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睜開雙眼清醒之后，才發現自己完全處于另一個世界里，而期間的經歷我似乎在做夢一般。我的眼前是一個不大的溫暖的房間，墻上是各種各樣的字畫，桌上擺著熱騰騰的燕窩。一個大眼睛的少女坐在我的身邊，身穿鵝黃色的衣服，臉上白皙無比。再過了幾年，她便嫁給了我，成了我的娘子。

“這兒是哪里？你又是誰？”

“這里是東京，你來過這里么？”

當然來過，兩年前，我便一直在這個人城市生活。一個在我眼中，骯臟，黑暗，每天都上演著卑鄙齷齪的勾當事情。本以為我終于逃離了它，未曾想命運又在開我的玩笑。我后來才知道，師父被莫黑白殺死后，我已經暈在了擂臺之上，在混亂中我被臺下一名看客挽救了。他便是后來我的岳父大人張教頭。

“早就知道你的師父昔年的頂天立地之行為，我等朝廷中人聽聞之后也汗顏無比啊。”

張教頭是東京禁軍的槍棒教頭，為人慷慨良善，古道熱腸。他欽佩我師父的行為，并說我師父的這種行為叫做“替天行道”。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四個字。后來這四個字像教條一樣刻在我的腦海里，但手上做的全是與教條相背離的事情。

從那天起，張教頭收留了我。讓我在他的府上干些雜活。間或給我指點些武藝。也從那天起，我印象中的朝廷中人已經不再是那種殺人不眨眼，坑害黎民百姓無惡不作的莫黑白式的人物，原來像張教頭這樣憂國憂民的好人，在朝中也是會有的。是的，這個世界不會總是黑暗的，光明還是會有的。那時的我這樣想到。

在閑暇的時間，我時常會懷念起我的師父。他現在已經飄在天空中了，他就在那里看著我，臉上帶著熟悉的笑容。于是我發誓，我要刻苦練習武藝，有一天能夠幫師父報仇。不過，春風吹來了，桃花瓣又是一地。那女子的笑聲如銀鈴一般，飄揚在我的心里。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詩經》里秦地的民歌如是唱道

我竟然愛上了她。這個身材矮小的美麗女子。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見到的和我相處最近的女子。張教頭做主，我成了他的女婿。當我迎娶她的那天早上，我才領悟到，我已經是個成年的男子了，我終于要有一個家了。我不再是像過去那樣飄零江湖，我已經是個有家室的人了。

現在，我的腦海中又出現了熟悉的情景：秋天的黃昏里，落葉滿園，風吹起，我與娘子相偎在一起。

不，停止吧，不能再去回憶過去了。這樣下去，何時才是頭。為什么這么多的情景總是在我腦海中重復的出現？看吧，回到現實中來吧：中秋宴會結束了，宋大哥他們都回去了，該走的人都走了。只有我自己，還端坐在桌前，喝著一口口的悶酒。酒不醉人人醉酒。之前的那天晚上，宋大哥把我喊到他的住房內。我知道他要向我講述什么，我該說的一切都在去之前想好了。可我沒想到的是，宋大哥竟然流下了眼淚。那是我第二次見到他哭泣的樣子。第一次是在晁天王的歸天之時，第二次，竟然就在我的眼前，而且，是為了我。

“兄弟，我知道，我最難說服的人就是你。”

接著，聲淚俱下，讓人無處安放已經準備好的回答。

“招安一日不成，你大哥一日不得安生！我不是為了自己，我也是為了梁山上更多的兄弟啊！林沖兄弟，你理解一下我吧！”

如今的我，每次在無風的梁山夜里，一個人靜靜地在忠義堂附近的廣場上徘徊。我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宋大哥不會明白。梁山上所有的人都不會明白。如果說為了梁山上所有人的利益去招安。那我寧愿去死。

你們口口聲聲說的被逼上梁山，可你們哪一個真的是被逼無奈才來到了這里？你們可知道我的過去。我在風雪山神廟里一個人烤火的時候，你們在哪里？你們可知道那種感覺？

你們可知道白虎節堂里的陰云密布？那是個多么可怕的氛圍。如果讓我重新再走一遍，我身上的汗毛還會無端的立起來。那天，我看到了有人在岳廟前侮辱我的娘子。如果換成你，你又會怎么辦？我，空有一身本領，卻也只能把娘子保護起來，卻不能上前去教訓那個流氓。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那個流氓不是別人，正是高衙內——高太尉寵愛的兒子。即使不是親生的。

我也是個懦弱的人。因為我過往身體里的偏激的因子，已經被我徹底排盡了，自從我上臺打擂害的師父死去的那件事實之后。我知道，師父那一天的死，完全都因我而起。師父的叮囑，在我的夢里也時時重復出現。沖兒，切莫焦躁，耐得住性子，耐得住寂寞。

這些話已經成為我的信條。我將它們記在心里，時時拿出來勤加思考。終于有一天，在岳廟前，在大庭廣眾之下，派上了用場。娘子沒有因我的忍耐而數落我。她也理解我。她出身于官宦之家，一定也見過岳父大人對上面的忍氣吞聲。事后，不是我安慰她，而是她安慰我。

那些話我都記不起來了。她的每一句話我都記不起來了。我只記得發黃的一個秋日黃昏時的圖景。那時的我荒唐的認為，那位高太尉昔年于我有恩。我便要禮敬他十分。對于他的干兒子，至少也得敬三分。

我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如果那時候果斷一些，也許不會造成后來的惡果。惡種本來由我一人種，惡果便當由我一人吞。可是老天，你為何把這個惡果交給了我的娘子？為什么讓我妄活在人世上受這般日夜的煎熬？難道真的是因為那時年輕？是因為那時年輕只想著往上爬，卻未曾想到物極必反，未曾想到人心險詐！

終于，在我們表面的平靜下，一股陰流終于還是朝著我們這個本該和平安靜的家庭流來了。一點波瀾都沒有，以致于當惡浪開始咆哮的時候，我是一點動作都來不及反應。完全被命運的捉弄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