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膠東詩文論稿
- 賈小瑞
- 13字
- 2019-01-04 18:02:20
第二章 50—70年代的新詩創作
第一節 “普遍的政治情緒”
——政治抒情詩的創作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中華民族結束了急風暴雨式的階級斗爭,迎來了一個相對平靜的歷史時期,勝利之后的歡喜、緊張之后的松弛,使社會審美心態由悲壯的崇高感轉向了自豪的和諧感,人們一面體驗著解放后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融洽,一面又難以忘懷昔日戰斗歲月的艱難與奮斗,于是贊嘆今日的和美生活與呼喚昨日的戰斗精神成為一種油然而生的內在情懷,這正是十七年政治抒情詩產生頌歌傳統和戰歌傳統的文化心理背景。這種普遍的社會心理也正是膠東十七年詩歌創作的社會歷史環境。盡管本書的任務重在探討膠東文學的地方文化特色,但我們從實事求是的研究態度出發,通過細究文學文本的實際面目,從而發現這一時期膠東詩歌確實有自己的曲調、自己的樂音,但它與全國詩歌趨勢相一致的共同特征更為突出,甚至可以說它以單調的總體特征成為十七年詩歌的典型范例。
在這一時期,以政治抒情詩聞名的膠東詩人首先是宋協周。盡管政治抒情詩的概念大約是在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正式提出,但“廣義地說,從1949—1976年這一時期的大部分詩作,都帶有政治詩的性質:詩人所關注的是社會生活的政治層面,或是從政治的層面來關注社會生活;詩中所表現的或是具體的政治事件,或是透過生活的不同側面來表現社會普遍的政治情緒”。因此,政治抒情詩的靈魂就是自覺地為社會主義思想建設服務、為一定時期的政治任務服務。解放初,新生的社會主義共和國仍處在“冷戰”的國際氛圍之中,除了蘇聯老大哥之外,在國際舞臺上,中國可以說四面受敵。因此,面朝國際,為新生的社會主義政權爭取政治合法性與道德正義性就成為此時的重要任務。宋協周《東風集》的前半部分詩歌主要就是國際題材的政治諷刺詩。這并不是因為宋協周擔任這方面的工作,而是長期的革命工作所形成的黨的工作者的宣傳情懷使他不由自主地面向世界、關注國際的風云變幻,以強烈的政治激情掃描國際舞臺上的重大政治事件。事實上,這時期的宋協周正在從事教育戰線的領導工作。他曾擔任蓬萊一中校長兼黨支部書記、煙臺水產專科學校副校長兼教導主任、山東水產學院副院長兼教務長等職。繁雜的教育行政工作使他無法深入斗爭深層,但以往的創作經歷促使他情不自禁地拿起筆寫下一首首戰斗的歌。如結合攻克柏林寫下的《希特勒的命運》,配合抗美援朝創作的《杜魯門和麥克阿瑟的悲傷》。在這些詩作中,詩人以高度的政治自信將漫畫的手法、喜劇的情節寓于幽默的語言中,如下面一段:“喀秋莎大炮一聲轟鳴,/希特勒的神經失去了效能,/他屁滾尿流癱在地毯上,/張開血盆臭口如癡如瘋?!被町嫵鱿L乩盏目尚ψ炷?,尖銳辛辣地鞭撻了與人民利益背道而馳的歷史罪人,諷刺了他們的可悲結局。
這些緊貼時事的創作實踐,契合了“文章合為時而著”的現實主義創作原則,融入了當時的文藝潮流,發揮了強勁的戰斗作用,具有指導實際生活的教育意義,但相對地忽視了藝術美感的追尋,使得詩作余味不足。如何才能兼顧詩歌的現實戰斗意義和不斷創新的藝術探索呢?宋協周進行了積極的嘗試。《給杜勒斯畫相》、《肯尼迪白宮自嘆》就是成功的作品。前一首設計了詩人給杜勒斯畫像的荒誕情節:
國務卿先生,別慌!
我的筆絕不刺向你的胸膛,
只不過為了留個紀念,
我為你描一張免冠正面半身相。
在畫像過程中,“我”不斷地與杜勒斯溝通:
先生,你額角的深紋我認為應當畫上,
它標志著你六年國務卿生活飽嘗風霜;
皺紋里堆滿了陰謀,
這不應忌諱,因為它反映了你的真相!
……
雖然我已刻畫出了你的陰險輪廓,
但還沒能淋漓盡致地描出你六神無主的神態
和垂危狡猾的眼光。
……
就是在如此不動聲色的感情冷處理中,詩人行諷刺、挖苦之實,在滑稽與幽默之中揭示了“臭烏鴉”的本質,讓讀者在別開生面的藝術設計中既得情感的宣泄,又有長久的美的回味。后一首變換了抒情主人公,詩人成為代言人,讓肯尼迪自訴衷腸:
……
古巴的卡斯特羅膽大包天,
越來越和我作對、慪氣;
我本想殺他個片甲不留,
不料想七十二小時就一敗涂地!
……
國內外的指責咒罵風起云涌,
我只有縮進白宮咒天罵地;
叫我頭痛的事情層出不窮,
沒料想老撾問題也節節失利。
……
最使我吃驚的消息,
是蘇聯決定試驗核武器,
這真是無情的當頭棒喝,
我呀,四肢癱瘓、無力……
這些述說因為采用了第一人稱的抒情角度,不僅更加真實可信地表現了肯尼迪的可憐處境,而且抒情角度的變化產生的藝術創新使可能枯澀的政治題材散發出亦莊亦諧的生活情趣。
另外,宋協周還創作了歌頌美好生活的政治抒情詩,這是因為在和平的大一統的社會環境中,黨的文藝政策明確要求并規范著文學以寫光明為主,這樣政治諷刺詩的揮灑空間就極其有限。所以,從50年代后期到60年代初期,宋協周主要創作以歌頌為主的政治抒情詩,這就成為《東風集》的后半部分,其中還包括4篇散文詩。這些詩作或者贊頌英雄,《謁英靈山》是對烈士英魂的緬懷,《一代英雄向秀麗》是對當代共產黨員的高度贊揚;或者以贊美蒸蒸日上的幸福生活為主題,在歡聲笑語中體現了社會主義制度的無限優越性,并將歡欣鼓舞的昂揚情緒投射在自然生靈和人們的勞動中,如《海市蜃樓》、《春到膠東》和《水庫晨曲》等。這些詩作都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而當時的現實卻是政治局勢險惡、自然災害嚴重,人民正勒緊褲腰帶與饑餓和病魔作斗爭,這種作品與現實的巨大差異不由地讓我們反思文學創作與時代政治的關系、反思膠東文化在詩歌創作中體現出的特質。
自從《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貫徹之后,以“文藝從屬于政治”為口號、文藝就被綁上政治的大機器成為其中的齒輪和螺絲釘,逐步喪失了與政治同屬于上層建筑的平等、獨立的地位。這種獨立地位的喪失對文學的發展來說是災難深重的。當然,文學是不應該遠離政治的,因為政治與民族命運有緊密的關系,因為中國知識分子具有與生俱來的民族憂患意識。文學應該也能夠擔當起同仇敵愾、鼓舞士氣、沖鋒陷陣的戰斗作用,尤其在民族戰爭與階級斗爭白熱化的特殊歷史時期,這是文學價值的充分實現。但這并不意味著文學應該喪失自身而成為政治的附庸,高度政治工具化不是文學的唯一意義。尤其在和平的建設歲月中,文學輻射生活的觸角應該像章魚一樣伸向四面八方,文學的作用更應該全面發揮,文學的自身建設尤其應該彌補、加強。但事實上,中國自古以來的大一統思想使得新生的社會主義民主國家仍然習慣性地以統一思想為第一重任。
具體來說,繼1953年全國第二次文代會上正式確認“以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作為我們文藝界創作和批評的最高準則”之后,毛澤東又在1958年3月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上宣布“形式是民歌,內容應是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對立的統一”,而周揚在6月1日《紅旗》創刊號上將毛澤東的建議傳達為“毛澤東同志提倡我們的文學應該是革命的現實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的結合,這是對全部文學歷史的經驗的科學概括,是根據當前時代的特點和需要而提出的一項十分正確的主張,應當成為我們全體文藝工作者共同奮斗的方向”。從此,“兩結合”的旗幟高高飄揚。而在具體實行“兩結合”的創作原則的過程中,又以不同程度地貶抑現實主義、抬高浪漫主義精神為前提,認為“沒有浪漫主義,現實主義就流于鼠目寸光的自然主義”。這就很自然地進一步增添了當代文學的理想主義和樂觀主義色彩,想象、夸張的手法日漸豐富,因此,現實主義由客觀如實地反映現實生活走向美化生活、粉飾生活就極其順理成章了。
在這種思想文化氛圍之中,并不是所有的知識分子都身不由己、自覺自愿地走這樣一條創作道路,我們看到了郭小川的《望星空》、《一個和八個》,也看到了早已成熟的詩人啞然失語。但對于宋協周和很多膠東詩人來說,他們的知識分子獨立意識并不是很強。甚至在他們的意識中,文學創作首先就是革命工作與黨的工作的必要補充和有力助手,他們是以黨的工作者的心態為立足點進行創作的。宋協周從17歲起就步入社會,接著就參加了革命斗爭活動,曾任區文教、民政助理等職,搞減租減息、反奸訴苦等斗爭,同時也進行文化建設。盡管在童年時期,宋協周就表現出寫作的才華,并且在師范讀書時打下了良好的文學基礎,但他并未立志躬耕文田、做一位詩人。后來完全是在時代的感召下,于1945年在巨峰區羊兒山后村進行宣傳活動時,宋協周寫下了第一首快板詩《歌唱羊兒山后村》。這首詩被配上秧歌調登臺演出,取得了很好的宣傳效果。這使宋協周深切地認識到文藝的戰斗作用。自此之后,他開始有意識地配合革命斗爭的需要,歌頌人民的光榮與偉大,贊美新生活的美好與光明。從這種創作活動中,我們發現政治對文藝在特殊時期的特殊要求已內化為作家的自覺意識,使他情不自禁地、心甘情愿地選擇了“文學為政治服務”。對這種創作視點可能帶來的缺憾,宋協周日后是有高度的理性認識的。在《聲情集·跋語》中,他說:“時過境遷的作品,特別是政治抒情詩,只留已逝時光的烙印,難抵具體是非的尺度。在政治意識急劇變化的年月,尤其如此。”但他在文學獨立、繁花似錦的新時期還是“決心與政治抒情詩為伍”,這就充分說明了政治意識對多數膠東詩人來說經歷了一個由外化到內化的過程而成長為其血肉之魂的一部分。政治意識對詩歌創作的影響是復雜的,評論家們多談論其制約因素,考慮的是一般規律。但對于宋協周和很多膠東詩人來說,政治意識的有無關系著他們詩歌創作的有無。我們應肯定的是,其政治意識中為現實服務的目的是真誠的。
除詩人個人的革命經歷外,影響膠東詩人政治意識內化的另一個深遠的原因是膠東災難深重的歷史。膠東及整個山東自近現代以來就是受侵略、受壓迫極為慘重的地區。從德、日、美三個帝國主義連續入侵到解放戰爭中被敵人重點進攻,膠東半島成了一塊戰爭的熱土受盡蹂躪。戰爭之后,新的社會制度的建立使老百姓的生活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膠東人民親身體驗到了政治制度生白骨肉死人的強大力量。這種以血肉的經歷換來的理性認識所具有的力量同樣是無法估量的,它會通過茶余飯后的民間傳說、生活故事積入地方文化心理的深層,變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成為每一位地方子民與生俱來的精神素養。詩人一般都具有敏感的氣質特征,他們對地方文化的傳承往往都發揮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