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柱生平及其學術思想研究
- 劉小云
- 8407字
- 2018-11-08 20:09:29
第一編 陳柱生平活動研究
第一章 陳柱家族文化源流初探
陳柱家族淵源有自,其先祖可上溯至浙江天臺,世代書香。歷二十余世,至陳柱一支前后四代,人才輩出,不愧為嶺南漢族移民家族的杰出代表,集中揭示了中國傳統家族人文傳承中的儒文化元素。
第一節 詩禮傳家
陳柱家族“系溯天臺,派衍勾漏”。其北流始祖陳楠,原籍浙江省天臺縣,南宋景炎進士,任勾漏令。宋元鼎革,不事二主,棄官隱居北流城西。其后裔一支遷居蘿村,繁衍生息,蔚為大族。南宋末至民國,“蘿村陳”共出進士3人,舉人10人,貢生13人,秀才55人;京官6人,六品以上地方官7人。尤其是第二十至二十三代中陳柱一支前后四代,人才輩出,堪稱嶺南人文世家。
陳柱的祖父陳宗魯(1816—1884),字秉禮,清太學生,以軍功保獎提舉銜廣東試用布政司經歷,歷任督糧、查緝、巡捕各委員及四會厘金督辦等職。陳宗魯慷慨好義,千金不吝。曾在家南建梅花書室,有房屋數間,池塘數頃,周圍栽種梅花、荔枝等花草樹木,聘名師任教。陳柱的父親和兩位伯父就讀于此,附近貧寒子弟紛至而不收學費。
同治十三年(1874),陳宗魯和梁科選、黎學萁等重修銅陽書院。
陳柱的父親陳開楨(1856—1921),字干丞,光緒歲貢生,歷任北流保衛團局董事、勸學所總董、東四里鎮自治會總董、十里局董事、十里師范學校校長、十村兩等小學校校長等職
,被視為鄉里柱石。
陳柱從小秉承家學,5歲讀書,“聰慧頗異常兒”。十一二歲,熟讀四書五經和《爾雅》。十四五歲,遍觀《昭明文選》和唐宋八大家之書。據他回憶,其父忙于公干,極少回家。“偶一歸,則取不孝所學,時加考問。夜則飲酒,每于席間教誨子女,或援古禮,或引先人成法,歷數時而后休。性謹慎,進退之禮,莫不中規矩。雖間居飲食之間,夫婦父子相處,坐立未嘗稍茍。……蓋其謹慎好禮乃學問涵養所至,而其慷慨豪俠之氣露于杯酒間者,則猶有先王父風。”
父親言傳身教,陳柱耳濡目染。15歲時,陳柱從父命,出外游學。由邑城—蒼梧—廣州—上海—日本—上海,廣交師友,獲益匪淺,自稱為人生三幸:“得以文受知于錫山唐蔚芝師,一幸也。得以詩受知于侯官陳石遺師,二幸也。得淪落于江南,與海內通人上下其論議,三幸也。”
陳柱為人父后,秉承家訓,以詩禮教子。長子陳一百赴美留學,他敦敦教導:“詩禮吾家物,貧窮乃士常。天將玉成汝,努力向殊方。”希望一百在大洋彼岸,要像孔門弟子一樣,甘守貧窮,以求實學。陳柱對一百期望甚殷,從給他取名即可管窺:“我兒我兒名一百,命名取義汝應識。人一能之己百之,如此行道誰能敵?我之名汝非夸汝,乃欲勉汝彰先德。乃祖立身雖不顯,廉節清名常籍籍。坎坷世路六十年,長在里閭為柱石。”
他希望兒子保持祖輩清廉的美德,修身立行,這正是中國儒家修齊治平之道。中國人的傳統名字,無不透露出其家族的人文推崇。陳柱幼名繩孔,其胞弟陳瑩幼名繩孟。看陳氏祖孫四代的名字,顯然帶有極濃的儒文化意味。陳柱在一首詩中說道:“大兒吾教汝,教汝立身規。圣哲皆由學,詩書慎勿離。”
告誡兒子以詩書養性。
中學時代的陳一百,在一年暑假回老家時,因交友貪玩,不思向學。陳柱憂心忡忡:“我淚為汝流,有如天下雨;我心為汝痛,如刀刺肺腑;我腸為汝斷,寸寸被火煮;我心為汝灰,寒于足下土;我身為汝病,呻吟兩月許;我命為汝危,有如絲一縷。”一百赴美留學之際,陳柱舊事重提,痛定思痛,“幸我察覺早,殷勤復誨汝”; “幸我命尚存,幸汝心不死,翻然竟回慮,力學欲雪恥”。事過境遷,陳柱仍心有余悸,“奈如驚弓鳥,憂實多于喜”。他勸子記取前車之鑒,不要重蹈覆轍:“所望汝后來,歧路莫徘徊。”獲悉陳一百在美國康奈爾大學研究院畢業,陳柱勖勉道:“兒當求真學問成名譽,區區學位不足道。”在他看來,“須知家國無窮責,要并江河萬古長。此意想兒能會得,應教弟妹共毋忘”。
陳柱沒有枉費心血,陳一百堪稱陳門子弟的楷模。陳一百去世后,妹妹陳蘇茵的悼亡詩寫道:“吾兄幼聰慧,才識超群英。七歲寫絕句,人皆譽童仙。弱冠入學府,留美攀峰巔。廿歲大夏聘,院校執教鞭。主長省教院,樹人六十年。宏著數十卷,桃李逾萬千。”可謂陳一百一生的真實寫照。陳柱摯友、陳一百業師馮振,曾賦詩稱贊陳柱父子:“其人溫似玉,得氣吐如蘭。老鳳將芻鳳,臨風長羽翰。”注2認為陳一百的才學精進與陳柱的誘掖分不開。在陳一百任教50年慶典上,廣西大學留穗校友會致賀詞:
注2:馮振:《贈陳生百一》,載馮振著,黨玉敏、馮采編校點《自然室詩稿與詩詞雜話》,第67頁。
勾漏靈秀,蘭芷以生。一公碩彥,百粵斗星。訓承先德,學究群經。光輝充實,庠序蜚聲。兩代師表,舉國知名。馬融絳帳,亦難與京。
“訓承先德”、“兩代師表”,道出了陳柱和陳一百父子一脈相承、薪火相傳的家族文化精神。
陳柱突破“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樊籬,對女兒的教誨同樣精心。長女陳松英1936年從無錫國專畢業時,唐文治贈序道:“松英之尊人柱尊,淹貫經籍,恒以詩禮教其子女。”可見,陳柱以詩禮教其子女,人所共知。他以《論語·學而篇》教女道:
人生學為貴,學貴明善惡。善惡何由明?其數始誦經,終則要讀禮,禮明義乃形。
今余教汝學,望汝其敬聽!學圣先去俗,俗去心乃澄。奇文要熟習,能積方能精。
古人秉燭游,汝讀當五更。讀古圣賢書,事事求力行。勿為四寸學,禽犢圣所輕。
吾言止于此,望汝專且誠。行之茍有恒,久久自芬馨。高舉謝時輩,飛鳴如鴛鸰。
陳柱希望女兒誦讀經典,持之以恒,必能超凡脫俗,明禮義,辨善惡。居家當嚴督,外出必叮嚀:“臨行日日勖松英,努力詩書玉汝成。”在陳柱的督導下,陳松英工詩善文,19歲作《今子夜歌》,頗得其業師錢鐘聯《夢苕庵詩話》稱賞:“能以舊格調運新意境,工于言情,此自青年人當行也。”
陳松英師從唐文治、陳衍、馮振、王蘧常、錢仲聯等國學大家,又得陳柱家學真傳,平生作詩不下三四百首,有《青松園吟草》行世。她一生也以教書為業,先后在上海、廣西等地中學任教。
1939年,唐文治作《陳君干丞林下課孫圖跋》,稱:
柱尊王父秉禮先生,嘗設義學于梅花書室,凡貧不能學者咸來受業。柱尊之尊人干丞先生,繼志述事,講學數十年。凡邑中諸學校,皆其所創設。而柱尊暨一百,篤守家法,廣被仁風。一百嶄然見頭角,自無錫中學,而金陵大學,而美國康奈爾大學,凡十余年,及歸國任上庠教授、主任,聲譽昭著,非先生義方之訓漸漬無形,曷克臻此?
從根本上說,陳家四代從教歸因于良好的家風家訓。此外,陳四百、陳虹英等也教書育人。以“教書世家”來稱譽陳家,當不為過。
第二節 書畫兼修
書法與繪畫是中國傳統士子的必修功課。陳柱平生好藏書畫,兼喜品鑒書畫,又精于書畫創作,其書畫造詣不亞于其詩其學,且對子女影響甚大。
據陳柱回憶,他小時在家塾,初習歐字,后習顏字,未專,亦未有意為書法家。東渡回國就讀南洋大學,頗有意學書。暇則臨摹魯公《家廟碑》及《三表》《中興頌》《李元靖碑》《東方朔畫贊》。又讀包慎伯、康長素之書,馳騖南北碑有年。方筆者,如爨龍顏、爨寶子、張猛龍、楊大眼、始平公;圓筆者,如《泰山經石峪》《瘞鶴銘》《鄭文公碑》《石門碑》《石門銘》,尤喜《泰山金剛經》及《石門銘》。以《石門銘》出于《石門頌》, 《金剛經》出于《夏承碑》,又習《石門頌》及《夏承碑》,由此博臨漢碑。既篤好《石鼓》、李斯、鄧石如之書,又喜臨《毛公鼎》《散氏盤》,尤篤嗜《散氏盤》,臨摹二十余年。晚年,專致力章草,行書則蘭亭,楷書則大小歐陽,篆書則小篆而外,《散氏盤》銘而已。
陳柱學習書法,頗有心得,主要反映在《書法管窺》《書法詹言》《楷書詹言》《章草詹言》《答某生論書法書》《與姜生志純論書法書》《與黃賓虹先生論書畫書》《我學書之經過》《述學》等文中。他對中國歷代書畫各體風格及其代表人物了如指掌,鉤玄提要,頗見功力。他談學書法的體會道:“學書當自鼎彝始,真似文章本六經。萬象森森何不有?散盤才筆最縱橫。”晚年,他總結平生數十年學書經驗:
余自學書法以來,或臨鐘鼎,或臨漢碑,或臨南北碑,或臨章草;或究慎伯之書,或崇長素之說。凡二十余年,雖不無寸進,而但覺依傍古人,不能自成體勢。
陳柱概括書法之要,大略有三:骨力、體勢、章法。骨力見乎字畫,體勢在乎結構,章法要乎安寘。
陳柱于畫,“初無所識”。自從結識黃賓虹,日夕觀摩其所贈山水畫,“始漸解山水筆墨理趣”。講學滬江后,“尤得日聆宏議”。又得覽其所藏古畫,“以相質證”, “漸能略解畫理”。又多參觀上海古今畫展覽,“觀摩既富,興趣日增”。耳濡目染,“覽古既多,躍躍思試。偶于學書之余,試寫山水,寄呈賓翁,獨蒙獎許”。他論畫教三女陳蕙英,深得黃賓虹贊賞:“尊示蕙英文一首,論古文書畫同源之理,極為精確。”
兼得名師點撥和勤學自悟,陳柱于書畫,不僅邃于理論創見,也精于實踐創作,深得黃賓虹嘆賞。已公布的黃賓虹與陳柱64封書信,多為兩人討論書畫。黃賓虹贊賞陳柱的章草道:“得示并法書章草,證之大著《詹言》,足徵用功深邃,感佩無任。古人精神,寄托詩文書畫,大之涵養天下,小之分析無窮。老子猶龍,道在自然。今于大作中,領悟不少。隸體似方,方中用圓,《月儀》《急就章》如是,馬遠、夏珪畫亦如是。惟臺端貫通學術,原本可以得之矣。”
晚年陳柱紆于時艱,縱情山水,每有習作,必呈寄黃賓虹,屢蒙嘉許。1939年,陳柱仿作宋人倪云林《江渚風林圖》,黃賓虹題字其上,贊道:“柱尊先生書法得窺索靖意象堂奧,當于六法多所神悟。”
索靖,中國西晉書法家,善隸、行書,尤擅長章草。其傳世作品有《月儀帖》《出師頌》等。“六法”,中國國畫術語,是對中國古代繪畫畫法精要的概括。黃氏更是贊賞陳柱以書法入畫法的創作:“大作畫扇頁并法書,清健渾古,如明賢墨寶,賞玩不忍釋手,誠欽誠佩!信先生之能以書法入畫法也,今已什襲珍之。”
陳柱喜愛書畫,常與子女一同欣賞,使孩子們浸潤其中。1936年,長女陳松英撰文,介紹其父:“近每日早起臨書約一小時,每晚酒后,必取古碑帖及古今名家書畫觀賞,興到則召諸子女共觀,講論其得失,日日必如是,無稍間斷。”陳柱不止于此,他還希望子女學畫,切身感受中國書畫所蘊含的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精髓。1931年,陳柱在一次寧波同鄉會某畫家展覽會上,偶遇書畫家馬孟容,交誼日篤。陳柱“乃請于孟容曰:‘首女松英,欲師事先生,可乎?’孟容許之。不謂吾女尚未就學,遽失良師也,哀哉!”
長女學畫,尚未拜師而驟失良師,陳柱扼腕痛惜。又送三女陳蕙英讀上海美專,師事黃賓虹。他一面教女學畫的真諦:“學畫猶學詩也,固要天才,猶要學問。”一面推介她的良師:“現代畫家,以汝師黃賓虹先生為最,其書法亦甚工。余越園以賓翁之篆,為自明以來所未有,蓋善學盂鼎,而能以篆筆為篆字者也。其狂草學懷素,亦今人所不能及。即畫上題款之字,看之似無他奇,而安和舒適,非曾用力于二王者,不能為。”
陳蕙英聰穎劬學,兼得名父和名師的誘掖,年紀雖小已然在畫壇嶄露頭角。馮振有詩《題蕙英畫山水》《題蕙英畫竹》《題蕙英畫荷》,稱贊她畫風清新婉麗。上海《申報》評價蕙英“所作山水,輒驚老宿,許承堯、王秋湄諸名流,咸以傳黃氏衣缽許之”。
“黃氏”即黃賓虹。1939年,陳蕙英因肺疾早夭。黃賓虹致函陳柱痛悼:“令媛蕙英溘逝,比之為國捐軀,誠無以異。諒不乏名手哀悼之作,足光志乘而有余。”
嗣后,陳松英亦有向黃賓虹學畫之意,得其贊許:“令媛松英女士,國學湛深,學畫必超。”
1938年,陳柱刊文,追憶其學術生涯。坦承:“余于書畫,略知門徑,實發自賓翁。”
陳柱父女三人,同拜一師學畫且有成,在中國家族史上,恐怕并不多見。此外,兒子陳三百早年曾就讀上海美專,女兒陳蘇英后來考上廣東藝專美術專業。無怪乎陳中凡1938年奉和陳柱一首詩中喟嘆:“羨君傳業非徒女,風雅追尋競一門。”
第三節 孝慈齊家
父母是子女人生立世最好的啟蒙老師。陳柱既是孝子,又是慈父,言傳身教,不僅陶鑄了子女們的才性,也塑造了陳門良好的家風。
陳柱少小離家游學,后又常年在外工作,極少回家探親,但他的詩文中保留了大量的故園記憶。在他的印象中,“地勢孤高石徑斜,荔枝叢里是吾家。白云疊疊重重鎖,芳草紛紛簇簇葩。樓枕青山多橘桂,園流綠水長桑麻。老翁醉罷間無事,隨婦偕兒學種瓜”,勾勒了一幅恬淡祥和的故園生活圖景。
陳柱是一個孝子:“性至孝,恪體親意。”父親年未七十以上而病故,陳柱視為平生一大不幸。
他在撰寫父親生平行述時,泣血悲悼:“嗚呼天耶父耶,父生不能養,父病不能侍,父臨死不能送,罪大惡極,孰有過于此者耶!俯仰天地,何以為生?嗚呼哀哉痛哉!”
喪父之痛,深入骨髓。后來,他賦詩抒懷:
平生愛讀書,獨畏讀孝經。一讀一下淚,不眠到五更。
我乃大不孝,何敢聞孝名。有父不得孝,墳邊樹已青。
有母不能孝,萬里常長征。夜夜夢兒時,父教我躬行。
夜夜夢兒時,母教我書聲。父死悔何及,母生長丁零。
誰使為人子,不能事所生。廢書長太息,對鏡慚人形。
其實,父親故后,陳柱原想在家侍奉老母,母親反勸道:“男兒生當有四方之志,若困守一家,是鄉愿之孝而已;爾若欲為孝子,當出外求名師友,努力修行立名。家事吾雖老,猶能理,爾勿念。”陳柱“唯唯受命”。老母臨終,他亦不在身邊侍奉,唯作墓志銘寄托哀思:“是為吾母之幽墳,下視無際摩蒼旻。萬山來朝斯其君,慈神洋洋臨后人,泣而銘之昭千春。”
陳柱對兒女的慈愛,不時流露在他的詩行中。1927年,北伐軍北上,南京城外發生戰事,長子陳一百滯留金陵大學。此時,火車已不通,郵路亦中斷。陳柱掛牽長子的安危:“我兒久處圍城里,不知兇吉今何似。音訊既不通,欲去東無軌。所望祖先在天靈,吾兒安好如平生。以我此時念兒苦,知兒此時思我情。他時相見兩相慰,大沽美酒窗前傾。”戰事結束后,陳柱幾天不見陳一百來信,放心不下,前往探視:“別后一星期,存亡尚未知。不辭千里覓,只是愛兒癡。”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杜甫的詩句當是陳柱此刻心情的最好寫照。
戰亂歲月,家人平安是最大的慰藉。次子陳三百抱病到上海,陳柱不無憐惜之情:“喜汝能生至,干戈萬里攢。況當日似火,兼以波如巒。病骨清逾甚,危魂臥未安。相逢頻拭淚,為爾酒杯寬。”慈愛非溺愛,愛子尚須教子。陳一百因交友不慎而厭學,陳柱循循善誘,勸他迷途知返:“一紙叮嚀汝記諸,他年成敗鑒前車。只因愛汝常憂汝,不望如余況劣余。莫使仇讎常快意,斷無浪漫不窮途。從今以后應知省,刻意修身苦讀書。”
在慈父教誨下,一百知錯就改,重新向學。金陵大學畢業之際,陳柱勉勵他戒驕戒躁,再接再厲:“平生愛汝頗聰明,此日聊為一小成。客里千憂堪一喜,待看頭角更崢嶸。”
陳三百自幼聰明,志向高遠,陳柱頗感欣慰:“三百吾憐汝,聰明絕勝人。四齡猶未滿,每事必求真。幾許飛騰意,長教父母。”他告誡兒子莫被聰明誤:“孩時曾說汝聰明,只恐聰明未必成。最是聰明休似我,一生只是作書生。”
陳三百先是在上海美專學習國畫,后又到無錫國專就讀。1939年在浙南麗水參加抗日救亡運動,1940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成為陳家第一位中共黨員。1941年參加潘漢年領導的上海情報科工作,參與截獲日寇偷襲珍珠港重要情報。1942年因日寇所謂“中共諜報集團案”被捕,在獄中和其他地下黨員開展各種形式的斗爭。1945年出獄后,投奔新四軍,開始了軍旅作家生涯。其作品多次獲獎,授中校軍銜(后晉升副師級)。
陳三百選擇了與書生父親不一樣的人生,攜筆從戎,成了一名保家衛國的軍旅作家。
陳氏孝悌滿門,陳柱率先垂范。其胞弟陳瑩,英年早逝,留下一女陳荔英、一子陳二百,時皆年幼,由陳柱親手撫養成人。陳荔英為無錫國專第16屆畢業生,在容縣中學任教至退休。陳二百是無錫國專桂校畢業生,又在廣西師范學院進修,先后在容縣中學、容縣楊梅高中任教,任語文教研組長多年。陳松英曾寫詩稱贊其長兄陳一百:“長兄如父亦如師,博學風流兩得之。”
陳柱病故后,陳門子弟長幼扶持,共同成長。新中國成立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后,陳門子弟多方奔走,不懈努力,為弘揚其先父的學術思想而奔波,陳柱著作陸續在臺海兩岸再版。陳三百晚年辦家庭報《二桐室》,既為散居在世界各地的陳家子孫聯絡感情提供一個平臺,又為發掘陳柱的學術思想提供一方園地,充分體現了陳柱一門的文化向心力。誠如昔年唐文治所言:“柱尊平日以孝為教,推及于子弟,推及于門人,將來推及于天下,太和之氣洋溢寰區,非吾中國之福?”
第四節 學以報國
自古以來,中國讀書人追求讀書報國,學以致用。陳柱先祖憑借“學而優則仕”的科舉文化涵養其家族文化命脈,陳柱及其子女一脈相承,將家族文化的優秀因子不斷發揚光大。
陳宗魯慷慨好義,千金不吝,曾在家南建梅花書室,延聘名師任教,四方貧寒子弟紛至而不收學費。又與同邑先賢籌資重建毀于兵燹的銅陽書院,該書院成為北流科舉人才的重要培養基地。陳開楨“以經世為志,雖未得志于天下,而未嘗一日忘斯民之涂炭”。他常教育陳柱:“今欲救中國之危弱,非培養人才以改良風化不可。”陳開楨不尚空談,躬行踐履,不遺余力地倡辦鄉村教育,先后助成本鄉學校、附城十里師范學校、十村兩等小學校、十里工業學校、本里高小學校以及與同邑鄉賢倡辦北流中學等,為鄉族及同邑子弟成才奠定了初基。
陳柱篤守家法,“承先君子之志,從事教育,銳志著述”, “欲救當時之弊”。他感嘆身世和時勢變遷,發為詩歌,集成《待焚詩稿》兩部,詩作不下千余首,“足為民國之詩史生色”
。從中可以洞見一個憂國憂民的愛國詩人成長的心路歷程。其學術著作同樣充滿了憂患意識,尤以他的經子學研究最為突出。誠如他的詩句所言:
人生惟求血氣充,國強要賴精粹聚。近世輕薄徒,竟乃數典而忘祖。
四史三通是何物,六經百氏廢如土。或謂孔教不足宗,或謂古道無足語。
陳柱所謂“精粹”,就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最優秀的傳統文化。他針砭了近代以來數典忘祖的種種時弊。早年,陳柱留學日本成城學校,在學習科學之余,“囑家中取《史記》《漢書》寄到日本來看讀”。學成回國后,“甚喜讀經子,尤好《老子》《墨子》《莊子》這三部書”。陳柱素以讀書、教書、著書為職志,其室名“三書堂”即源于此。他一生著作等身,各種已刊未刊著作132部,散篇論作數百篇
,被譽為廣西近代以來罕見的、著作宏富的國學大家。
1929年,陳一百從金陵大學畢業。陳柱勉勵他不要為獲得一紙文憑而沾沾自喜,須擔起文章經國的重任:
一第區區何足喜,少年犖犖勉成名。
文章最要經家國,祛梵由來亦弟兄。
草草寄詩無限意,相期不在到公卿。
陳一百肩負父親的重托,遠涉重洋,留學美國,以期學術救國:“救國只今唯學術,全家祝汝是康強。”陳一百不負所望,獲美國康奈爾大學教育統計學和心理測量學碩士學位,繼入美國加州大學和斯坦福大學深造。1934年學成回國后,歷任上海光華大學、大夏大學、復旦大學、中山大學、廣西大學、華南師范大學等校教授。1992年,被國務院授予“為高等教育事業做出突出貢獻的教育家”稱號。
1936年,陳松英從無錫國專畢業。國學大師陳衍贈序道:
松英尊人柱尊及余門,學問淵然沛然。松英又及余門,三年卒業矣。年尚少,文筆清通,不亞于同班男子也。愿松英勿亟求任事,歸而請益于名父,益飫其學,然后可出而用世……
陳衍一面贊揚陳氏父女的才學,一面希望陳松英在名父的教誨下,學業日益精進,以便更好地服務社會。陳松英亦不忘先祖遺訓:“我習聞太夫人之訓。將由一己之踐履,而推之于宙合,不可無書紳之銘。”她熟讀圣賢書,事事求力行。無錫國專畢業后,在上海女子中學、大夏中學教國文,教書育人。半個多世紀后,她獲讀陳柱舊著《子二十六論》,撫今追昔,不勝感慨,賦詩云:
今之世界萬古殊,電核微中國際爭。汝我年老如夕照,救國圖強賴年輕。
中華文化不可忘,各國均重文史承。莫教子孫浪蕩子,貽羞先祖壞名聲。
其他陳門子弟,也謹守父訓,懷抱濟世匡國之志,在各自領域里,大展其才。三子陳四百,農業工程專家,高級工程師,中國農業工程學會會員,1946年畢業于中央大學農學院。二女陳梧英,高級統計師,1940年畢業于上海交通大學管理學院,一生致力于統計事業,屢獲殊榮。酷愛文學,著有《梧葉集》,詩詞作品收入《當代五十家女詩人佳作選》《當代詞壇百星佳作選》等,受聘云南南社顧問。四女陳蘇英,美術家,1949年畢業于廣東藝專美術專業,師從藝術大師楊秋人、龐熏渠、王益倫等知名教授,其畫作多次榮獲云南省美術作品優秀獎,著有《感懷詩集》。五女陳蒲英,中國船舶工業總公司703研究所高級工程師,1956年畢業于東北工學院機電系。她負責設計的研究項目先后獲國防科工委科技進步二等獎,部、院重大科技研究成果二等獎。六女陳海英,中國舞蹈家協會會員。參加抗美援朝戰爭期間,師從朝鮮著名舞蹈家崔承喜,后到總政舞蹈學校深造。其創作和輔導的節目多次榮獲武漢市和國家文化部、廣電部大獎。七女陳虹英,藝術體操國際二級裁判。1957年畢業于中央體育學院,多次參加國際國內大賽工作,被國家體委授予“新中國體育開拓者”獎。
“尚德男兒多碩博,陳門女將有殊珍。”“蘿村陳”陳柱一門,在廣西家族史上譜寫了輝煌篇章。從他們的成才經歷中,可見家族文化精神的重要性;與此同時,也從一個側面揭示了儒文化對中國傳統家族的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