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中國文學史研究的“空間時代”已經到來
——我看《當代膠東詩文論稿》
《當代膠東詩文論稿》是魯東大學文學院學術專著出版基金推出的一部新著,對膠東地區(qū)的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了梳理和總結。雖然我與這一區(qū)域沒有什么深的聯系,但是,作為同樣的區(qū)域文學的關注者(雖然我關注的是遠在西南的巴蜀),我十分贊同這一學術選題,并且由衷地認為,正是它和類似的對中國文學的各種區(qū)域現象的梳理為我們揭示了當前中國學術動向的重要一環(huán):中國文學研究的空間時代已經到來。
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中,關于中國文學,我們更注意的是“時間”與所謂“時代思潮”。這在很大程度上來源于“進化論”對于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重要影響。
眾所周知,如同“進化論”是推動現代中國思想文化發(fā)展的重要動力一樣,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也一直在“不甘落后”、“迎頭趕上”的焦慮中發(fā)展自己。能夠抓住“時代發(fā)展的需要”完善自己,曾經是文學史研究的主要著力點,這樣的學術框架可以被概括為一種對“時間意義”的挖掘。
大家知道,中國的文學史通常被我們置放在運動變化的邏輯上來加以梳理,這就是所謂的“時間意義”。新時期以來,人們對于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的處理,都不斷在這一向度上來討論問題:“20世紀中國文學”概念的提出當然是為了反撥文學對于政治的依附,但問題的著眼點卻是“時間”,利用“20世紀”一說,通過前移與后挪,政治關鍵點的價值就從文學視野中淡出了;海外(美國)漢學形成了對中國現代文學“五四起源觀”的挑戰(zhàn),雙方爭議的焦點也集中于究竟“五四”還是“晚清”可以成為歷史的起點;嚴家炎先生最新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著,其亮點之一就是將現代文學的起點前移至黃季同發(fā)表《黃衫客傳奇》,蘇州大學更有繼續(xù)前移,納晚明入“現代”的設想。
當然,除了“起點”之爭,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經常需要我們回答的還有“分期”問題,所謂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的經典分期已經深入人心,當代文學分割出了“十七年”、“文化大革命”、“新時期”、90年代和“新世紀”等等,這里的核心概念依然還是時間。
但是,僅僅是“時間”,似乎并不能揭示文學史研究今天面對的許多問題。
例如,近年來學界關于“民國文學史”的討論,這個概念的提出究竟可以為我們的研究貢獻什么新的思路呢?有學者據此提醒我們注意辛亥革命至五四新文學運動“被人遺忘”的幾年,這自然是進一步完善了中國現代文學的來龍去脈。但是,補充了這幾年,文學史的價值是否就完整了呢?當然,也有學者提出了新的懷疑:文學史的時間起點是不是一定與政治一致?是否政治革命一發(fā)生,文學就順勢而動了呢?換句話說,“這幾年”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在我看來,可能,根本的問題還不在時間上的糾纏和討論,重要的也不在遺忘或者補充幾個被淡忘的年頭。今天,應該特別重視文學史的另外一重意義——空間的意義。
強調文學史流變的時間意義,基于這樣一種假設:文學史是隨著時代的變遷而不斷發(fā)生改變的,所謂“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顯然,這里包含了某種比較簡單的“進化論”思想,這里不是說文學與時代變遷無關,而是說真正的變化必須引入另外一個重要的視角——空間,20世紀如愛因斯坦、霍金等人的宇宙觀恰恰給予了我們更為豐富的“相對”性的啟示:沒有絕對的時間,也沒有絕對的空間,時間總是與空間聯系在一起,不同的空間有不同的時間。這正如當代科學巨匠史蒂芬·霍金所指出的那樣:“相對論迫使我們從根本上改變了對時間和空間的觀念。我們必須接受的觀念是:時間不能完全脫離和獨立于空間,而必須和空間結合在一起形成所謂的時空的客體。”
這樣表述并不是一種文字的游戲,而是意味著一系列新的解釋文學發(fā)展的思維框架,抓住了“空間”,抓住了文學生長的地域,我們其實也就把握了感受的起點,捕捉到了變化的蹤跡。例如在關涉到中國現代文學的下列重大問題上,因為有“空間意識”的引入,我們的結論和研究格局就可能發(fā)生巨大的改變:
其一,什么是中國文學的現代性?過去我們對“現代性”的認識是置放在整個世界文化與文學共同進程之中的,辨析資本主義文化的東移,討論西方文化的“中國化”過程,這里雖然包含了某種空間的意識,但整體的時間流動依然被看作是根本的動力。中國現代作家與外國文學(尤其是與西方文學)的關系被視作一系列新變的源頭;但是,如果引進空間為基礎的概念可能情況就大為不同,這就是今天國外學術界也逐步討論到的思維的“世界現代性”或“多元現代性”,也就是說,所謂的現代經驗完全可能在不同的空間、不同的區(qū)域各自發(fā)生。
進入“現代”的中國,當然也進入到了一個全新的時間概念之中。傳統的“五德終始”、“陰陽循環(huán)”的歷史意識遭受到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性時間意識的沖擊,自此,中國人對于發(fā)展的渴望、對于進步的期盼和對于新奇的向往都暢行無阻起來。但是,我們所謂的歷史時間的發(fā)展與循環(huán)都主要還是以觀念形態(tài)存在著(也正因為它是觀念的,所以今天的西方知識分子才對“進化”提出了異議),這與人的最基本的人生感受還是大有區(qū)別的,一旦中國知識分子真正進入到自己對于現實人生的直覺感受的狀態(tài),那么他們最真切的體會就不會再是什么現代的進化,因為對于每一個個體而言,文化與人的進化都是復雜而緩慢的,幾乎就很難為我們所感知;相反,時時刻刻都存在和凸顯著的正是我們排除社會阻力,擴大生存空間,實現自我人生的問題。現代中國的“現代”意識既是一種時間觀念,又是一種空間體驗,在更主要的意義上則可以說是一種空間體驗。對于現代中國的思想形態(tài)是如此,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就更是如此。
魯迅的日本體驗給了他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啟示,但李劼人卻不是在留學法國以后才開始了白話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間甚至比魯迅還早,在成都這樣的中國本身的近代都市也可能誕生自己的現代文化的形態(tài)和要求。在今天,考察李劼人的現代意識,肯定與魯迅等其他作家并不完全一致,就像鄧幺姑與祥林嫂,與繁漪根本不同一樣。
其二,只有抓住了空間,才算根本上把握住了文學發(fā)展的細節(jié)。最近的民國文學討論中,曾有學者擔憂,民國從北洋政府、國民政府到蘇維埃政府、邊區(qū)政府等等,如此不同,怎么便于“整合”在一起呢?其實,這種整合不同區(qū)域、不同空間才能寫文學史的認識還是根本上忽略了文學存在的根本——空間,依然將共同的時間意義的尋找作為文學討論的目標。其實,中國現代文學之所以如此豐富多彩,恰恰就是因為民國社會的特殊的空間破碎性給文學發(fā)展提供了不同的空間背景,北洋政府的文學空間場域與國民政府不同,延安文學與國統區(qū)文學根本不同,乃至重慶的大后方文學與昆明的大后方文學也大相徑庭,七月派存在的中心——重慶與中國新詩派存在的中心——昆明與上海各自的空間意義差異很大。
其三,空間意象往往是作家捕捉感受的基礎,也是我們借以窺視作家精神世界的一把鑰匙。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總是愿意強調作家的“時代意識”,而忽略了支持這些“時代意識”的具體的空間意識,這樣一來,現代作家的獨創(chuàng)性很可能由此被掩蓋。例如巴金的《家》被我們一直當作反叛封建家庭文化的表現,如若僅僅是這樣,家族文化就不只是巴金的感受和發(fā)現,甚至,也遠遠不及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紅樓夢》。但是,問題在于,批判封建禮教、反思家族文化這些概念本身就是“時代的命題”,換句話說,也屬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時間意義”的主題,并沒有完全揭示巴金的具體空間感受。回到巴金的空間意象,我們可以發(fā)現,這里不是在抽象地議論家族禮教,而是講述成都“高公館”的生存問題,而公館,恰恰并不是簡單的農業(yè)時代的封建莊園,而是近代城市文明發(fā)展的產品,公館屹立于民國時期的城鎮(zhèn),建筑形態(tài)中西結合,生存方式亦新亦舊,“高公館”不是封建官宦的賈府,也不是才子佳人匯聚的大觀園,而是特殊的中國式商業(yè)城鎮(zhèn)的市民空間,在這個空間,悲劇緣何產生,不是簡單的“封建”二字可以完全解釋的。當然,“高公館”也不同于李劼人的郝公館,這里涉及一個作家如何權衡“空間意象”與“時間意象”的關系,事實上,我們可以發(fā)現,越是具有強烈的空間意象的捕捉能力的作家,其獨創(chuàng)性也越大。
總之,在經歷了漫長的時間焦慮之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應該進一步強化自身的“空間意識”。如果說,我們曾經以對“時間意義”的敏感拉動了文學史研究的發(fā)展,那么,對“空間意義”的關注則可能深化我們的歷史認識。在這個角度上說,我甚至這樣認為,中國文學史研究(尤其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研究)的“空間時代”已經到了,我們需要特別加以注意,更期待我們以自己的努力工作,自覺匯入。
我無意夸大《當代膠東詩文論稿》的實際成就,論述區(qū)域文學現象其實很不容易,既要有對本區(qū)域個性的深刻理解,又要有對整個中國文學發(fā)展態(tài)勢的準確把握,哪一方面都不容易,可以說是對論者藝術領悟能力與思想判斷能力的全面考驗。在這些方面,本書顯然還有一些細節(jié)的問題有待進一步展開,但是,對這一難題的解決,其實也同樣需要更多的學界同人的加入,需要更多的共同的努力。在這個意義上,我完全支持魯東大學文學院學術專著出版基金推出這一著作。
2014年3月于北京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