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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孟生

這里的天,總是這樣陰沉。

我抬手劃篙,碧綠色的水便揚起層層漣漪。河上沒有風,甚而缺少一切氣息的流動,我抬頭向河的遠處看去,只看到一片空茫,迷蒙的霧氣彌漫在水面上,叫人一時分不清東西。仰頭再望,天色昏黃,它陰沉地壓下來,空氣仿佛因此被擠進鼻腔,沉重而又滯澀。

河水的流動是緩緩的,像是一面鏡子,沒有起伏,沒有波濤,我聽不見嘩啦啦的水聲,只是偶爾還可以聽見河水摩擦河岸發出的咕嚕,那聲音小心翼翼,擾得人不覺心癢。我走到船舷邊上,低頭去望水面,水里,我的臉映得十分清晰,像這河水,幾千幾百萬年的流淌不息,抹平了它的棱角,使它如卵石,圓潤光滑沒有痕跡,也因此堅硬得仿佛心頭沒有情緒。

只是船一偏,那影像便被生生打散了,我眨了一下眼睛,胸口有一團氣流浮動起來,在胸口喉口游移兩圈,轉眼又平息了。

我本在船上喝酒,把那船渡到河心,遠了兩岸,摘下腰間那葫蘆來,那葫蘆小巧玲瓏,泛著油亮亮的棕色,腰間纏圈紅色的緞帶,更加可愛,叫人歡喜得很。我坐到甲板上,把葫蘆塞子打開,抿上一口酒味,那酒綿綿地渡進口里,沉進腹里,滿心里都是酒香。我會喝酒,常常喝,然而并不算愛喝,我只是不知道,除了這個,我還能做些什么。

若說起來,愛喝酒的,我倒確實認識一個。

這時候,從天上降下許多雨來,一時把河上的霧氣也沖散了些,那雨打在船上,打進河里,有些打在我身上,便從我的頭頂一滴一滴融進我身體里,我仿佛聽到一聲聲不甘痛苦的嘶叫,連綿不絕,我只好把背后的斗笠扶起來,戴在頭上,壓了壓邊緣,讓它穩當些,就能感到雨打在斗笠上,一聲聲“嗒嗒”地響。我并不喜歡這種感覺。

霧氣漸漸又纏上來了,我忽聽得遠處一聲喚,隔了那大雨傳過來,并被雨霧模糊了,隱約的,我聽見他喊:“船家!船家!”

我把葫蘆塞好,掛回腰間,隨即站了起來,向岸邊一望,正見一個模糊的影子立在岸上,被雨水浸了,瞧著濕漉漉的,那聲音又響起來:“船家!船家!”

我扭頭瞧見我的篙漂在不遠處的河面上,便伸手去撈,那河水忽的涌動起來,把那篙頂飛過來,我順手便接住了,把它伸進河里,一沉,一抬,那船離了河心的位置,向河岸游去了。河水仿佛粘稠著,能叫船無聲前行。

船近了,那河上的雨幕已經遮不住視線,我看到岸邊站著個書生模樣的人,穿著白衣,拿著一把油紙傘,傘柄是細竹構成,從他的手掌直直向上生長,再往上,傘面上繪著幾株寒梅,一朵,又一朵,鮮紅的顏色在白色的傘面上極度顯眼,我忽地想起,很久前看到雪原上的梅花,約莫就是這樣的光景。

他緊緊握著傘柄,攥得他的手指指尖發白。他的臉很清秀,卻透著病態的灰色,因為細而尾梢下垂的眉毛,使他那微笑的神情,也添了陰郁了。

他抬頭的時候,透過蒙蒙的雨和河上的大霧看向我,那些雨水穿透傘面,從他的身體穿透下去,打落在地上,順著地面一路滾進河里。

他眉心有一團隱隱的黑氣,起伏跳動著。

他瞧見我,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微微一笑,稽首向我行了一禮,道:“還請船家渡我過河。”

我點點頭,那船隨后“嗒”地靠岸了,他提步上船,那船便穩穩地接住了他,晃也不晃。他收起紙傘,將紙傘抱在懷里,整個人便窩在竹棚里了。

我把那長篙一點,船駛離了岸,向對岸過去,那船游到河心,我便停了動作。

那書生抱著傘,開口問我:“小生姓孟名生,字子安。船家如何?”

我頓了頓,揚手擲了篙,轉身面他坐下,答道“我叫鏡浮生,你可以叫我浮生。”

“我是此處擺渡人,這條河,叫忘川。”

他左右看看,似乎有些驚異,進而卻舒展了眉眼,露出一個笑。

我繼續說道:“過了忘川去,便是輪回池了。”

他摸摸懷里的傘,笑了笑,說:“船家說笑了,我聽說這陰曹地府可不是這樣,別的尚且不說,但說這忘川河上,是有奈何橋的。”

我點了點頭,伸手指向河面那邊,孟生順著我的指尖方向望去,一片白茫茫的雨霧之中,隱隱浮出一座橋梁的樣子來,那橋是木質的,是很古舊般的棕黑色,看上去十分單薄,兩邊只有齊人腹高的欄桿,有時候人走過,那護欄就會吱呀地響。橋上許多人來來去去,步履匆匆,零散有幾個人扶著欄桿,從遠處眺望過來,有的低頭看這混流的河水,有的抬頭看那昏黃的天。只是,那些景象只是一瞬,便又被雨幕淹沒了。

我盯著他,道:“這里不是陰曹,這里,叫做黃泉。你該知道你為什么到這兒來。執念太深,因而難入輪回。”

孟生怔了一下,低頭摩挲舊的紙傘,扯出一絲苦笑:“執念者,所執而不可得,小生無所執,何曾會有所謂執念,船家還是切莫玩笑了。”

我解釋道:“黃泉的大部分魂魄,是從奈何橋過忘川,再到輪回池的,像剛才那些。可有些不是,你若能上我這船,便不能踏上那橋。上船之前,你看不見那橋,因而才叫了船家,對么?”

孟生把笑容收住了,頓了好一會兒,才問:“為什么?”

我告訴他:“是冤孽。”

“什么?”他問。

“那是必然存在的東西,沾惹了紅塵,無人能不帶痕跡,這些痕跡,就是冤孽,它是魂靈中的塵垢,在其投世之前必須重新滌盡,否則塵垢濁了輪回池,輪回便會失調,轉生帶了記憶,現世便會亂象。這是規則。”

我說:“大部分魂魄所含的塵垢并不多,,一碗孟婆湯,便可以洗得干凈,孟婆便是在那奈何橋頭,分發孟婆湯的。可有些魂魄孟婆湯是洗不干凈的。”

我看了看他,從懷里摸出一面鏡子來,把鏡子遞給他,他把鏡子接過,上下打量過去,那背后有許多復雜的細密的紋路,而正面光滑,可照出人影來,那里面便映出他的樣子,灰白的臉,下垂的眉,那眉心一簇灰黑的氣,跳動不休。從他眼里,隱隱透出他身后船篷的輪廓來。

他抬頭看看我,又看看鏡子,說:“船家似乎與我是不一樣的。”

我點點頭,說:“是的,我是命運的外身,是黃泉的擺渡人,我在這忘川上,千百年的擺渡,擺渡了無數死靈,這些死靈,也許錯罔,也許辜負,積累下來,冤孽重重,洗滌這些塵垢,便是我的工作。”

我伸手敲敲他手上的鏡子,道:“這是浮生鏡。”

他看看鏡子,看看我。

我繼續說道:“它是命運分離出的實體。它照見你的一切,記錄你的一切,也是你所有的一切。”

“你可以有兩個選擇,一是我為你洗滌靈魂,直入輪回,只是這法子太過暴烈,會讓你的魂魄衰弱,后世輪回為豬狗之類,或是先天不足三世,直至魂魄補全。二是我以浮生鏡送你重塑,在夢中憶起你的心愿,完成你想做的事,消去了執念,自可入了輪回,不必受那般苦楚。”

“重塑?”他問。

“發生過的事情注定會發生,而沒有任何人可以改變。重塑不過是夢境,是虛假的幻物。”我說。

孟生低頭去看浮生鏡,雨幕把它染上了幾分霧氣,孟生的臉在這霧氣中模糊,從那霧影里又浮出一張臉來,是個女人,臉色蒼白,顴骨很高,從鏡子那頭望過來,眼睛木木的,沒有神采。

“她真是個殘忍的人。”孟生喃喃了兩句,“無論對別人,還是對她自己。只是最可笑還是我罷了。”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忽地抬頭問我道:“浮生,這世界上有神么?”

我看著他,問:“你對神的定義是什么?”

他想了想,說:“無所不能,操縱世人命運。”

“沒有。”我答道。

他盯著我看,怔了許久,忽地一笑,只是那笑沒有顏色,有千萬分的慘淡。他將額頭抵在鏡面上,喃喃又問:“當真沒有么?”

“當真沒有。”我答道,將手指在鏡框頂上一點,孟生的身子便散開來,化成一大團灰白的氣,鉆進浮生鏡里,浮生鏡因此失了倚靠而下墜,我順手接住,把鏡面一轉,鏡子背后走出一人,穿白衣,戴斗笠,與我同樣的面皮,望著我。

我看向那人,那人扶了扶腰間的葫蘆,道:“你去吧,我在這兒。”我點點頭,手指在手中鏡面上一劃,眼前只一陣白光閃爍。

白光閃爍間,我看見眼前的人消失,浮生鏡又跌下來,我伸手接住了,重新把它藏進懷里,又坐在甲板上,解開腰間的葫蘆飲酒,看看遠處奈何橋上的人,安靜地坐著。

我需要再這樣多久呢?

不過,種子早就種下了。

我從懷里掏出一個琉璃小瓶,里面淺薄的有些黑氣,鼓蕩翻涌著。

她也是我,他就是我,我們沒什么不同。

版權:起點女生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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