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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討封
六月末,清晨時分,衡州的淮梅縣城落了一場很大的雨。
“噼噼啪……”
小城邊緣稀稀疏疏地散落著幾十戶人家。
其中一座尋常的屋舍,屋內有一穿長衫的書生。
他將洗凈的墨筆懸到架上,而后從書案上挑出兩本書帶著,推開門,緩步站到檐下。
外頭磅礴的雨中,有一位青衣修士凌空飛過,大袖飄飄、風雨不侵。
他抬起頭望了一眼。
這是一個修行的盛世。
古老的《修仙錄》記載過許多有趣的故事:
“蛟螭爭道。”
“太白遇仙。”
“莊周夢蝶。”
“燭龍長眠。”
“山鬼說書。”
“……”
在這個做什么都要問一句“可得長生否”的年代,年輕的書生卻安安靜靜地讀了十幾年的書。
史學、律法學、儒學。
從短衫到長衫,從執筆學字到為人師表……書中九千余年的歲月一點一點塑造著他的心性,潛移默化,如小雨,潤物無聲。
時至今日。
其雖年少,不見輕狂。
“滴答滴答……”
雨水自瓦檐滾落到青石板上,濺的粉碎,御風飛行的修士也漸行漸遠,終不可見。
他將書夾到腋下,拾起靠在墻邊的竹傘,正打算撐開,忽然想到今天學生們放假,他不用過去教課。
……
書生姓許,名折,取字維清,年方弱冠。
相貌周正,性情溫和。
父母雙亡。
十三歲中童生,十六歲以院試第一的成績考取秀才,按律法免除一切徭役賦稅。
十九歲應邀在鎮里的學堂教書,至今已一年有半。
收入每月固定兩千四百文錢,也就是二兩銀子還要多一點,而時下,斗米不過二十文。
學生全都是小女孩,年紀在五歲到十歲不等。
小姑娘們都很可愛,也很聽話。
除了教書,他還兼職抄書,因為字好的緣故,再加上人長得比較好看,所以生意從沒斷過。
……
坐在案前,聽著雨聲,許折抽出一疊白紙,開始替官府抄寫公文。
大意是:
最近有很多會吃人的妖怪,跑進了這個安寧祥和的小縣城,目前已經有仙師在趕來,“如果在深夜,聽見陌生的敲門聲,不要……”
時間慢慢流逝。
“再抄下去,我都覺得它要來敲我家門了……不過那是不可能的。”
當抄到第七遍的時候,許折擱下筆,舒展身體、活動一下手腕,而后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雙手握住,目光看著窗外砸下的雨滴,怔然出神。
目光微轉,窗邊有綠竹,枝條側出,四季常青。
他又想到了后院父母種下的桃樹,樹旁有一架成熟的絲瓜,角落還有一個磚頭圍起的小小的菜圃,里面種著可愛的青菜,菜葉上常有可惡的蝸牛……
這就是他生活的環境。
很多時候他都覺得,自己的余生大約一眼可以望到頭。
可就在這時。
“咚咚。”
“咚咚。”
側后方響起一陣敲門聲,并且還伴隨著“咔咔----咔咔”的奇怪的聲音,像是用喉嚨里某塊特殊骨骼發出的。
許折背后一涼,下意識地看向自己剛剛抄寫下來的公文的警告:
“不要開門,不要開門,不要開門!”
身后的敲門聲還在“咚咚”地響著,在雨聲的對比下顯得很微弱,卻讓許折的心神繃緊了起來。
不要開門!
許折打定了主意,不說話不開門。
不過下一刻,他忽然想起,其實門也沒關----這敲門只是一種禮節性的舉動。
果然,下一刻身后就響起了腳步聲。
噠、噠、噠。
越來越近。
噠。
期間,他不動聲色地將公文折疊,夾進書中,又輕描淡寫地將書放到書堆里,才回過頭,適當做出疑惑的表情。
來者長得像一位瘦骨嶙峋的人類---勉強算人類吧。
相貌是中年,但氣息微弱,給人一種死氣沉沉、壽元不多的感覺。
此“人”臉上長著一圈絨毛,面容蒼白,眼球漆黑且凸出,雙手指甲很鋒利。
這中年男人隨即走到他身旁,將毛茸茸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低頭看了一眼書案。
《蒙學》、《幼文》、《句讀初解》,還有一些明顯是小姑娘手筆的習字貼……
“原來是教書的先生啊。”
許折弱弱地回道:“嗯……”
這人將臉湊過來,單刀直入,陰沉沉地問:
“那,教書的小先生,你看我像個人嗎?”
一邊說話,一邊喉嚨不自覺地發出“咔咔”的怪聲。
像黃鼠狼的叫聲。
再結合此人相貌,如果不出意外,許折已經知道自己遇見了什么事:
討封。
黃大仙討封。
他隱約記得多年前看過的一本書中,這樣記載:
黃鼠狼朝著變化成人的方向修煉,化為人的最后一步就是討封。
一般都是攔住荒山野嶺的人問----“我像人嗎”?
回答“像”,那么它便可順利化成人形。
回答“不像”,它便前功盡棄,必須滾回去再修幾十年。
“你看我像人嗎?”
見許折不答,初具人形的黃鼠狼又問了一句。
世上凡人多不可數,但命運偏偏指引自己來到這個書生的面前,一定有著無法言傳的緣分。
年輕書生心神繃緊了。
自己雖非弱不禁風,可遇見一只修行到了討封階段的黃鼠狼,也是無論如何打不過的。
不過抄寫的公文中提到“伏妖仙師正在趕來的路上”,如果能等到,那么目前的困境或許可以解決……
現在需要好好斟酌一下字句,不能輕易回答。
因為像與不像都牽連了因果。
“我不過一介凡人,如何……”
“快說!我像人嗎?快說!”
它死死地盯著許折,那渴求的目光里就差寫著“快說我像人”五個字了。
許折想掙扎,但根本做不到,這瘦骨嶙峋的半人形黃鼠狼力氣大的要命。
呼吸漸漸困難,想說話更是發不出聲音。
黃鼠狼紅著眼:
“你為什么不回答?”
許折用手拍打著黃鼠狼的手臂,示意它松開手,好讓自己喘口氣。
黃鼠狼見許折不僅不服軟,反而憤怒地攻擊自己,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心中頓時生出一抹悲涼。
本只打算威脅,不料逐漸入了戲。
不知怎的,它想到了自己悲苦的一生,終于神色黯然道:“好的,我已經知道了你的選擇。”
“既然你保持沉默,那就是想斷我修行路,我壽命快到了,你斷我修行路,就是想要殺我,我不過就問了你一個問題,你竟然就要殺了我,你太壞了!”它越說越委屈。
“太壞了!”
它將尖銳的指甲切進了這書生的喉嚨。
“你想殺我,那我就先殺了你!”
殷紅的活血從書生頸部雪白的皮膚中滲出,染紅了黃鼠狼的指尖,又劃了一個半弧緩緩淌到了地面……
“你死后如果化作鬼魂,千萬不要怪我,這一切都是命運的選擇。”
黃鼠狼打算劃動鋒利的指甲,徹底切開面前這書生的喉管,以結束他的生命。
忽然瞥見這書生用沾血的手指在地上不停地比劃著,像是在寫字。
它愣了一下,然后問:
“你在寫什么?遺言嗎?”
“……”
許折繼續拍打著它強有力的手臂,同時艱難地張著嘴,臉色漲紅,卻什么聲音也沒發出,但好在后者終于懂了:
這書生想說話。
黃鼠狼將指甲拔出來,松開了手,卻依舊死死盯住他。
“咳----”
“咳咳咳----”
許折雙手捂著青紫色的脖頸,蜷縮在地上,待氣息稍微緩過來,一抬手,全是血。
他閉上眼,睫毛輕輕顫動,時間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是須臾,他睜開眼,心生悲哀道:
“像。”
“你說什么?!”
黃鼠狼生怕自己聽錯了,靠近書生,兩只黑溜溜的大眼睛瞬間變得炯炯有神:
“好兄弟,你剛才說了什么,你說我像人對吧?”
它壓住許折,興奮地看著他。
許折拾起袖子,按住出血的傷口。
“是的,像人。”
此言一出。
外面天上立刻落下一道驚雷,遙相呼應,像是巧合。
一時之間,許折全身隱隱作痛,似乎有什么東西被上天收走了。
是報應嗎?他眉眼低垂。
黃鼠狼愣了幾息,然后迅速起身扒著窗口。
窗口邊緣有斜竄出的綠竹細枝,它將其撥開,搖著短小的尾巴朝外張望----許折這時才發現它長著尾巴。
“轟。”
第二道驚雷落下,瞬間的光亮照清了黃鼠狼促狹的面容。
“轟。”
忽然心有所感,它學著山中野狼,發出一聲不倫不類的長嘯,“嗚~嗷嗚~”,然后丟下許折,竄進了大雨中。
撲通跪在地上,雙臂高舉,頭顱高昂,目視蒼天,任由雨水淋著身體,它“呵呵呵”地傻笑著,笑著笑著,竟是淚水縱橫:
“不枉苦修,不枉苦修!”
它的形體開始變化,臉上絨須、身后尾巴脫落,眼球內凹……
不多時,這只黃鼠狼已經完全變成了人的模樣。
一朝化人,壽命又增加了許多年。
這命,算是續起來了。
它哭笑著對遠處天穹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在又一道閃電的亮光中,它瞥見了小水洼里自己的倒影。
雖披頭散發、狼狽不堪,但透過現象還是依稀可以看見本質。偉岸無比,像個戰神。
……
……
屋內的許折扶著桌腿站起身,也不顧被黃鼠狼弄亂的書案,于微亮的天色中,望了一眼窗外。
大雨如注。
籬笆墻外的老槐樹洗盡灰塵、綠蔭更深,樹上剛開出的黃白色小花被風雨打落,飄落間,像跌向泥濘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