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鄉結合部的社會樣態與空間實踐:基于C市東村的調查研究
- 張霽雪
- 11581字
- 2019-01-04 17:54:10
第三節 典型個案與研究方法
本書的研究以東村為典型個案,正如羊城村、珠江村的這些城鄉結合部的典型案例,“試圖從紛雜的現象和故事中,提煉出一些可以從學術的知識框架角度來理解的規則和道理,建立一種關于中國村落終結的具有普遍解釋力和更廣泛對話能力的理想類型”。那么如何從對單個村莊的了解上升到對整個中國城鄉結合部的了解?在費孝通看來,這是“解剖一只麻雀來研究麻雀的微型調查在科學方法上有什么價值的問題,通過對不同類型的村莊的調查,用比較方法逐步從局部走向整體,就能逐步接近我想了解的‘中國社會’的全貌”。
同時,這些資料也可以作為其他地方進行調查時的比較材料,以一種潛在的學術聯合共同構筑中國城鄉結合部的全景圖示。對于東村的研究,本書主要采取問卷調查、結構式訪談法和非參與式觀察相結合方式。問卷法涉及大量樣本,有助于對東村社會樣態的橫截面的靜態把控,非參與式觀察的方法使本研究有機會記錄了東村真實生活的種種外貌,結構式的訪談可以提供一個個具體而微小的生活故事,在具體的訪談中,采用口述史研究方法,不僅面向城鄉結合部的事件的動態分析,還是在底層記憶與口述史選擇性契合下對于個人主體性訴求的關注。
一 個案簡介
本書認為一個城鄉結合部良性運行的最終結果是這一空間的多元群體順利地融入城市中,這需要探索居住地人群與社區組織自主管理的良性互動途徑,以人本主義理念關注相關群體的切實生存和發展問題,盡可能減小制度變革的成本,保證整體利益的同時實現個人空間權益的保障。本書選取東北C市東村為典型個案作為研究對象,東村隸屬于C市三英區永強鎮,西起中環路;東到洋浦大街;南起吉林大路;北到102國道。總占地面積608.77公頃,其中,耕地227公頃,建設用地41.96公頃。總戶數6233戶,其中,農業戶數2941戶;總人口21277人,其中,農業人口4196人;自理口糧和外來農業戶2604人;非農業人口1320人;外來人口13157人。東村有17個自然屯,其中,1組、12組已經撤銷;轄區內有東郊煤氣宿舍;民航宿舍;09煉油廠宿舍;省建委宿舍;工廠有:熱電二廠、熱電加油站、熱電多種經營公司、東郊煤氣公司、09煉油廠、南航總部、生產資料大市場;學校有57中學、東村小學。
選取東村作為調研對象,主要是源于“城鄉結合部的空間變遷與社區治理”課題研究,在課題研究過程中,走訪了C市五個城區的城鄉結合部,發現無論是在空間物質形態還是在社會結構上,東村非常具有城鄉結合部的典型特色。這也是為何筆者將調研的重點放到了東村,并且,筆者能夠接觸東村大量的內部文件。由于上級單位的引薦,筆者的入場過程比較順利,在東村分別向外來人口和本地村民發放了300份問卷,共600份問卷,因為是“一對一”式問卷調查方式,問卷回收率達到100%,問卷有效率達到98.67%。雖然較高,但為了獲得更加翔實具體的調研資料,筆者在東村臨時租了一處房屋,作為田野調查的據點,按照半結構式的訪談提綱,在調研課題組幫助下,深度訪談62人,整理了將近60萬字的訪談資料,想通過對東村居民口述史的整理和研究來透視東村社會樣態形成的過程及其結果,這種問卷調查與田野調查相結合的做法,出于對定量研究與定性研究的反思。
二 定量研究與定性研究的本土化思考
實證主義與反實證主義的矛盾一直動蕩在社會學研究的天空。而我國的社會學研究也在西方的實證主義之潮中與本土化研究的迷思中不時迷茫。社會學研究的真正道路究竟在哪里?這也成為筆者近年來調研生活中一直思索的問題。定量方法是“從一組單位中收集各單位的可對比的信息。只有這種信息才有可能進行計算,并進而對資料作更廣泛的定量分析。運用定量方法就是要對多少可比較的一組單位進行觀察,這些單位可以是個人,也可以是群體或機構,包括統計調查和實驗法。定量方法的優點在于,它的標準化和精確化程度較高,邏輯推理比較嚴謹,因而更客觀、更科學。定量方法還能大大推進理論的抽象化和概括性,促進對象之間普遍的因果關系的精確分析”。定量分析的長處是人們容易認識到的,在許多方面可以補充定性研究的不足:一是大規模抽樣調查數據可以使筆者判定樣本在社會群體中的代表性;二是量化數據及分析為筆者進行橫向和縱向比較研究提供了基礎;三是有助于克服研究這既有的“價值傾向”,用客觀數字檢驗人們通常得到的“印象”是否真正符合客觀事實;四是增加了研究成果的應用性。
定量方法在社會研究中是有限性的。從社會發展的角度看,社會處于不斷變化之中,一些“變量”的內涵以及對社會現象的解釋能力,也必然處于變化過程之中,而對于這些變化的分析,可能就需要定性研究者的觀察與概括。很可能人們會與被分析的對象完全沒有任何直接的接觸或感受,他所分析的研究對象就是數據庫中的變量和數字,他的分析在數學的角度將是無懈可擊的,但是當有些變量的性質發生某種重要變化時,筆者認為,還應當考慮這些變量的“承載者”(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對此的實際感受。而就這種方法操作的基礎點而言,“由于是對大量樣本的少數特征作精確的計量,因而定量方法很難獲得深入、廣泛的信息,容易忽略深層的動機和具體的社會過程。由于社會現象錯綜復雜影響因素眾多且難以控制,因而要確立兩個變量之間的因果關系并非易事”。可以說,研究的現象越復雜,統計分析或相關分析也就越不可靠。此外,由于許多社會現象都是獨特的,無法得出普遍的經驗概括,因而也無法依賴數量分析。批評者認為,統計調查只能得到表面的、膚淺的信息,而不能抓住事物的本質特征。他們推崇實地研究方法,認為只有通過對日常生活的直接觀察,才能獲得有關社會生活的有效知識。因為社會是由活生生的人和具體的社會活動組成的,對它必須根據社會成員的動機和主觀意義來理解。在現象學看來,“要根據日常生活的本來面貌來研究日常生活中的現象”,“要保持這種現象的完整性”。在他們看來,統計調查、問卷、測量這類方法會肢解和歪曲社會現實,實際上是把研究者本人對現實的看法強加于社會世界。他們并不認為主觀洞察的方法是非科學的,相反,認為它是獲取科學知識的重要手段,他們指出:“日常生活的各個基本方面還是能夠直覺地被掌握的,因此而產生的創造性的見解總有一天將成為客觀知識。”
定性研究指的是在自然環境下使用實地體驗、訪談、觀察、文獻分析、個案調查等方法對社會現象進行深入細致和長期的研究。其分析方式以歸納法為主,研究者在當地收集第一手資料,以當事人的視角理解它們的意義和他們對事物的看法,然后在此基礎上建立假設和理論,通過證偽法和相關檢驗的方法對研究結果進行檢驗。研究者個人背景及被研究者的關系對研究過程及其結果必須加以考慮。研究過程必須記載和報道。定性方法則無法對不同單位的特征作數量上的比較和統計分析,它只是對觀察資料進行歸納、分類、比較和統計分析,進而對某個或某類現象的性質和特征作出概括。實地研究和文獻研究都屬于定性方法。與定量研究相比,定性的特征在于:注重整體性的把握,自然式的探究,描述性的敘述方式,關注研究過程,強調一種彈性的、人性化的研究。在研究過程中,包括研究的目的,確定研究的重心和計劃,確定分析的單位,現場收集資料,資料分析——找邏輯,解釋研究的發現,撰寫研究報告。
不可否認,“在完整地把握社會現實,深入了解社會現象的具體過程和行為意義方面,定性方法也存在局限性”。定性研究的不足之處:一是研究對象的代表性問題,即使你調查訪談得到的信息都是準確無誤的,它究竟能夠代表這個社會眾多大比例的一部分人?是屬于多數人的代表還是只是若干罕見的個案?定性調查如果沒有一定的規模,對于研究對象的代表性缺乏論證,人們對結果和結論的實際意義就會提出質疑。二是定性研究如果缺乏一些量化的指標就很難進行橫向和縱向的比較研究,甚至很難對研究對象進行最基本的勾畫。這樣缺乏量化指標的定性研究的成果表現出許多不確定性,必然降低其學術價值和應用意義。那些重視定性研究的學者,在他們的實際調查中還是必然會用一些基本的量化指標,也完全沒有必要把定量研究看作“另類”的研究方法給予排斥。“此外,主觀洞察性的分析即有可能獲得真知灼見,也有可能導致荒謬的結論,這是因人而異的。由于對這種主觀性的分析或結論缺乏客觀的評價標準,因此人們也無法對不同的研究結論進行檢驗。而定量方法則具有普遍性、客觀性、可驗性的優點”。
事實上,定量研究與定性研究在區別中也具備契合與張力。根據某種特征和規則把社會現象進行類型劃分是定量研究的前提,而這本身就是定性分析。比如,當計算城市與農村的收入差距時,首先,就需要對兩者進行分類,分別定義,這就是定性分析。定量分析通常是以定性分析的結果為基礎,再對社會現象的變化過程、社會不同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進行數據分析,從而總結出帶有規律性的結論。定量分析方法與定性研究具有各自的局限性。如果在實際研究過程中嚴格地把兩者區別開,只提倡或基本偏重其中一種方法,有時可能會出現偏差。
走進社會,方能體察城鄉結合部居民的生存與生活。在調研過程中,也發現了方法論存在的困境。調研是以定量與定性相結合的研究。二者的不同決定了在調研中必須要堅持它們的融合,而在真正的調研中,能否獲取真實的信息,往往決定于調研者與被調研者之間的配合。也就是,理想中的問卷與訪談能否在筆者的調研場里得到實現呢?筆者想要調研的那個環境事實上并不一定輕易進入,而如果入場則是需要調動智慧。被調查者很可能會因為物質利益的原因而不會透露出真實的信息。在進入他們生活世界的時候,完成的不是調研需要的問卷與訪談數量,而是需要在調研中真正了解他者的世界。這個社會帶著莫大的冷漠與懷疑,筆者的理想也常常會因此倍感苦惱。面對難以進入的熟人社會,筆者也是先找熟人,通過他的介紹,進而開始了入戶訪談。在一個新的環境,需要熟人來為筆者承諾信任。再比如,在政府這一層面,筆者也只有一方面拿出自己的介紹信、學生證等證件;同時,也要調動交際網絡,找到相關部門的負責人,這才可能獲得準入的身份。種種情形,筆者看到的、聽到的記憶于腦海,躍然于紙上。而在這背后,筆者清醒,制度不是萬能的,任何一個社會也不能夠將所有的不和諧消解。
毋庸置疑,社會學的學科意識的生成與社會學的本土化離不開對傳統人文學科中知識的解讀與闡釋。如此的解讀與闡釋只有在學科之間展開充分對話的基礎上才能形成。解讀與闡釋的過程,本身就意味著社會學具有的人文屬性;同時也意味著社會學方法論上的創新。在一個傳統文明是道德本位主義的國家,既沒有自然科學的規范化,也沒有社會科學的萌生,討論人文科學與社會科學的關系就缺少了一個本土的知識論背景,其行進就顯得尤為艱難。在全球化境域中,學科的本土化的困境永遠在于:如何直面與界定本土文化與本土人的原初態,進而與全球文化展開同時態有建設性的對話,而不是相互抵牾。定量研究方法與定性研究方法需要面對的就是,在筆者將其完整的、程式化的方式與技術吸納進筆者的土壤與話語情境的時候,需要改造那些本土所不能夠適應的方法,在激活傳統文化、挖掘本土特質的基礎上建構屬于筆者自己的研究方法,這也正是拓展社會學傳統界限一文中所倡導的,筆者需要研究“心性”、“人情”等交織于筆者本土文化網絡之中的元素。否則,一切的調查如果不能獲得本土的認可而準入,只能是徒勞無益。事實上,定量與定性方法在互相彌合各自不足的過程中成為社會科學研究不可或缺的基本方法。在突破社會學研究的困境中,筆者需要在吸取兩種方法的基礎上,探索本土化方法的可行之徑。這也正是筆者在方法論上的一種文化自覺。
三 底層記憶的口述史研究
底層,這個無論存在于現實情境還是學術論辯中的群體,從來都是缺少聲音、喪失記憶的。記憶是人的權利,社會中的每一個群體當擁有屬于自身的記憶,社會也當通過這些記憶,對記憶的主體以觀照。底層的記憶缺席引來了學界的關注,本書認為,口述歷史作為一種資料收集方法,讓緘默的底層說話,記錄即將消逝的聲音;在對記錄資料整理基礎上形成的口述歷史又表現為一種口述史料,是底層記憶的真實書寫;在記錄與整理的基礎上,口述歷史不僅僅局限于此,而是提供了一種研究視角,進而拆解真相背后的權力秩序結構,為底層賦權與維權。
(一)應當走出邊緣的底層記憶
底層,是一個歷史性的,也是一個現實性的話題,而與之相對應的是,底層的記憶、底層的聲音一直是被忽略的。即使是在為數不多的底層研究中發出的呼吁與吶喊,也常常因為缺少來自底層生活世界的記錄與體驗而流于空洞。作為權力之下的底層,甚至社會的大多數,他們的故事無人知曉、他們的生活無人問津、他們的心聲無處傾訴、他們的話語也只是被淹沒于歷史的塵埃之中,毫無聲響。該怎樣揭開權力之下的底層記憶的面紗?在此,通過在底層記憶與口述歷史的高度契合中,或許,歷史的真相才能掀開,人性的關注才得以顯露。
在時間與空間的無限伸延中,底層既是歷史的、是現實的,也是普遍的。從《悲慘世界》中栩栩如生的形象到魯迅筆下的阿Q、閏土、祥林嫂;從古典時期西方社會的人的分層到當下鮮明的階級對立;從我國古代封建社會的“士農工商”到今日社會十大階層間的“斷裂與破碎”。任憑世事變遷、歷史更迭,只要有人與人之間的差等,便有分層,也就會有底層群體的存在。
在社會科學領域,“底層”一詞最早出現在葛蘭西的《獄中札記》中。在這些札記中,葛蘭西著重強調了“底層”的兩種含義:其一,用作產業無產者的代名詞;其二,在以階級分等級的社會里,占支配地位的階級和從屬階級之間更一般的關系,這些討論在20世紀80年代南亞歷史學家研究中得到富有成效的應用。印度學者古哈指出:“長期以來,印度民族主義的歷史觀長期被精英主義所控制,其中既包括殖民主義精英主義,也包括資產階級—民族主義精英主義”,“底層史觀的目的就是要反對這兩種精英主義”。
因而,作為具有“解放意義”的社會科學就應當將研究目光投向這一群體。長期以來占據著社會主體的底層,他們的生活策略、生命史的變遷、聲音與記憶,構成了歷史與社會演進的軌跡,那些生命本身所在常人生活世界中綻放出的華彩或者顯露的晦暗,也同樣值得我們關注。而通向一直被研究者所忽略的大千世界的一個路徑,便是那些塵封未啟的他們本身的生活記憶。
記憶是生命本身的展開,也是人的權利,社會中的每一個體與群體當擁有屬于自身的記憶。一個社會在記憶什么:誰在記憶,以及如何記憶,如同一面時空之鏡,映現著社會的內在機能,彰顯著時代的氣質,甚至預示著未來的命運。在人類歷史記憶的長河里,作為社會大多數的底層群體,人們對他們的記憶,以及作為主體的自身記憶從來都是缺席的。在燦若星河的歷史長卷中,小人物的歷史從來都是卑微的,缺少對于這些底層人群生存狀態的終極關懷。沒有底層的歷史只是斷裂的篇章,喪失記憶的人更是被異化的客體。唯有這些承載著人類歷史命運的底層的記憶,才能揭開歷史與社會隱秘的實踐邏輯,回歸真相、關懷人性、面向正義。
(二)口述歷史
口述史證據總能夠很自然地把主體和客體聯系起來,引導人們把公共世界和私人世界聯系在一起。有著多層次內涵的口述歷史方法為這一領域帶來了可能性。對于究竟什么是口述歷史,學界一直爭論不休,而口述歷史本身也恰恰在這種立體的、多元的含義中獲得了一種與底層記憶相應的選擇性親和。
在中外學界的眾多觀點中,對口述歷史的定義形成了這樣三種觀點。一是“口述歷史方法論”,即將口述歷史作為一種獲得歷史資料與社會事實的收集方法,如路易斯·斯塔爾說,“口述歷史是通過有準備的、以錄音機為工具的采訪,記述人們口述所得的具有保存價值和迄今尚未得到的原始資料”;保爾·湯普遜也認為,“口述歷史是關于人們生活的詢問和調查,包含著對他們口頭故事的記錄”。
二是“口述歷史文本論”,也就是把口述歷史界定為在資料收集基礎上所形成的文字記錄,如楊祥銀指出,“口述歷史是指口頭的,有聲音的歷史,它是對人們的特殊回憶和生活經歷的一種記錄,簡單地說,就是通過傳統的筆錄或者錄音盒錄影等現代手段的使用,記錄歷史事件的當事人或者目擊者的回憶而保存的口述憑證(oral testimony)”。
三是“口述歷史研究論”,這是在收集和記錄后,對口述文本賦予研究與思考,并形成個人觀點,如唐納德·里奇將口述歷史界定為“以錄音訪談的方式搜集口傳記憶以及具有歷史意義的個人觀點”
;鐘少華也認為,“口述歷史是受訪者與歷史工作者合作的產物,利用人類特有的語言,利用科技設備,雙方合作談話的錄音都是口述史料,將錄音整理成文稿,再經研究加工,可以寫成各種口述歷史專著”。
因此,雖然學界對口述歷史仍沒有統一而明確的概念界定,但呈現在研究者面前的確是一個立體的、多元的、富有層次感的學術術語,它的內涵是一個連續的過程,包括收集、記錄與研究;它的目的不僅僅是重現與還原,還在于事實背后隱秘的邏輯。
口述歷史的概念雖然備受爭議,但其擔負的“讓緘默的人群說話”的傳統旨向卻是學界的共識。“讓那些即便留有蹤跡,但原本一直保持緘默的對象說話。”口述歷史自始就面向于底層,與底層研究有著天然的親和。因此,口述歷史便獲得了與底層記憶的研究之間的契合,在此筆者借用韋伯的概念,將其概括為“選擇性親和”,一方面,底層記憶當通過口述歷史得以傳達、記載與研究;另一方面,口述歷史也需在對底層記憶的挖掘中獲得歷史的真知與平民化的追求。
(三)選擇性親和
如何在口述歷史中展開底層的記憶?本書認為,口述歷史這一充滿張力的學術概念所包含的多層次性,為二者這種選擇性親和拓展了得以實踐的空間。作為一種獲取信息與收集資料的途徑,口述歷史通過平民式的溝通,開啟了底層群體塵封已久的記憶。每一個人的生命與生活史都深深嵌入他所在的社會情境中,在社會發展的重大事件或者關鍵環節,或許他們自身并無改寫歷史的壯舉,但正是無數看似卑微的大眾推動著歷史前行的洪流。同時,這些口頭回憶也因為能夠提供“一個已經消失或快要消失的時代的整個圖景”,而具有了重要的搶救性,因為一旦這些口述者因故離去,這些記憶就會如同他們的生命一般消逝于歷史。挖掘歷史老人頭腦中的記憶,化為口述歷史,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搶救歷史,搶救“非物質遺產”。因此,王明珂對研究者給出重要警示:“這是誰的記憶”,“它們如何被制造與利用”以及“它們如何被保存和遺忘”。“要廣泛研究各種邊緣的、被忽視的社會歷史記憶,只有典范歷史與邊緣歷史的和鳴才能喚起完備的社會記憶,才是真正的歷史。”
口述史試圖通過小敘事的敘事形式,以對大敘事的歷史進行證實或證偽,從平凡的生命個體、日常生活視角,解構大敘事歷史是如何被塑造的。在對記錄資料整理基礎上形成的口述歷史又表現為一種口述史料,是底層記憶的本書式書寫。這些記憶既承載著底層世界的生存苦難,也充滿了生動鮮活的生活智慧,賦予大傳統主義的歷史以豐富性、立體感,甚至挑戰了既往刻板化的單向敘事,而這些記憶如果不得到及時搶救,將會永久性地消逝。“在所有這些歷史領域里,只要通過自下而上地引入新的證據,轉移歷史重心,開辟新的探索領域,向某些假設和公斷發出挑戰,對被曾經忽視的實質性群體加以重新認識,便會產生一種積累式的、運動著的轉變過程”,“對口頭只能根據證據的利用,破除了橫亙在編年史學家與其讀者之間以及教育機構和外部世界之間的障礙。”對此,薩義德甚至說得更加干脆:知識分子的主要職責就是“挖掘出遺忘的事情,連接起被切斷的事件”,而書寫恰恰賦予了底層這一權利與契機。
口述歷史遠不止記錄與整理層面,而更加強調在此基礎上的反思。湯普遜曾強調,“對歷史的分析和重構而言,不可靠的記憶是一種資源,而不是一個問題。”美國口述史專家邁克爾·弗里斯科也指出,“如果回憶被作為歷史分析的目標來看待,口述史學將是發掘、探索和評價歷史過程回憶性質的強有力工具——人們怎樣理解過去,它怎樣將個人經歷與社會背景相連,過去怎樣成為現實的一部分,人們怎樣用過去解釋他們現在的生活和周圍世界”。也就是說,口述歷史作為一種研究視角,通過蘊藏著底層實踐邏輯的記憶提煉,可以拆解真相背后的權力秩序結構,進而為底層賦權與維權,也即如英國學者托什所指出的,“口述研究的主要意義不在于它是什么真實的歷史或作為政治團體意圖的表達手段,而在于證明人們的歷史意識是如何形成的”。
因此,記憶并不是事件的消極儲存器,而是意義創造的積極過程。“精美雅致的歷史學概括和社會學理論總是懸浮于普普通通的生活經驗之上,而后者恰恰是口述史根植其中的沃土。口述史學家所感受到的這種張力,正是其發展的主要動力所在:它蘊含在歷史和真實生活之間。”
底層記憶與口述歷史的契合充滿了學術魅力,同時也是富于思想張力的學術研究嘗試。因此,這種努力需在同現實對接記憶多學科的對話中達成,進而實現觀照人性和面向正義的學術指向。社會學意義上的社會記憶研究須傳承這一傳統,在多學科對話中展開,借鑒其理論與方法上的積累。比如,康納頓所一直倡導的歷史學中口述史的研究方法其實與社會記憶研究有著極強烈的選擇性親和,社會學對口述歷史方法的應用將賦予社會記憶研究以更強大的生命力。新史學所倡導的對小傳統主義的關注與社會學所一直秉持的底層視角也具有高度的契合,這種取向也為社會記憶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路徑。這種來自不同學科領域的聲音,或者是相融的,或者是相悖的,但這種充滿張力的交叉滲透拓展了社會記憶的研究領域,也激活了其內在屬性,形成研究的多面性與立體感。這種嘗試突破傳統學科邊界的研究也是對沃勒斯坦所倡導的“開放的社會科學”的具體實踐。一方面,通過平民口述歷史的方法在此基礎上,權力與技術才能被拆解,歷史的真相才能被呈現出來;另一方面,話語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言說,更是權利的體現。通過賦予話語權進而賦予底層以權利,失語的底層才能夠將沉默的力量轉化為對自身以及社會的積極的建構。從這個意義上講,這不僅是對人性、對生命的尊重,還是對歷史與未來的正視,而這些都內含于社會科學研究所肩負的責任之中。“歷史不應僅僅是安慰;還應該提出挑戰,為理解變遷提供幫助。這個神話需要變成動力。……歷史需要去行動:并不是去鞏固這個世界,而是要改變這個世界。”
四 本書結構與主要觀點
本書由八章組成。
第一章是提出對城鄉結合部研究的主旨,希望通過調查問卷中的數據分析與訪談資料中的行動再現,以靜態之社會樣態與動態之空間實踐兩個層次展現東村這一城鄉結合部的社會變遷。并探討如何盡可能規避社會空間生產與再生過程所產生的不平等與不公正,從而確保每一個社會成員,尤其是那些社會弱勢群體能夠獲得公正的空間待遇。對國內外城鄉結合部相關文獻的整理,得到本書研究的若干啟示,但其研究還有幾點缺憾:對于城鄉結合部社會樣態的研究尚缺乏“深層肌理”的抽象概括與結構透視;對于城鄉結合部主體實踐的研究缺乏“一以貫之”的學術語境與理論邏輯;對于社會樣態與空間實踐的互構過程缺乏主體性訴求與主動性分析。所以,本書以東村為典型個案,結合定性研究與定量研究,以口述史研究的方法再現城鄉結合部三個主要群體的空間實踐與社會樣態的互構過程,將“社會樣態”、“空間實踐”與“主體能動性”融合在具體的空間語境中去分析城鄉結合部形成過程與結果,透視其內在的社會肌理與結構,從而賦予其新的理論意蘊,使我們對于城市擴張中的城鄉結合部的良性發展的實現機制有一個更新、更高的理解。
第二章以“空間理論”為線索,梳理了西方城市社會學發展的理論脈絡。筆者認為,空間理論并非城市社會學研究的轉向,空間維度貫穿城市社會學研究的始終,當下的研究只是處于空間研究的深化過程。相比古典城市社會學對空間維存與空間秩序的關注,20世紀60年代是將空間權益融入城市社會學的異彩紛呈的十年,70年代后,馬克思主義城市社會學異軍突起,以空間維權為研究重心,透視了資本主義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空間生成過程及其生產關系的再生產,這一流派的空間研究剝離了空間權益之上的籠統與曖昧,直指個人空間權益得以公平實現的空間正義之路。相比這一宏大敘事,筆者進一步指出,通向空間正義的空間實踐需要在空間生產、空間分配、空間交換與空間消費過程中遵循一定的正義原則。并分析了社會樣態這一概念的理論傳統與當下推進,認為社會樣態相比社會類型更能體現城鄉結合部復雜混合的動態圖景以及傳統與現代、農業社會與工業社會的空間重合狀態,可以克服社會類型劃分中的二元對立及其純凈化方式。筆者著重指出,社會樣態與空間實踐不能用簡單的客體與主體來衡量,二者之間以行動主體為連接中心,兩者之間相互制約、相互促進、相互作用以及相互影響。通過空間生產、空間分配、空間交換與空間消費的空間實踐可以不斷對社會樣態進行改造,同時,社會樣態也決定空間實踐的方式與內容。
第三章主要通過問卷調查的數據分析和相關訪談資料為東村的社會樣態的特點作出學理上的概括。認為東村的社會樣態具有以下特征:一是從鄉村向城市的過渡,主要表現在物質景觀與社會生態的轉變;二是從靜止向流動的變遷,引發的是家園歸屬感的消逝;三是從一元向二元的融合,主要體現在社區管理模式的轉型;四是從異質向同質的固化,指的是東村社會的底層結構化動向。
第四章至第六章分析東村外來人口、本地村民與社區管理者在空間生產、空間分配、空間交換與空間消費的空間實踐的典型事件。外來人口在城鄉結合部的空間實踐可以視為一種自發自維的現代性謀劃,城鄉結合部的社會樣態為他們提供了自由流動與身份過渡的機會空間,他們以低成本的空間消費獲得居住和生活的立足點,以邊緣非正規就業空間的生產獲得后續生活的支撐,以空間交換過程中所形成業緣與地緣的社會關系建構獲得雖然是暫時的,但卻是相對有益的網絡重構,但不可忽視的是這些空間實踐努力背后的他們所承受的自我身份再造的陣痛;本地村民將城鄉結合部視為可資利用的工具空間,在“旱澇保收”的心理狀態下在自己的房前屋后“種房”,這種空間生產在獲得穩妥收益的房租之下帶有一定的投機心理,期望以空間的占有,分享土地開發所帶來的空間收益,面對房屋拆遷,一些村民的空間抗爭,體現的是本地村民空間維權的弱勢地位以及缺乏上下協商的緩沖空間與信息渠道,這也造成城鄉結合部有序的日常生活背后所潛在的無序的空間沖突;社區管理者在資本的空間再生產過程中,將城鄉結合部的空間視為利益空間,關注的是城鄉結合部的空間改造所產生利益格局的協調與參與,以紅頭文件的話語解讀、鄉村的隱規則運用以及團結大部分利益一致者屏蔽了“他者”,實現了“寸地不失”的戰略目標;在土地征收中,對于本地村民相關者的抗爭,以“工作崗位換取土地”“拖”“瓦解動員精英”“尋求合法性文本”等諸多控制與安撫的方法促成異議者的妥協,但國家征收機制、補償標準與本地村民意愿之間的張力依舊存在;對于因集體土地出租收益中的尋租行為所產生的上訪事件,社區管理者有理有據、合情合理地回應上級的督察,但缺乏公正透明的集體用地空間消費的程序依舊難以防止集體土地出租收益的流失。
第七章總結本書的主要觀點,進一步探討了空間實踐的正義原則。筆者認為,無論是作為底層群體的外來人口與本地村民,還是作為精英群體的社區管理者,他們很少將城鄉結合部視為生活的家園進行建設,往往是在汲取城鄉結合部空間變遷過程中所產生的空間權益,這種空間實踐的取向造成城鄉結合部傳統集體意識瓦解后,難以重建新集體意識,在缺失集體意識的社會樣態影響下,生活在城鄉結合部的人們缺乏應對現代性沖擊的聯合力量,難以維護自身在居住空間、教育空間、就業空間、交往空間、消費空間等方面的空間權益,成為漂浮于城鄉結合部的底層個體,城鄉結合部漸趨成為一個無根的社會。在集體意識失落與個人空間權益弱化的空間里,國家應當通過流動公共性構建和新集體認同重構等社會生根工程,抑制資本對城鄉結合部的空間再生產,從而實現對城鄉結合部集體意識的重建;個體應當通過積極地進行從邊緣空間走向核心空間的社會扎根行動,使城鄉結合部的居民有能力迫使不符合正義的空間實踐與底層妥協,從而實現城鄉結合部空間權益的獲取與分享。筆者認為,空間實踐的正義原則可以引申為“以人為本的空間生產,開放透明的空間分配,自由平等的空間交換,健康適度的空間消費”,從而抵抗資本在空間中的任意復制,在城鄉結合部空間生成經驗上探求民生導向下城鄉結合部的發展之路,尋求可替代性方案。
第八章在東村“撤村建居”過程中,筆者認為,城市社區治理形式與城鄉結合部社會肌理契合中的水土不服,征候在于未能洞悉“亦鄉亦城”社區獨特的文化變遷內核。在本章中,筆者力求克服傳統文化概念的籠統性與碎片化,以處理環境、群體、組織與自身關系的邏輯序列,將文化概念界定為以人為中心的時空、交往、制度與理念文化,在整體性與策略性的文化框架下,厘清城鄉社區文化差異的譜系,面對當下城鄉社區文化的機械雜糅,以“包容共生、平等關聯”的文化融合實現新文化的再生產,從而促使“撤村建居”型社區邁向可棲居的新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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