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鄉結合部的社會樣態與空間實踐:基于C市東村的調查研究
- 張霽雪
- 6117字
- 2019-01-04 17:54:11
第三節 異彩紛呈的十年:將空間權益融入城市社會學的60年代
目前,學界的一個共識是:城市生態學在20世紀50年代末期走向了沒落,70年代以降,歐洲和北美社會學家將馬克思主義理論系統地注入城市研究中,方令城市社會學理論再獲生機、實現復興。這就令人奇怪地出現了一個蕭條的城市社會學研究十年。對此,新馬克思主義城市社會學理論的引領者之一卡斯特爾對60年代以及之前的城市社會學研究提出了疑問:“存在城市社會學嗎?”這一提問可以從《城市社會學依舊長青!》對《城市社會學正在消逝?》
的回應中看到此種偏見的由來。前文的作者斯本特斯和麥森尼斯認為“后者這種觀點一部分原因在于沒有讀全文獻而妄下的武斷,更大的原因則是用自我對城市社會學設定的理論框架排斥了其他城市社會學研究的旨趣”。
拋開這一偏見,60年代將是一個城市社會學研究百家爭鳴的多元發展的繁榮階段,在美國,不僅有芒福德研究城市前世今生的立體史詩般巨著《城市發展史》,還有雅各布斯“終結當時美國政府以鏟除貧民窟和興建高速路為特征的大規模城市更新運動”
的《美國大都市的死與生》,以及凱文·林奇將心智圖運用于城市研究的劃時代作品《城市意象》等;在英國,雷克斯和摩爾一轉英國城市社會學日益貧瘠的頹勢,以《種族、社區與沖突》一書開啟了城市社會學研究的新韋伯主義傳統;在法國,1968年,列斐伏爾為紀念馬克思《資本論》出版100周年撰寫的第一部城市社會學著作《城市的權利》,這本書可視為馬克思主義城市社會學研究的宣言。60年代成為一個制造經典、異彩紛呈的十年,學術繁榮的背后是當時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在五六十年代普遍出現的一場城市危機。
一 人本主義社會性規劃的城市研究
伴隨郊區化的進程,城市危機的一個主要表現是內城的衰落、貧民窟的蔓延。為遏制這一發展趨勢的惡化,政府采用正統規劃理論,試圖通過一場以視覺美學、功能分區、幾何規則為特征的城市更新與美化運動來改善城市環境,消除貧民窟。然而,經過大規模拆遷,大興土木后,政府這一舉措并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反而刺激城市富裕的中產階級更大規模地移往郊區,城市中心的衰敗則繼續下去,在許多地區甚至呈加速之勢”。貧民窟也僅僅是位置的改變,而非數量得減少。對此,雅各布斯認為,只要投入大量資金就可以掃除城市中的貧民窟,這僅僅是政府的一種發展幻想,在城市更新過程中,缺乏空間維權手段的底層群體被政府以規劃的空間權力從邊緣之地放逐到另一個邊緣之地,將底層群體多年形成的社會生態網絡破壞殆盡,這種所謂的城市更新只能是加深了城市貧困。她認為,政府對城市的規劃應當“找回現代規劃遺失的對個體生活特別是對社會底層的尊重”。
城市學者開始以空間權益的關注,批判規劃師迷戀的視覺形式以及政府所謂輝煌政績。
雅各布斯所著的《美國大城市的生與死》被馮果川稱為壓倒權力與資本的偉大稻草。在該書中,雅各布斯認為霍華德提出的“花園城市”、柯布西耶的“陽光城”乃至伯納姆倡導的城市美化等正統城市規劃忽視了城市實際的運轉機制,缺乏對城市生活本身的研究。以街道為例,在這一公共空間里,街道建筑和街道上的視線監控是有效保護社區安全的眼睛,街頭上孩子們的嬉戲、鄰里的交往是城市特有的“街道芭蕾”,有利于人們生活質量的提升,這些人們享有的空間權益不應當被權力與資本所控制的城市規劃所破壞,成為城市更新的犧牲品。與其在1958年所寫的《市中心為人民而存在》一文宗旨一致,她認為,城市規劃的目標應當放到如何維護城市公共空間權益的合理生成與分配之上,應當在城市美化中體現出人性之美和社會之美。通過這些批判,“雅各布斯實際上重新設定城市規劃學科所應面對的問題和考察這些問題的方法以及解決它們的方法,從根本上動搖了正統城市規劃的理論根基。她揭開城市規劃科學的、中立的外衣,展示其內在的社會性和政治性。”這本書給美國的城市規劃帶來深遠影響,首先是美國的城市規劃開始關注社會性規劃,將民眾的空間權益作為規劃的考量前提;其次是美國城市規劃學者漸趨成為中間力量,成為底層維權與政府治理之間的協調者。雅各布斯帶來的是一種由工具理性空間規劃向價值倫理空間規劃轉變的社會性規劃。
芒福德雖然同雅各布斯在城市人口密度、城市空間稀疏等方面有過論戰,但二者在城市發展的根本問題上殊途同歸,都批判機械理性主義規劃,反對把規劃看作一項工程技術,指明城市是人們生活的場所,城市的規劃應當尊重人們的空間權益,強調這種人本主義思想對于城市規劃和建設的重要性。在被稱為都市起源與演進的拓荒之作《城市發展史》中,芒福德試圖通過揭示五千年的城市發展史中的是非曲直、功過得失來為城市找到一種重構理念,為人類創造新的家園。他認為希臘化的城市是一種理想的城市樣態,在自由民主的空氣中提升人的福祉,而羅馬化的城市充斥著專制主義集權與剝削,人們居住條件惡劣、房價過高、貧民窟過度地蔓延已經超過了城市容忍的限度,羅馬這一特大城市的發展應當是一次值得汲取的歷史教訓。他強烈抨擊19世紀的眾多焦炭之城,對中產階級以自身空間權益的獲得掩飾底層群體空間權益受損這一做法深惡痛絕。他認為城市規劃與發展應當以滿足人的需要為核心,應當“使城市恢復母親般養育生命的功能,獨立自主的活動,共生共棲的聯合,因為城市應當是一個愛的器官”。持著這種觀點,芒福德反對紐約城市公共工程項目“沙皇”摩西提出的高速公路與城市重建方案,認為他的方案將讓城市產生令人窒息而又擁擠的特殊商業和工業,人們將會因為這種災難而拋棄城市,留下來的是覆蓋著城市遺骸的混凝土公路和斷截面的墳墓。
隨著市中心的衰落,預言變為現實。因為這些出色的研究,芒福德被稱為都市史家與都市先知。
唯技術論的城市規劃并不屬于城市社會學研究領域,也就是說,正統的城市規劃打造的是一個純凈的空間,見樹而不見人,忽視了規劃城市空間過程中所產生的空間權益格局和空間權益分配問題。游走于紐約這一大都市,將心靈融入城市中,同是用“雙腳的行走”寫作的芒福德和雅各布斯在人們生活的多樣性中敏銳地抓住了城市規劃這一致命弱點,將對個人空間權益的尊重帶入了城市規劃中,打破了城市社會學在空間規劃中的從屬地位,這也是為何當前的社會事業規劃正成為城市整體規劃中最重要的環節,決定著城市建設的成敗,因此,人本主義社會性規劃也融入了城市社會學研究的理論譜系。
二 “住房階級”的形成:新韋伯主義城市社會學的分析
在這場普遍經濟衰退所帶來的城市危機中,住房短缺帶來的社會問題在英國表現得尤為突出,這也源于19世紀以來英國政府的不干預政策和開發商逐利行為的失控,貧困的工人、移民和一些少數民族為了求得在城市中的居住空間,“于是在城市里,從地下室到閣樓都變成了住宅,把原先的公寓房子或聯排住宅,進行重新分割,出租給不同的人群,或者修建‘背靠背’式的大雜院式住宅”。同時,人口的不斷膨脹導致這種情況越趨惡化,僅“從1951年至1966年以來,來自新英聯邦的少數民族人口就從7.5萬人上升到60萬人”
,居住空間緊張的供需關系成為國家不得不面對的一大社會問題。政府以及地方城市住房協會開始介入居住空間、基礎設施的生產與分配中,而由于住房資源分配政策的不公正,帶來空間居住隔離與極化現象,弱勢群體的反社會情緒在不斷積累,出現“擅自居住者”與政府的對抗。這種由于對弱勢群體空間權益得不到保護而引發的社會沖突,成為英國城市社會學者分析的焦點。
雷克斯和摩爾“將芝加哥城市生態學派中伯吉斯的過渡區概念與韋伯個人行為動機理論相融合,帶著空間維度對社會關系的明確關注,他們著手勾畫了一個分析住房與種族關系的城市社會學理論框架”。1967年出版的《種族、社區與沖突》一書是這種思想的集大成之作。在對工業城市伯明翰一個內城區斯巴布魯克如何成半衰落區的過程分析中,雷克斯和摩爾認為,郊區化的發展、富人從內城向郊區獨立住房的搬遷以及弱勢種族群體在過渡區的聚集,讓城市居住的空間分隔為不同次級地區。如果按照不同的住房條件劃分階級,可能會分出無窮盡的住房階級。他們認為:“根據不同居住地點的財產占有情況以及業已形成的不同生活方式可以將群體分為中產階級上層、中產階級下層和工人階級三種住房階級。”
相對來說,上層中產階級擁有最大的房屋,靠近文化與商業中心,但是遠離工廠和其他影響居住環境的干擾之物;中產階級下層擁有自己的住房,常常出租他們的房屋,他們渴望著郊區房屋擁有者的布爾喬亞式生活;工人階級只能租用小面積的公寓,經歷著相同的經濟窘境,但這種共同體驗讓他們形成一種強烈的互相依賴的集體意識。雷克斯和摩爾認為,這種住房階級形成的背后是個人在獲得稀缺性住房資源在空間權益分配上的不平等,不平等的根源在于市場競爭機制以及科層制體系對弱勢群體的雙重排斥,前者以郊區的獨立式住房讓大部分城市居民可望而不可即;后者在住房政策上設置重重門檻,將大多移民和少數民族阻擋于公共住房之外。面對政府及地方代理人對居住空間的隔離政策,雷克斯和摩爾預言:“任何試圖將貧民窟進行隔離的做法都將會成為沖突的根源,隔離政策所導致城市長時段不變的天命壓制了弱勢群體對提高地位的渴望,這最終將導致城市的騷亂。”
僅僅一年,這種預言就成為現實了。
雷克斯和摩爾將空間結構與社會結構緊密結合在一起研究城市空間的變遷,這種分析對圍繞住房資源展開的社會沖突具有一定的洞察力,進入20世紀70年代后,帕爾將這一研究成果進一步發揚。他根據空間權益與城市生活機會二者的辯證關系提出“真正的城市社會學應該關注作為因變量的受社會和空間制約的城市稀缺資源的獲得途徑和作為自變量的城市資源的管理者或控制者的行動及行動背后的價值取向”。他認為,應當關注有權分配公共資源以及決定政策優先權的科層制機構的經理人,對他們行為的分析是揭示不平等模式的關鍵所在。以雷克斯、摩爾、帕爾為代表的新韋伯城市社會學在60年代盛極一時,但隨著70年代后期,經濟自由主義的卷土重來,這一流派逐漸退出了城市社會學研究的主流,但對當今的某些國家發展的特定階段來說,它的解釋力與預見力仍在。
三 拒絕走向城市空間的邊緣:新馬克思主義城市社會學的先聲
1968,城市危機的積累催發了巴黎的“五月之花”,意料之中與意料之外的綻放。意料之中指的是,面對社會怨懟的不斷加深,一些有識之士已經感到火山口的熱度,他們認為學生運動與工人罷工是社會內在矛盾的必然爆發;意料之外指的是,這場席卷歐洲和北美的紅五月事件的劇烈性,幾乎將法國引領到革命邊緣,雖然迅速被政府撫平,但其顯露出來的癥狀,依舊長期幽靈般地纏繞著法國的社會。研究這一事件最為出色的法國學者之一湯姆·奈仁認為,如果將“為什么發生”歸因于法國悠久的革命傳統,未免有些遙遠,事實的真相是:對人之整體性的追求和政治威權主義的壓制之間的矛盾,并且介于全民與政權之間沒有一條變速皮帶。他說:“國家的技術官僚可以只手遮天,能任意穿透經濟與社會領域,不也是因為那條變速皮帶向來不存在,所以底下的壓力和利益無所向上表達從而產生必要的社會干預嗎?”但這種壓力和利益具體指的是什么,奈仁則語焉不詳。對此,作為事件的參與者,列斐伏爾給出了切中要害的空間異化分析,就其學術歷程看,他在此體現的是從日常生活批判到空間城市社會學研究的轉向。
作為法國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先驅者,他提出的“改造生活”、“不要改變雇主,而要改變生活的被雇傭”、“讓日常生活成為一件藝術品”等觀點成為“五月風暴”流行的口號,這種選擇性親和在于列斐伏爾對日常生活異化現象的批判。“即通過對諸如家庭、婚姻、兩性關系、勞動場所、文化娛樂活動、消費方式、社會交往等問題的研究,對日常生活領域的異化現象進行批判。”無論是生產受控的社會,還是消費受控的社會,列斐伏爾將二者視為資本主義對人們日常生活的空間殖民化。因此,列斐伏爾認為日常生活異化的一個重大表象是空間的同質性、重復性與碎片化,他在《城市化的權利》一文中質疑:“有必要展示這些住在城市或郊區,將自己的人生埋沒于城市中,埋沒于將人變得模式化的各種陳舊的中心里,成為毫無意義的繁殖工具的這些人們的微不足道的,毫無生機的生活嗎?人們從家里奔向或遠或近的車站、擁擠的地鐵、奔向辦公室或工廠,再在晚上沿原路返回,在家休息一夜,第二天再繼續重復頭一天的生活。”
他認為,民眾解放的前提在于空間權益的獲得,尤其是工人階級應當實現主體性覺醒,在這個“將空間資源的重要性提升到前所唯有的高度的城市里,確立自己的形態基礎并能夠進行物質實踐”。
這首先需要民眾拒斥以科學之名行意識形態統治之實的城市規劃,爭取城市規劃中的權利,如有權拒絕從市中心向城市邊緣空間的遷移,而更進一步則是爭取更為本質的城市的空間權力,即:“公民控制空間社會生產的權力,有權拒絕國家、資本主義經濟驅動等外在力量的單方面控制。”
如工人有權利改變與機器做伴的青春與命運。在列斐伏爾的筆下,公民空間權益的徹底實現成為“五月之花”的社會之夢,也如安琪樓·夸特羅其和湯姆·奈仁所說的,“人們的革命不單是為了面包,還有薔薇”。
列斐伏爾的城市空間研究演繹出的社會警示是:革命的發生不一定以無法忍受的悲慘生活為前提,在各階級生活條件相對良好的國家里,革命也可能發生。這種可能性,在于人們對空間碎片化、單向度的拒斥,在于對空間權益的追求。列斐伏爾在批判舊世界中發現新世界,以空間研究使馬克思主義理論在新時代語境中得以重新出場,其視域中的新馬克思主義形態漸趨成為城市社會學研究的重要范式。雖然這一時期的列斐伏爾尚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空間理論體系,但其觸及的重大議題開始極大地影響著眾多城市馬克思主義學者的研究取向。
四 空間權益的淪陷與爭取
在城市社會學百花爭鳴的過渡期中應當提到的是,依舊存在對于空間維存這一主題的城市生態學研究,但研究對象逐漸轉向南美、亞洲、非洲等發展中國家,在這一領域的研究中,城市生態學還是具有很強的學術活力,但卻處于城市社會學理論的邊緣位置。北美和歐洲一些相對發達國家的學者已不再像城市化初期那樣對人的生存現狀進行主題研究,他們開始關注的是在城市秩序與穩定的光影下,被各種權力規訓掩蓋的城市空間,城市研究的前沿指向的是人在城市中的受損的空間權益。在空間分布和空間再造中,人本主義社會性規劃學者認為政府對正統城市規劃理論神話的信奉損害了公民的空間權益;面對空間隔離與空間極化社會問題,新韋伯主義學者認為政府的住房政策導致了具有內在沖突性的住房階級的形成;在空間異化和殖民化中,新馬克思主義城市社會學者認為公民應當爭取日常生活中的空間權益。就三者而言,前兩者所提到的空間權益強調的是:在空間資源的分配和使用上政府需要尊重公民的空間權益,批判自上而下的政府權力對空間權益的宰制,但缺少個體對空間權益自下而上爭取的可能性分析,使得前兩者的城市社會學對現實的解釋缺失了底層的沖擊力度。列斐伏爾彌補了這一缺憾,并將空間權益置于整個資本主義發展的背景下予以闡釋,提出公民在空間權益中的主體性,但這一時期,他對空間權益的研究不夠完整,尚沒有將空間權益融入資本主義的空間生產、交換、分配與消費的進程進行分析,從而揭示空間生產的本質。空間權益的整體性分析體現在20世紀70年代后學者對空間維權這一主題蔚為大觀的新馬克思主義社會學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