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鄉結合部的社會樣態與空間實踐:基于C市東村的調查研究
- 張霽雪
- 5530字
- 2019-01-04 17:54:11
第二節 空間維存:關注適應與秩序的城市生態學
美國芝加哥學派一直被視為城市社會學的發祥地,這不僅是因為20世紀初城市社會學率先在芝加哥大學確立學科地位,更在于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的領軍人物帕克及其同事開創的“人文生態學是第一個理解城市空間的系統的社會理論”,這一理論所包含的諸多創新性思想及其一系列概念一直成為許多城市研究者的學術基礎,因此,美國芝加哥學派成為學界進行城市研究不可略過的一座豐碑,獨領潮頭半個世紀之久。
一 帕克及其同事的貢獻
曾任教于芝加哥大學的貝瑞和卡薩達認為,“真正標志人文生態學這一流派形成的基準點是1916年帕克發表的《城市:對于開展城市環境中人類行為研究的幾點意見》一文,這篇文章影響之后二十多年發表的關于城市社會學領域中的諸多論文與專著”,為人文生態學的研究內容與方法定下了基調,“恰當地挪用了自然生態科學的原理用于對城市空間的分析”
。帕克對城市研究的這種傾向與其記者生涯相關,他在做新聞報道期間,深度地觀察和接觸城市生活,對由于大量農民和移民涌入芝加哥所產生的社會問題尤為關注,當時的芝加哥市,舉目皆是移民和季節工,人口的急劇膨脹與城市容量之間的矛盾十分突出,產生了大量的城市貧民,“幾乎所有的城市都存在大面積的貧民窟。貧民窟中惡劣的生存環境,又反過來造成這里人口教育水平低下、道德水準滑坡、暴力、犯罪、種族沖突盛行”。
其中,“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這些涌入城市的各類人群為生存所進行的斗爭與達爾文主義者所持的優勝劣汰的觀點是如此的相似。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每個社區看上去又走向了建立于競爭與合作基礎上的新的經濟與社會的平衡狀態”。
帶著這些感性經驗與理性思索,帕克認為,應當將競爭、共生、侵入、接替等生物學概念用于研究人類在城市中的空間秩序的生成,為此,他倡導進行實地調查研究,將芝加哥作為城市研究的社會實驗室,關注城市人口的空間分布、鄰里的關系樣態、種族的社區隔離、職業的形成機制、社會的危機調節、社會的關系控制、城市的品性形成等一系列問題。在帕克及其同事的共同努力下,人文生態學為城市的空間研究帶來了諸多學術生長點。
在以帕克為首的芝加哥古典城市生態學三劍客中,伯吉斯的空間理論首開區位模式研究先河。以芝加哥為例,他試圖創立一個城市空間增長和土地使用的空間組織方式模型,并提供了一個圖示性的描述。他將城市劃分成中心商務區、中心外圍處于衰敗的過渡區、工人居住區、中產階級的良好住宅區、富裕的和高質量的居住通勤區五個同心圓區域,伯吉斯強調,這些環并不是固定和靜止的,在正常的城市增長條件下,每一個環通過向外面一個環的侵入而擴展自己的范圍,人口的空間分布尤為如此,這是空間競爭和空間選擇的結果,“并且,隨著新因素的參與影響競爭關系或促進人口流動,人類的組織形式以及人性本身也在因不斷適應人類的空間聯系形式而發生變化”。根據這些變化,麥肯齊進一步將社區劃分為基本服務社區、商業社區、工業城鎮、缺乏經濟基礎社區,并對社區侵入現象的內在機制進行了過程分析,認為“一個社區內的各個生態學組織,作為一種選擇力量,或者磁體,將適合需要的人口因素吸引到自身來,同時又排斥那些不適合的因素,這樣就逐漸地對一個城市的人口按照生物學和文化的原則進行了細分”
,也就是說,城市空間分布是稀缺資源在兩種力量平衡下的結果,一種力量是城市自身吸引與聚集的向心力;另一種力量是城市擴張和分散的離心力。正如弗蘭納根對古典城市社會學區位研究主旨的總結,人文生態學者認為:“人類空間秩序是在以下諸多因素聯合作用中生成的:對最有利空間的競爭、最有效利用空間、鄰近用途的彼此適應、人口規模和組成展開的變化、經濟膨脹和收縮的模式、交流和交通技術的狀況。”
古典人文生態學以社會學的想象力開拓了一個具有無限學術活力的城市研究新領域,很多學者對這一學派承前啟后地位進行了肯定,但也有一些學者對其理論構建提出了質疑。桑德斯曾談到古典人文生態學死與生的問題,認為20世紀50年代后在一些學者正確或者誤解的批評下,古典人文生態學開始走向衰落,而后又在批判中走向了復興。在1938年以阿拉汗為代表的學者對人文生態學發出質疑聲音后,三四十年代是建構者與解構者短兵相接的交鋒階段。秦斌祥認為這些批判主要集中在這樣一點:“當帕克及其同事引入生態學方法分析城市結構時,雖然也曾意識到人類社會與動植物世界不同,但在實際研究中卻不知不覺地原樣照搬主導生態世界的競爭法則,認為經濟競爭是決定城市人口、機構分布的唯一因素。實際上,在人類社會中,文化因素如居民對居住地區的依附情感、某塊地域的象征意義也都可以影響城市土地利用方式。”面對這一致命弱點,相比古典人文生態學的定式思維,芝加哥學派的后起之秀們開始系統地吸收古典社會學理論大師對于城市空間研究的遠見卓識,嘗試著為人文生態學注入新的元素,以新的研究取向對古典人文生態學進行修正,其理論建構被學界稱為新傳統人文生態學。
二 新傳統城市生態學的新取向與范式修訂
一些學者在追溯古典城市生態學理論源流時,常常引用馬克思、恩格斯的城市空間研究、涂爾干的有機團結和機械團結的分工理論、馬克斯·韋伯的城市類型學研究等歐洲古典社會學理論大家的思想,將其視為古典人文生態學的理論傳統,這種做法有待商榷。在古典人文生態學的著作中對這些大師著作的引用幾乎少到可以忽略的程度,散見于這些古典社會學大師著作匯中的城市研究思想還沒有引起古典人文生態學研究者的注意。這一趨勢在古典人文生態學面對發展困境時,由這一學派的后起之秀實現扭轉,進而產生了新的研究旨趣與理論范式。
第一位進入城市社會學研究視線的古典社會學家是齊美爾,他對沃思的影響直接而又深刻,促成路易斯·沃思以研究城市生活方式這一新取向開始對傳統社會學進行修正。閱讀帕克的學生沃思的著作后,一個很明顯的感覺是其城市研究取向的不同,沃思確實從帕克那里吸收了人文生態學的某些成果,接受“城市是一種心理狀態,絕非簡單的物質現象,絕非簡單的人工構筑物,城市已同其居民們的各種重要活動密切地聯系在一起,它是自然的產物,而尤其是人類屬性的產物”的基本看法,并“一以貫之”在城市田野調查始終。但其將“人口集居的規模、密度及異質性”作為考量人類城市社會心理及其交往行為的研究取向就與古典人類生態學有很大的差異,這種差異源自其研究的目標是發現都市生活方式的構成要素、特點以及影響都市生活方式變革的社會因素。沃思這一學術旨趣直接來自齊美爾對都市人類精神存在狀態研究的啟發。齊美爾在《大城市與精神生活》、《金錢與現代生活方式》、《現代文化中的金錢》等文章中提出,由于都市生活環境復雜、生活節奏較快、社會組織嚴密、時間觀念強化、感官刺激強烈,為了適應這種都市生活,個人只能將有限的精力集中在主要的事情上。對于資本主義大行其道的城市來說,主要事情就是獲取金錢。關注金錢使得人們對其他次要的事情漠不關心,這種冷漠是對都市的適應和自我保護,“金錢成為絕對的目標,它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上帝,它給現代生活裝上了無法移除的輪子,它使生活機器成為一部永動機”。
人們被金錢奴役的另一面是自由和獨立獲得,但令人悲觀的是,金錢讓人們的交往充滿利益計算,金錢交易成了現代都市理性世界的一種最佳解釋,現代城市生活成為疏離、孤獨、冷漠和理性算計的空間,齊美爾的悲觀主義來自對當時都市精神空間失序、價值系統崩潰的深深憂慮。“沃思承續和發展了齊美爾的都市生活理論,派生出了關于都市社會基本交往形式的思考,同時又以關于社會異質性的分析整合了齊美爾的理論,并全然剔除了齊美爾用作解釋都市社會關系變動因素之一的貨幣經濟理論。”
沃思在1938年發表的《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都市性》一文提出的觀點是:“一方面,由于人口規模的擴大,都市社會的交往形式帶有明顯的浮面性、短暫性、局限性和匿名性;另一方面,都市異質性人口的密集居住帶來兩種結果:一是個人同社會疏離成為一個普遍現象,個人的不穩定和不安全感亦隨之增長;二是為了本體性安全,個性必須對異質性保持容忍。這就導致了一種個人必須從屬于群體的社會平衡化過程——如果個人欲完全地參與都市的社會、政治和經濟生活,他必須使自己的某些個性服從大社區的要求,以此使自己沉浸于群體運動。”
個人的政治參與須通過代表制度方可實現;官方機構在廣大范圍內負責制定各類條款和提供各種服務,而個人則越來越依靠這些條款和服務。在大都市中,個人被“降低至一個實際上無能的層面。”
人的個性極易瓦解,大都市的精神生活由此趨于反常,都市中的個人只是孤獨地行走在人群中。雖然,沃思與齊美爾共同描繪的這幅蕭索的都市人類精神世界的圖畫一直被學界激烈評論,認為其“剝離了與人類社會整體發展的歷史聯系,孤立、抽象、靜止地討論‘都市性’問題是不準確的”
,但是,這一畫面正在當今的世界中不斷重演。
古典社會學理論家涂爾干基于城市勞動分工基礎上的有機團結強調的相互依賴這一社會現象以及強調功能分析的研究傾向為霍利對古典人文生態學進行自身范式的修訂帶來了一定的啟發。霍利以《人類生態學:一種社區結構的理論》一書使其“在50年代重振生態學理論并使人類生態學在社會學領域得以復活”。作為伯吉斯的學生,霍利同古典生態學的研究取向一致,認為人類生態學的獨特視角應該是尋求解釋人口如何集體和無意識地適應其環境,但古典人文生態學過于強調這一過程的競爭作用,認為競爭是人們最終形成空間秩序的基本力量。與此不同,霍利認為人類生態學應當關注和研究的是人類聚居適應環境所形成的復雜的相互依賴系統,其理論對象是“在各種外在條件下集體生活的形式或者結構形態”
,也即社區各種處于相互依賴狀態的功能結構,這種結構產生于人和環境互動,環境在提出生存問題的同時也提供了解決問題的方法,但與其他物種適應環境的方式不同,人類由于在適應環境中形成了可傳承的文化以及發明了各種技術,因此比其他物種更能有效率地適應環境,但這種差異并不是本質的差異,“人類與其他有機體在適應能力上有很大差異,但這只是一個程度問題而已”
,霍利將古典人文生態學排除的文化現象重新加入了人文生態學的研究,認為社區相互依賴的功能系統與人的主觀世界緊密結合在一起,“維生活動和關系不可避免地與情感、價值系統及其他意識形態的建構交織在一起”
,要理解社區保持穩定狀態需要從相互依賴原則、關鍵功能原則及其導致的分化原則、支配原則四原則來看社區的功能系統。這四原則是指:社區是共生和共棲的相互依賴的系統,生態學意義上的社區不可化約為其構成單位;在構成社區的單位中某些單位會比其他單位執行了更為重要的功能,執行關鍵功能的單位對空間的要求有優先權,其他單位按其功能層級在空間上以梯度形式表現出來;社區中功能分化的程度隨關鍵功能的生產效率而變化;支配原則也取決于關鍵功能,“支配屬于那些控制了對其他單位起作用的必要條件的單位”。
霍利以社區的功能分析修正了古典人文生態學在生物決定論和技術決定論上的局限性,為人文生態學理論帶來了學術活力,“霍利在復活人類生態學理論時放棄了其與城市的特定聯系,人類生態學理論的發展更多的是一種生態學的視角而不是城市理論,它不能為特定城市理論的發展提供概念框架”。
三 疲憊的城市生態學:未完成的學術理想
自霍利在20世紀50年代再展城市生態學旗幟后,雄踞一方的城市生態學日薄西山的氣象已漸趨顯現,60年代后的城市生態學在諸多城市理論的沖擊下逐漸走向了邊緣。一些學者對其衰落的原因進行了分析,認為僅僅分析芝加哥一個城市的城市生態學研究對其他城市沒有普適意義。這種范式將復雜之人群和組織簡單地同生物類比的研究方式是不可取的,以及詬病芝加哥學派學術上的近親繁殖。學界對芝加哥學派的批評以及對人文生態學式微的分析忽略了學術承諾這一帶有價值判斷的立場問題,城市芝加哥學派衰落的一個更深層次在于其未完成事先預定的學術承諾。
誕生于社會劇烈轉型期的城市生態學有這樣一個抱負,借鑒一支自然科學——生態學,從中獲取營養,用其分析當時城市中諸如貧富分化嚴重、社會結構失調、價值系統離析、人際關系冷漠、心理秩序崩潰以及社會犯罪增長等社會問題,輔以經驗研究切入城市肌理,為城市化帶來的現代性癥候開出藥方。但是,令人遺憾的是,在帕克及其同事的帶領下,城市社會學雖然走出了“扶椅”,甚或對底層社會的人與組織,例如對流浪者、妓女、移民、貧民窟進行了實地的調查,但依然迷失在空間侵入、接替和競爭等類生物學的概念分析中,未能完全實現城市生態學最初所懷有的學術理想。
對于空間維存這一城市生態學主題的研究既是城市生態學留下的寶貴遺產又是其學術理想得以實現的理論界限。筆者提出的空間維存,指的是人對城市環境的適應以及空間秩序形成過程,不僅僅是指在給定的純粹地理或自然條件下的人生存,更進一步指出的是,在一定空間中群體所形成的社會關系網絡以及共同認可的行動規則下的生存,關注的是群體在競爭與合作中的生存策略、生活智慧和生活樣態,以及社會的新陳代謝、平衡與整合。城市生態學以“物競天擇、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生態平衡”等生態學概念深入地剖析了城市空間維存這一研究主題,第一次以系統的理論全面展示了人與城市空間的互動關系,留下眾多具有啟發性的學術觀點,但其限制性在于危險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會習慣性將空間的不平等歸因于個人自身的努力程度,而忽視了對某些更有解釋力因素的深入分析,如權力、權益、階級、種族、性別等因素。自20世紀60年代開始,帶著對這些因素的關注,一些學者開始將空間權益這一關鍵概念融入城市社會學的研究范式中,以之透視城市問題產生的政治和經濟根源,直面空間不平等的社會事實,這為城市空間的研究開拓了一個更為廣闊的前景,刺激了一個異彩紛呈的十年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