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獵尾巴(下)
- 魔芽
- 黑藍_路
- 4212字
- 2023-12-20 06:00:00
很多路或許是閉合的,我們認為到達的終點,不過是從起點繞一圈,最終又回到起點而已。
——作者
三條通道徐徐向前伸展,每隔百米,有過道相互連通,放眼深處是手電光也照射不到的無盡空洞和虛無。
腳步聲沉悶回響,似乎我生來就適應黑暗,無懼無畏地在四個警察的押送下向前走,當你發現自己無意間壞事做盡,應得的懲罰都會顯得太輕的時候,還有啥好懼怕的呢?“我沒有躲藏,也沒有逃跑,我只是不知道,”這是事實,但不能成為逃避懲罰的借口。
從不遠處的過道走出幾個高大的警察身影,沒有發問,刺眼的手電光對直照射過來,隨之快步靠近我們。帶頭的警察眼神在暗影中也炯炯如炬,高挺的鼻梁、寬大的下巴令人生畏,他把警官證啥的遞給押解我來的警察看,他們看看證件,行禮畢,押解我到此的帶頭人把手里的兩本文件遞到他手里,他用手電晃著大略瀏覽一遍,把它遞給手下,轉眼凝視我,一把拽著我的肩頭將我拉過去丟給手下。
“交接完畢,你們回去吧!”他沉悶地帶著命令的口氣說,押我到此的人一句話也沒說就把我扔給了對方,轉身隨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陰暗的通道。
“此人剛剛訊問過,要押回看守室嗎?”副手問。
“有新案底啊!”警官把手里的文件薄遞給旁邊的副手,“押回訊問室,咱們加急開個短會立即備案重審。”
簡陋的審訊室,如鐵桶般的四壁,完全不似影視劇里的模樣。三道房門并排在同一面墻上,從左門進去,一張查黑色大長桌兩面放著一把堅硬的木椅,還沒看清周圍環境,我便被幾只巨大的手重壓在挨門方向的木椅上坐下,緊隨桌子上方的燈突然亮起,白刺刺的光萬劍流星般涌進又眼,我便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似醉了酒般,麻木了痛,忘記了所處何方,甚至連自己是誰都犯起疑問,迷離雙眼,對面空空的木椅何時出現山影般的審訊官,又何時他開始用那如悶雷般的專線一字一頓地問我話?木椅后面的灰白墻面全都從視線消失了。
“是,嗯,”每一句問話之后,當他停頓需要我回答時,便只能從喉嚨深處機械地吐出這兩字或其中一個,或許在旁邊警察助手提醒我回答問題的敲打無力地點頭。燈熄突然滅了,此前的煞白一片突然變成無盡的黑,把靈魂拉扯著往深淵深處墜落的黑,它包裹著嚴實的、更迷糊的昏沉。最后我被兩雙大手自腋下架起來,如一具干尸般被拖拽出審訊室,經長而筆直的過道向警察所說的“我的看守室”走去時,像酒醉心明白的很多人那樣,我慢慢從亂如麻的思緒中理清一些條理出來,我不僅對自己給家鄉和因帶張葛他們去的另外六處地方造成的毀滅性的災難俯首認罪,更是連連招認了前幾次審問時我決口否認的謀殺案,連審問的警官都十分詫異,七條人命案啊!前幾次我都還失口否認,今天便一一應承下來,幾個審問官交頭接耳討論了一會,最后一致認定我毒癮復發,精神恍惚,無法做出理智而正確的判斷,審問由此中結。
“把他押回看守室吧!”警官吩咐完就不再說話,收好資料和兩個助手從另一道門出去,剩下兩個警察架著我從之前的門走回過道。
“冤枉啊!”我無力地喊,或許并沒有喊出聲來,周圍除了兩個架著我凌空往前騰挪的警察重重的腳步聲回響,便死寂如沉虞。越接近通道盡頭,越伸手不見五指。
“燈早就壞了,也沒人來修,”左邊警察對右邊警察說。
光照不進來,仿佛那是地獄。
一個警察架著我,另一個警察打開房門鎖的咣當聲,隨之我被扔進了更黑的暗影里,癱坐在冰冷潮濕的水泥地上,我下意識地因恐懼往房間底里的墻角退縮,直到無法穿越的石墻阻住退路。
兩個警察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爾后消失,我沉醉回自己微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中。時間在靜穆中流逝,不知是日是夜,也不知過了多久,到達時用過餐的,已經感到有些餓了。
“誰?”我聽見對面墻角相同的呼吸和心跳聲,驟然抬頭,已漸漸適應黑暗,可隱約感覺到看守室四墻的輪廓和空空的地面。再定定地看時,對面墻角也癱坐著一個黑幢幢的人影。
“我,”那人坐如磐石般回答,并不像我那樣挪動身子向他靠近。
“你?”
“不,是我。”
“我……?”
又是一片沉寂。
“怎么不回答?”
“我點頭了。”
這黑漆漆的,誰看得到他點頭。
一個人一間看守室,我不知道是不是警察搞錯了,把我和其他疑犯關在一起。但他們分明認定我就是在這間看守。
“莫非他們把我當成了這個人?”我心下想,若是如此,才見第一面警官就說我有新案底,莫明其妙的審問,才初次進來就被視為已經提審過好幾次,沒來由的命案,從矢口否認認到毫無辯駁的俯首認罪等等都完全說的通了。
“你殺人啦?”我試探性地問,“七個?”
不了解對方性情是否兇惡,我后退并做出防衛準備。
又是如死亡般沉寂。
“我點頭了,”這次沒等到我問,他便先回答。
“好吧!”再靠近,我隱約看得到他縮在衣領里的臉,錯愕地無法再挪動身子。
“是七個,可他們不是我殺的,我是被利用了,被他們利用了,”他聲線有些哽咽,“他們是我的好朋友,我怎么會那么殘忍殺了他們?”
“告訴我是怎么回事?”我更靠近。
許是終于盼到一個肯聽他訴說情由的人,他把頭從衣領里伸出來打量我,我相信他也能大致分辨得出我的模樣,但他平靜的臉上驚不起絲毫波瀾。
“他們叫我潛進電腦室去改數據,說那對爆破不影響,于是我就改了,結果爆破失誤,七個人,全沒了。”
“那你對警官說實情啊!”
“可我沒證據證明是他們要我去改的數據,電腦室的監控只拍到我進去操作了。再說我也害怕說出實情。”
“他們……七個……都是誰?”我有些害怕地問,也像是在求證著什么。
“張奉華、劉師他們,你不認識的,”他又埋下頭去,看著空無物的地面,“張奉華有一個兒子張廣北,唉!我也把他害慘了,事故發生后,我知道實情完全不是他們說的那樣,自己犯下的是彌天大罪,便東躲西藏地逃脫追捕,可我不忍心,過了一段時間看似平息了很多,便想趁黑夜去看望張廣北他們家人。”
“你在他家附近便被抓住了?”我想起快到張廣北家時出現的警車和被捕的人。
這次我終于看清他埋下的頭點幾下。
“是他們,一定是他們下的毒手,”他咬牙切齒,“他們早就想除掉劉師和張奉華等人了。”
“快,和我細述一遍是怎么回事,”我面對面挨他坐下。
他嘆息口氣,第一次與我四目相交,我已經完全適應黑暗,能清楚地看到他空洞的眼神中透出無助和迷茫。微胖的有些嬰兒肥的臉光滑沒有一絲皺紋,他盤曲的肥肥的雙腿顯然吃力,托著還沒到發福的年齡就已經發福的肚子。打量著至少比吸毒之后變得干瘦如柴、臉也只剩下皮包骨頭、眼眶深陷、眼紋滿布的我小一二十歲。
“其實和妻子的第一次見面我還是很猶豫,畢竟我只是一個農村孩子,沒家世背景,也沒好的學歷,而她卻是名牌大學畢業,還一直在進修,自認出生與她不在一個水平,門不當,戶不對。但畢竟莽撞的我還是去了,沒想到出奇順利,她家人,她爺爺、姑姑姑父,沒一個站出來反對的,好事來得太快,還沒和她試著戀愛交往,結婚事宜就被他家人提上了日程,婚禮現場,她姑父把自己的其中一個公司當成彩禮送給了我,接過那法人代表處赫然落差我大名的公司營業執照,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姑父?怎么不是岳父?”
“她爸媽走得早,小學時就挨著快倒閉的國營棉紡廠普通工人的姑姑,靠姑姑每月領到的生活補助金勉強度日,兩姑侄相依為命,也沒別的親人,姑姑結婚以后就把她也帶過去了。”
“那她姑父家條件還不錯吧!對這侄女肯定也很好,還把一個公司也送給你。”
他點點頭,沉默片刻,又搖搖頭:“姑父他爹是某個國營企業的一把手,眼看著就快退休了,而我接手他們公司后的第一個項目就是和他爹的企業往來。公司剛接手,對于啥也不懂的我只能云里霧里邊瞎忙邊學著理事,沒時間和妻子去度蜜月。結婚酒席辦了不到一月,還沒來得及領結婚證,她更匆匆踏上了去瑞士的飛機,那是結婚前就已經預訂好的,之后我們偶爾會有電話往來,漸漸也在疏遠中漸行漸淡,守著那空空的新房,總有‘黃粱一夢’,寄人籬下的感覺,還好每天有忙不完的公事。”
“那她一直沒回來和你見過嗎?”
“沒,”他搖頭,“唉!”一聲長嘆息,更像是自嘲,“看起來忙不完的公事,其實都是皮毛工作,更多是‘被’安排和公司的李叔到各地學習,核心事務全由吳秘書和她爺爺溝通打理,遇重大事件姑父也會出面一起商討,反而我是個甩手老板,握著法人的筆在需要簽字的文件上簽簽字,蓋蓋章,在還沒干透的墨跡和印泥中尋找‘大權在握’的驕傲,有時會以老總的身份出席像記者見面會或需要公開露面的場合,都是她爺爺或姑父安排好的,臺上的發言或臺下怎么說話,也全在秘書的指導下完成,只有坐回老總專用的私家車后座,看著前面的司機把著開回公司的方向盤,才有提線木偶解下提線的輕松自由。”
他頓了頓,把視線移到門的方向,仿佛在尋找心靈的出口:“那時候我真感到自己是一個提線木偶,可當很多事情在喧囂中慢慢浮出水面,我才明白遠不只這么簡單。原來我這個企業法人,不過是她爺爺他們倒賣資產的替罪羊,我所卷入的是她爺爺所在的企業改制的風波,觸及到很多工人的血汗錢和生存根本。我在看不懂的無數文件上大筆一揮,簡單地寫下自己的名字,烙上那紅色印章的時候,數不盡的資產便落入了他們父子倆的囊中,而我也完全被蒙在鼓里,在我的名字下,有多少工人最后的生存權利正在被剝奪掉。工人們反抗的浪潮一波高過一波,項目推進變得緩慢,他們父子倆對帶頭鬧事的工人們恨之入骨,決定在爆破已經賣出去的東廠區廠房時給前來阻止的工人們一個下馬威。爆破前夜,也是他們父子通過吳秘書的口和我攤牌的夜晚,我好歹一個法人,他們卻要安排我去電腦室按他們的要求修改爆破數據,我嚴辭拒絕,但吳秘書他們搬出上億賬務不清的賬本堆到我面前,還有那些侵吞資產的如山的全是我簽字畫押的文件時,我嚇傻了,如果我按照他們的吩咐去做,這些罪惡的證據都不會被泄密出去,可保我一世平安,再說只是稍微改一下數據,對次日的廠房爆破沒多大影響。于是懵懂無知的我走進劉總爆破公司的電腦室,我更不知道的是,我修改數據的每個行動都在他們的監控下,每一秒畫面都在被保存下來。
“第三天,工人們如潮水般涌到現場阻止爆破,張奉華和劉師他們在失誤中被炸死的新聞在各報頭版出現,我恍然明白,他們父子不只是為了彈壓工人,更是為了讓許多他們幕后運作而經我簽字畫押的事情永遠沉沒,是要置我于死地。法網恢恢,我是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干系了的,好在還握著那枚曾給我無限自豪感的筆和印章,背著兩父子,私自簽了一張五十萬的支票,趁還沒被滅口前把它交給李叔,要李叔把錢取了送去撫恤死者家屬。可后來在四處逃亡時聽小道消息說,李叔也把這五十萬私自拿走了,不過夜晚在火車軌道上遭遇強盜后,他和錢都下落不明了。”
“五十萬?火車軌道?強盜?”我心頭一緊,許多疑惑又涌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