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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中

我始終不曉得村頭那棵老槐樹究竟有多少的年歲了,我更不忍心割開它的胴體觀察它的年輪。小時候,我總是拿著刀,試圖去割開家門口附近的每一棵樹,以辨識它們不同的年輪。

我記得五哥總是在一旁嘲笑我的這種行為。他說,每一棵樹都有每一棵樹的天命,這就好比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命運。命運在一個人出生之前,上天就為他注定好了一切。人行于世,只是走走過場而已。五哥還說,村頭的老槐樹已經(jīng)屹立百年了,是石碣村的守護神。樹在村在,樹亡村亡。

自打我有記憶開始,這棵老槐樹就屹立在村頭。即使多年以后我重返故鄉(xiāng),其他的一切幾乎都變了,唯獨它還是舊時模樣,昂首立在村前,不改舊時姿態(tài)。

平日里老槐樹下總是坐著許多老頭,其中就有鄰村的孟老頭。但自從孟老頭全家被梁山賊寇殺掉后,老槐樹下就少了一位常客,如此卻絲毫不減樹下傳過來的陣陣笑聲。因為大家盡知,只要少不了章元弼,笑聲就永遠不會止歇。

章元弼,是石碣村比較年長的老者,平時愛讀書,尤為嗜讀小蘇學士的《眉山集》。他讀書時嘴角上揚的弧度,配以他那副奇丑的臉,是老槐樹下笑聲產(chǎn)生的根源所在。他長得很丑,與死去的四叔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靠著這副尊榮,他成為了石碣村名人之一。那時節(jié)正趕上村里人不敢去梁山泊捕魚,村里輿論界最火熱的一位當屬梁山賊首王倫,而同樣老少咸宜的人物,便是村口老槐樹下的章元弼了。自從他從城里二手市場淘來了這小蘇學士的《眉山集》,章老頭就像著魔了一般,瘋狂的日日讀,夜夜摹。

只要天氣不壞,章元弼就拿著《眉山集》跑到老槐樹下攻讀,

“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警我頑。”

“章老頭,你老來得妻,恭喜恭喜呵。”朱大嬸路經(jīng)村口,打水歸來。

“噢——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

“老東西,俺早就聽說了,你那婆娘是個美人。咱先不提就你那個年過半百的歲數(shù),單說就你那幾個臭錢,以及你這副尊容,那婆娘的爹媽怎么會看上你,把女兒配給你呢。可惜那么鮮艷的一朵花兒,就這么白白的熏死了。要我說啊,她就該跟我,我家里好,我會照顧人——”馬歪腿哈哈笑道。

“噢——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

“丑老兒,你那婆娘最愛吃什么,改天我給她也送將過去些個!”

“噢——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嗨呦,章大哥啊,你快回家吧,你那媳婦沒你可不行啊,不要讓人家獨守空閨啊。快回去陪陪人家吧,她現(xiàn)如今隔三差五的就往我那大兒子家里跑——喂,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噢——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

“你這糟老頭子,我都見你那婆娘肚子大了,你怎不在家多照看著啊——整天瞎看著這幾本書干嘛有用么”

“噢——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韌不拔之志。”

“這位老人家,阮氏三兄弟可在此間住,你引導我去好吧。”

吳教授來到石碣村時,天正陰的厲害。一般天陰的時候,打漁的收網(wǎng),行路的歸家,除了章元弼之外,我從來沒見過誰在天陰的時候還那么悠閑自在、搖頭晃腦、風度翩翩的行走于我家門外的土路上。

我始終不明白我二哥為何要結(jié)交他。他只是城里一個尋常的教書先生,論本領沒本領,論富貴沒富貴,長著一張小白臉,腦里的學識估計都沒有章元弼的多。像他這類人,既不如一般的讀書人投身科舉,又不要求自己埋頭舞文弄墨,卻非要故作讀書人的打扮,最可氣的是還要打扮成諸葛孔明的模樣,面如冠玉,手搖羽扇,頭戴綸巾,身披鶴氅,飄飄然有神仙之態(tài)。吳教授唯一比諸葛孔明多了條銅鏈,這條銅鏈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也不知他為何要裝束一條鏈子,權(quán)且做他的捆腰繩套于腰間。

等二哥將他請進屋里時,天陰的更加厲害了。五嫂連忙點上燈,吳教授帶著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面容向我的母親作揖。我母親最尊敬讀書人,囑咐我們兄弟三人好好款待他,吳教授當仁不讓,躺在座椅上,手持羽扇,搖的嘩嘩作響。

“小二哥久也不見,魚兒魚兒定時咕咕的從水里一個勁兒得直冒,冒啊冒,冒啊冒,冒出一個阮小二。冒啊冒,冒啊冒,冒出一個阮小五。再冒啊冒,冒啊冒——”我來到院子里小解,聽到了吳教授在屋子里的喘息聲。我從來沒想到,這就是傳說中的讀書人,編的詞兒還沒有我們弟兄三人在蓼兒洼打漁時唱的漁歌有文學意味。漁歌的歌詞是二哥編的。雖然我們弟兄三人都不識字,但二哥自幼在老槐樹下時常聽章元弼讀詩,耳濡目染之際也學會了作上幾首打油詩。

陰云越聚越多,吳教授也越說越來勁,看這形勢,吳教授今夜該是在我家里過夜了。二哥讓我去村口王五家里買酒肉,我便拿著錢去了。我心頭暗罵著吳教授,小步跑到了村口,遠望到章元弼還在老槐樹下的讀他的《眉山集》。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我認為讀書人該當如此,讀書要一心一意,別像那吳教授東來西撞的亂跑,害得我們破費,還害得我在這么陰森的天氣跑來沽酒。石碣村民多是以打漁為生,由此陰天下雨是漁民們的大忌,因為有許多人都是喪生在大風大雨的深水內(nèi),包括我的父親。

“這不叫讀書人,這叫傻子,不瘋魔,不成活——”王五說完,把酒與肉交給我,付錢后,我跑到家時,吳教授正在被二哥挽留。

“不必了,都是窮人的孩子,莫不可破費的呀,你我都是老朋友,無須如此多禮——你看看,這孩子怎么去買來酒肉了,都是自己兄弟,何必這么較真——”

我心頭暗罵他,我出去的時候你又不是沒有看到,為何當初不阻止,現(xiàn)下裝模作樣得要回去,如今陰云密布,眼看天就眼下大雨,萬一他在如此忌諱出行的天氣里出了事,我母親絕對過意不去。

“先生,今晚就住在舍下吧。況且,先生此來,必有事情啊,快進屋來。”二哥牽著他的手,辛苦地挽留道。

“哈哈,我還差點忘了正事的。那咱們進屋里,哎呀,小七,快進來。”

我們進屋后,吳教授徹底開始準備預備進入他此行的正題。“我現(xiàn)在在城里趙老財主家當坐館先生。只因近來趙老財主的兒子,要過一十大壽,家里要準備好幾只十幾斤的金尾鯉魚,這不叫我來咱們村里麻煩三位嗎!”

二哥聽他這么一說,臉上現(xiàn)出不少難為之情。吳教授問:“怎么了,二哥莫非有難處?”

“教授有所不知,這也正是俺們的難處。要按過往,別說十幾斤的金尾鯉,就算是二十斤的我兄弟三人也能辦他幾十條,這種大魚只有梁山泊水域才能尋得,可誰曾料想近來梁山泊里來了伙強人,他們霸占了八百里水泊不說,還不允許遠近漁民打撈捕魚,否則就格殺勿論,官府至今也拿他們不住。你說這不就斷絕了我們的財路嗎!——”

我們那時怎么都不知道,從二哥的這一句話起,我們便徹底的進入了吳教授的陷阱。他之所以甘冒淋雨來到石碣村,正是來給我們哥三個設局的。這個局,就是傳說中的天羅地網(wǎng)。他一開始就已經(jīng)為我們布置好了一切,甚至連我們最后的歸宿都給預定好了。

這個局,長久以來我們誰都沒有跳出,反而越走越亂,越想出來卻越出不來。直到多年以后,我一個人走回石碣村的小土路時,我后悔我多年前的那個下午為什么沒有把吳教授攆走,后悔為什么沒有早些識破他的陰謀。我們都是他的棋子,都是他上天的石階。

他那時告訴我們,寧肯將來去梁山泊大魚大肉,也不要在石碣村無所作為的終老一世。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要想活的有價值,就要反抗命運,就要與命運抗爭。“咱們在鄆城是搞不出什么名堂的,要讓皇帝知道咱們的姓名,要讓歷史記住咱們的業(yè)績。咱們要殺貪官,把他們的不義之財散于窮苦的大眾。咱們要做百姓的救星!”

多年之后,當我重新想到此情此景,才領悟到了這即是吳教授的聰明之處。他利用了我們那個時候熱血青年的心理,利用了我們受官府欺凌受梁山欺壓的身份,他巧妙地將我們帶上那條不歸路,引領著我們一路走到黑。我也理解了那時五哥臉上為什么顯出一副不痛快,他自幼視天命為信仰,認定一切都是天意命定,人為的一切自是抗不過天命。可我聽了吳教授的一番滔滔說詞,竟對吳教授刮目相看:他是個有遠見的人,他是個要抱負的人,跟著這樣的大哥,我們就有肉吃。我親手為他做了條幾斤重的鯉魚下酒,他朝我一笑,嘴角露出明晃晃的牙齒,似匕首的光。

我始終記得那個遙遠的晚上,外面陰云密布,整個石碣村一片死寂,家家戶戶都已經(jīng)緊閉大門,窗外時不時傳來朗讀《眉山集》的聲音,如此陰森的環(huán)境,使多年以后的我每每聽到文人吟詞便遍體如針刺一般。我驚懼于那時候的氛圍,卻未能洞悉被陰郁的霧氣所籠蓋的一切,那一晚,我們兄弟三人上了賊船。我們兄弟三個是一起上去的,后來卻只有我自己一個人走了下來。一切的一切,仿佛就是個夢,夢里,我看見那排陰森森的牙齒,在落雨的暗夜里,向我閃著刺人的光。

吳教授在得知我們有這方面的傾向時,首先拿出五十兩銀子,說是東溪村的晁保正賞賜給我們的,邀請我們與他一起聚義,“晁蓋哥哥久聞阮氏三雄大名,久欲結(jié)交。現(xiàn)如今有大名府梁中書押送十萬貫生辰綱慶他岳父東京蔡太師壽辰,特命區(qū)區(qū)在下盛情邀請三位共赴東溪村議事。你我今日之遇,百年難得。惜之!惜之!”

二哥收了銀子,他似乎對吳教授格外信任。我知道,一旦收了,我們便將永不回頭的走下去。也因此,這天的飯不是我們請的吳教授,而是吳教授請的我們。

那一夜,我睡在了地上,而吳教授睡在了我的床鋪上。那是我多次遺精的地方,那里保存著我身體的一部分,保存著我漸漸發(fā)育的軀體所遺留下來的痕跡。吳教授現(xiàn)下正躺在那里,與二哥并排的睡著。

那天夜里,我很晚很晚才睡著,我聽到了窗外的陰云終于醞釀完了久違的大雨,一觸即發(fā)的傾盆之勢,足以令任何一個蓼兒洼內(nèi)打魚的漁民喪生于風雨中。雨終于下了,可怕的暴風雨——雨越下越大,雨聲告訴我,雨水落在蓼兒洼,為水源豐富的蓼兒洼再添豐資,雨水打在村里的土路上,集成一條條小流正匯入低洼的地段,明日注定又是一片泥濘難走的不堪之路。風起了,風吹著蓼兒洼的蘆葦搖搖擺擺,風吹著村口的老槐樹吱吱作響,風吹著雨點從窗外飛入屋里,落到吳教授睡覺的地方。

我發(fā)現(xiàn)二哥也沒有睡著,只見他將身上的衣被蓋到了夢囈的吳教授的身上。他是不是被雨聲攪得難以入睡?抑或是他正在思忖此行的悲與喜而不愿入眠。后來,我知道我想錯了,他一直在看著和他僅一寸之遙的吳教授,用著世上最溫存的眼神,用著世上最令人不可抗拒的悲憫的眼神。

風雨凄凄。

雞鳴喈喈。

既見君子,

云胡不夷!

風雨瀟瀟。

雞鳴膠膠。

既見君子,

云胡不瘳!

風雨如晦。

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

云胡不喜!

我在朦朧中睡去,夢里,我夢到了父親。父親化成一條巨龍,飛馳在天空中,布云,施雨,祥云在他四周環(huán)繞。他在那一刻真的如我想象中的神一般,那個形象也曾無數(shù)次的在我的夢里重復出現(xiàn)。他在那里飛舞著,跳躍著。“父親——”,我大聲叫道,我想把他留住,我想用自己的雙手去奉養(yǎng)他。可是,他越飛越高,漸行漸遠,我再高亮的叫聲也喊他不住,我再多的淚水也挽留他不住,只得眼睜睜的看著他離去。最終他消失在天空遠處不見了....

翌日醒來,外面的雨停止了。吳教授便懇請我們一起前去東溪村晁保正的莊上商議大事。二哥同意了。我們向來是聽從二哥的,在我內(nèi)心深處,我甚至視他為我那神一般的父親。于是,五嫂去為我們做飯,吃過后我們四人便辭別了母親和五嫂,一齊出門了。我們對母親說的是去幫吳教授家里建房子。臨行前,五嫂送給了吳教授一根捆腰繩,“吳教授,你別把那根銅鏈亂掛了——”

一夜雨洗,蓼兒洼看起來更加寬闊了,只是苦了石碣村的路以及我的鞋。我的鞋是五嫂上個月親手為我縫制的,我驚異于五嫂纖細的手工,為五哥感到幸福,只是遺憾,這輩子我也不會見到我臆想中的侄兒了。五嫂臉上如桃花盛開,卻不見桃果。想著想著,我們便到了村口,大槐樹下,章元弼捧著《眉山集》正在晨讀,二哥和他熟識,但二哥卻不愿和他說話,他自從被《眉山集》吸引,便再也沒有釋卷過。我們走過老槐樹,走出石碣村,身后隱約傳來了章元弼的讀書聲: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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