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向、自信與尷尬
排除了將高功能自閉癥作為我社交困難的解釋來源之后,在社交尷尬之外,還有三種可能的解釋方式:社交焦慮(social anxiety)、人格障礙(personality disorder)和內向(introversion)。這些特質全都和社交尷尬相關,但它們并非社交尷尬的同義詞。
作為一名七年級學生,我常常為如何應對每日乘車上學或者參加生日派對這樣的日常社交情境而感到強烈的焦慮,這是否意味著社交焦慮,或者其另一種稱謂——社交恐懼(social phobia),會成為我當前困境的可能解釋?社交焦慮是針對這種人群——對社交互動懷有過度恐懼,或是對于自己將會遭遇尷尬或被負面評價有不合常理的擔心——的臨床診斷。由此看來,社交焦慮不同于尷尬,兩者的區別在于,社交焦慮主要是對自己可能會表現得不合時宜的一種非理性恐懼,而尷尬則指向個體不合時宜的真實能力。也就是說,尷尬者雖然常常對如何應對接下來的互動情境充滿焦慮,但是他們的擔心不是非理性的,更非杞人憂天。于我而言,參照此前在人際互動中的種種“劣跡”,我實在可以“理直氣壯”地焦慮。這就排除了社交焦慮這種解釋。
我看起來有些不敏感,因為我總是一副置身事外、對常規社交期望心不在焉的樣子,比如說在商店買東西時排隊付款,對他人的困境及時表達同情等這些常規的社交規則,我總是記不住。人格障礙比如反社會分子和自戀狂,因為極度自私,也往往表現出對他人需求普遍不敏感的典型特征。雖然都對別人的需求不敏感,但與反社會分子或自戀狂不同,尷尬者的不敏感常常不是出自本意,而是由于對如何處理微妙局面缺乏了解造成的。而反社會分子和自戀狂對于社交期待有著敏銳的感知,他們可以裝得非常迷人,然后用自己的聰明頭腦去操縱他人。雖然我不該為自己不經意傷害別人的情感尋找開脫的借口,但我的行為的確源自社交笨拙而非惡意。
與大多數其他孩子相比,我更喜歡獨自待著,喜歡一對一的互動多于小組互動,在新的社交情境中總是顯得害羞。但內向與尷尬并不相同,因為絕大多數內向的人可以輕而易舉地理解社交期待,并能有效地滿足這些期待,只是他們不愿意像外向者那樣頻繁地與人互動而已。因此可以說,內向與社交互動的意愿有關,而尷尬則與有效互動的能力有關。一如蘇珊·凱恩(Susan Cain)在她的新書《內向性格的競爭力》(Quiet:The Power of Introverts in a World That Can't Stop Talking)中解釋的那樣,內向者可能會有一些社交困難,因為他們的社交偏好與美國這種外向崇拜占主導地位的社會偏好不相匹配。雖然內向的孩子在進入社交情境中時也會看起來緊張,但他們不會因為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么而不知所措地在門口呆立不動。因此,雖然我確實內向,但內向卻并不是我出現社交問題的最好解釋。
在我們考慮過的五種解釋——尷尬、自閉癥、社交焦慮、人格障礙和內向之中,尷尬看起來是最能貼合我社交行為的解釋了。對一個社交尷尬者的最恰當解釋不是情緒傾向、動機或者偏好,而是缺乏應對社交生活的直覺。這樣的結論讓我們回到了最初的問題:尷尬有什么問題嗎?在臨床精神病學和心理學領域,答案是否定的,但是我們已經看到,尷尬者在社交技能和溝通方面的嚴重缺陷影響了他們對復雜社交生活的有效適應。尷尬者覺得自己就像站在一個復雜的十字路口,陷入了正常與異常之間的灰色地帶。對于尷尬者來說,應對簡單的社交情境(如去商店買東西或者請老師幫個忙)都很難,而他們在這些常規社交活動中的掙扎與糾結也阻礙了別人認識他們本來的樣子。在他們身上,人們通常需要多花一些時間才能理解他們的獨特視角,欣賞他們的睿智機鋒,領略他們的善意姿態。尷尬者有時候會在心里說,“只要人們愿意了解我,他們就會喜歡上我”。
我不止一次地發現,給尷尬者一些耐心,允許他們笨拙地處理那些無傷大雅的社會期望是值得的。有些人倒是有社交風度,但這風度與其在公平、善良和忠誠這些更加重要的人性品質上的表現并不匹配。事實上,尷尬者倒是因為深諳被不公平、不友善對待的滋味,常常懷著更多的公平感和同情心。我們冷漠、孤僻而笨拙的漢斯·阿斯伯格先生就是一個非常好的例子。
阿斯伯格于1944年發表了他關于自閉癥的開創性文章,但早在幾年前,在其位于維也納大學的實驗室中,他與文章案例中幾個男孩的工作就已經開始了。在論述自閉癥歷史的《神經族:睿智看待思維獨特之人》(NeuroTribes:Thinking Smarter About People Who Think Differently)一書中,史蒂夫·希爾伯曼(Steve Silberman)詳細闡述了納粹德國法西斯主義的興起及其在奧地利的傳播是如何讓阿斯伯格的研究變得更為復雜的。阿斯伯格在維也納大學醫學院的許多同事因其猶太身份而紛紛逃亡國外或被關進了死亡集中營。納粹教義信奉優生學信條,認為阿斯伯格的那些自閉癥患者也應該被送往集中營去,因為他們屬于“基因低劣”的人。我忍不住去想象,處于動亂中的阿斯伯格,在面對那像瘟疫一樣在奧地利文化中傳播的可惡而不合邏輯的意識形態時,是如何理出頭緒的。想想看吧!他可是一個在理解細小的社會期待方面都存在困難、連與身邊親近的人建立情感聯結都力不從心的人呀!但是,阿斯伯格卻清楚地知道,體面的社會必須能夠捍衛更為廣博的社會期望——尊重多樣性,珍視生命,為需要者提供幫助。
阿斯伯格冒著個人生命的危險,繼續進行著自己的研究,在講學中談及自己的自閉癥患者,他甚至能動用足夠的社交智慧,在面臨危險時機智地為病人辯護。在一次對他實驗室的突然襲擊中,納粹逮捕了他,差一點就要把患者送到滅絕集中營,在社交技巧嫻熟的同事的幫助下,他們設法擺脫了危險。在他就自己的研究發表演講時,他總是稱呼自己的病人為“小小教授們”,而不是“自閉癥患者”,這是他傳達其社會價值的一種巧妙的政治舉措,也是他用以保護他深愛和在乎的這些孩子們的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