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了。

中等個子，瘦削的臉頰，高度近視的眼鏡顯示出他的文雅之氣，亞洲人普遍的軟塌的鼻子似乎詮釋著他是那么不引

人注目，可他害怕一個人走在大街上，他總感覺有一雙，不，是很多雙眼睛在看著他，他的一舉一動都關乎他的形

象，乃至安全。

唯一使他引人注意的是他白皙的皮膚，這讓他覺得自己不是個男人，所以他最怕聽到“小白臉”三個字，這讓他想起

電視里那些勾引少女卻膽小怕事，一遇到硬漢就尿褲子的娘娘腔。說到這，其實江南也想不通，為什么老媽在懷孕時

要吃那么多的番茄，據說是因為這個他的皮膚才那么白。每次去看望媽媽時，媽媽都會仔細端詳一陣，然后笑瞇瞇地

說：“又白了。”眼神中帶著憐愛，又可能，隱約帶著點幸災樂禍。在他心里，媽媽永遠長不大，永遠都是那么小孩

子，說得不好聽就是脾氣差，不懂事。江南早已習慣媽媽會這么說，他還知道下面媽媽會訴說自己的不幸，罵爸爸怎

么個沒良心，罵爺爺奶奶怎么個縱容，然后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看著江南，告訴江南其實自己是多么不愿意離開自己

的兒子，都是爸爸逼的。這些他早已聽膩了，很漠然地聽完這些，一言不發。

不過話說回來，自己皮膚那么白也不一定就是那些番茄惹的禍，可能吃9個番茄他也不會這么白，可就是這最后一個

番茄壓倒了黑色因子，白化了他的皮膚。他的眼中似乎浮現出那個番茄，它張著血色的大口，獰笑著吞噬自己原本古

銅色的皮膚。他又想起也許就是在這樣的夜晚，他的爸爸牽著一個少女的手，來到村后的田地里，又或許在白天的平

房里，兩個人完成了造人工程。總之，他唯一確定的是，那年，媽媽16歲，爸爸20歲。

他依稀記得上幼兒園的時候，那是爸爸媽媽都在深圳打工，他們回家過年時，對于江南來說，既緊張又興奮，緊張

的是又要面對這兩個陌生的親人，興奮的是可以吃到好多自己平時見都沒見過的零食。那是除夕，墻上的鐘咚咚地響

了，媽媽轉身推開木頭門，從房間里神神秘秘地拿出一樣東西，來到江南面前，江南知道，最美味的食物到了。

江南盯著墻上的鐘，一臉的迫不及待，不斷地問道：媽媽，時間到沒啊？媽媽笑嘻嘻地看著自己的乖兒子，耐心

的回答道：再等等，再等等，要泡滿5分鐘才可以吃哦！還有一會兒了...

這是江南吃的第一袋泡面，是爸媽從香港買回來的，想起來任何事情還是第一次比較爽，比方說第一次受到表揚，

第一次和女孩子對視，乃至第一次和心愛的人探討性的樂趣，都是很美妙的事情，可如果讓他現在吃泡面，他非吐不

可。記得袋子上印的是只公雞，又或許是母雞，當熱騰騰的面條送進口中，江南頓時笑瞇了眼，從沒體驗過的香味，

從沒有嘗過如此質感的面條。當第一次是那么美好時，這個味道，這段記憶就會在腦海中經過暗示不斷加強，乃至于

江南現在都相信那袋泡面肯定不是一般的泡面，肯定比現在的什么康師傅啦統一之類的好吃幾百倍。人就是這樣的，好比某天在大街上依稀看到某個很高挑的女

子，低胸的V字領，白色花邊襯衫，黑色的短裙包著那水蛇一般的細腰，大腿上肉色的腿襪會讓人忍不住

想象著腿襪的末端又是怎樣的美景。如果告訴你這個女人的相貌很丑，你肯定不信。于是你會老惦記著在

路上見到的陌生女子，越來越覺得她是那么美麗性感，記憶就是這么得到升華的。也是這個原因，第一包

泡面的香味，永遠留在江南的心底。

在自己童年的印象中，令他印象最深的莫過于“等一會兒”這句話了，那時奶奶在院子里剝毛豆，小江

南就纏著奶奶去鎮上看戲，這是個安徽的戲班子，穿著電視上才能看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衣服，嘴里唱著

自己聽不懂的調調，小江南最喜歡這個場面了，不僅是因為可以見到很多小孩子，更因為戲臺前有很多賣

各類零食的攤販，有自己最愛的唐僧肉，實際上就是山楂，還有老鼠屎，當然也只有江南是這么叫了，還

有很多說不上名字的零食，甜的酸的，不斷刺激著這個孩子的味蕾。

其實戲臺還在搭建，要到晚上才會開始，可是江南早已經等不及了，和村里很多小孩子一樣，起了個大

早，然后跟在奶奶身后，奶奶去喂豬時他也跟著，奶奶去擇菜時他也跟著，也只有這個時候，江南是最聽

話的，他拉著奶奶的手，左右搖晃，撅著嘴，嘴里不停嘟噥著一句話：奶奶，還有多久啊？

印象中，奶奶對于自己的糾纏從沒有發火，只是一邊忙家務一邊說：快了快了，還有一會兒...

江南記不清那天奶奶說了多少次還有一會兒，只是去看戲時螢火蟲蚊子已經滿天飛了。

一到戲臺，奶奶就坐下和旁邊的人聊天，江南就睜大了小小的眼睛在人群中開始尋找，很快他的眼睛一

亮，在人群的邊緣，有個慈祥的老奶奶端著篩米的大竹籃，里面都是些五顏六色的零食和玩具，在小南眼

中，這個老奶奶就是神，如果她是自己的奶奶該多好，所以他特別羨慕那些家里開小賣部的孩子，可以天

天吃著“唐僧肉”的小孩，不就是賽神仙嗎？

他靈巧地在人群之間穿梭，這也得益于他瘦得不能再瘦的身軀。后來長大后，奶奶把他長不胖的原因歸

結于小時候沒母乳，可是當問到為什么自己這么好吃時，奶奶還是這個回答，不過后面還加了一句話：所

以天天跟個餓死鬼似的。言歸正傳，江南來到這個滿頭銀發的老奶奶面前，抓起一把“老鼠屎”，就是小

小的盒子里面裝滿了一粒粒很小的黑色的丸子，酸酸甜甜的，因為在阿南的印象中，只有家里那破木床底

下老鼠留下的排泄物才和這個是一個模樣，所以他把這個命名為老鼠屎。他當下抓起幾袋唐僧肉和老鼠屎

，然后直接轉身想走，可這時那位慈祥的老奶奶抓住江南的手臂，臉上的皺紋堆積在一起，她笑著打量這

個不知道從哪來的野孩子，瞇著眼睛看了會說：原來這是江國仁家的孩子啊，怎么買東西不給錢啊？

江國仁是江南的爺爺，那時爺爺教自己寫“江國仁”這三個字，可自己老排斥“仁”這個陌生的字，因

為在他幼小的心中，這不該念ren，而ren應該寫成“人”，就因為這個爺爺有次敲了自己的頭，當下江南

就開始嚎啕大哭，奶奶聽到后就停下手中的活，一邊往堂里跑一邊罵道：老畜生，打什么孩子！

其實奶奶每天都在罵爺爺，爺爺喝酒，她罵，爺爺抽煙，她也罵，爺爺坐著發呆，她還是罵，嘴里總是

那句：你自己說說，自從我嫁到你們成家來后，有什么好，參加個越南戰爭，還說什么為國做貢獻，錢呢

，幸虧沒把命丟那，還什么工具廠的干部呢，連點福利都沒有，你說我當初干嘛要嫁給你啊？

每到這時，爺爺都是一副不屑的表情，瘦削的臉，古銅色的皮膚，蓬亂但卻根根堅硬的頭發，爺爺從沒

對奶奶這些抱怨發脾氣，“女人家，懂什么！”

江南永遠想不到，在10多年后，在那么一個夜晚，他會想起那個賣唐僧肉的老奶奶，滿頭銀發，挎著一

個篩米的竹籃，帶著些鬼魅的笑容，在泥濘的路上，在村里人都已入睡的時候，一瘸一拐地移動著，嘴里

嘟噥著：賣唐僧肉啊，賣唐僧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