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漫游尋美:梁艷萍自選集
- 梁艷萍
- 9018字
- 2019-01-04 13:44:21
游戲與勞動的辯證法
“人的自由全面的發展,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美學的重要命題之一,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美學研究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以往對馬克思的“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研究,大多將勞動視為主要的前提與途徑,著重觀照此一維度,從而遮蔽了閑暇、游戲與勞動的關系,割裂了閑暇、游戲與勞動的內在聯系,以及閑暇、游戲對于人的全面發展的意義與價值。本文試圖將著眼點集中于“游戲”與“勞動”兩個范疇,梳理“勞動”與“游戲”在歷史變遷中內涵與外延的變化,從美學歷史的發展進程中闡釋游戲與勞動的辯證法,以揭示游戲與勞動的內在關系,從而更深入地理解馬克思關于勞動與人的自由全面的發展的思想,理解勞動、自由、閑暇、游戲之間的關系。
一 勞動:由豐富到簡單的嬗變
“勞動”一詞在古希臘語為“εργου”,用作名詞,其詞源意義為:一種不會留下任何實體性的物產能量的支出;人在負重狀態下蹣跚前行的樣子。勞動用作動詞,指在田地上的勞作。在古希臘,勞動與工作、實踐、創造、競賽是同義語,亦包含了“手工”“技藝”“農事”“紡織”“女紅”等意思。古希臘時代勞動與人類的其他活動、行為處于同一地位且相互包蘊,密不可分。勞動在以后才演變為泛指各種形式的體力勞動——手工、農耕、打魚、競賽、行動等。在古希臘,勞動既可以獲取衣食住行所必需的生活資料,也可以放松身心,參與競賽,從事創造。赫西俄德第一次將勞動與財富、與神靈眷顧的榮耀聯系起來,他指出:“人類只有通過勞動,才能增加羊群和財富,而且也只有從事勞動才能備受永生神靈的眷愛?!?img alt="[古希臘]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張竹明、蔣平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1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76E8E/1079720800382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615745-dWbtlDIkFrNfZJlimt3AcyxtVgU0YIbJ-0-34ab0210d6acdc10bbc2227d3e066507">
古希臘文里,勞動和工作有所不同,工作寫作“πóνοs”,除苦役外,是懲罰、麻煩的同義詞。古拉丁文中,勞動與工作再次出現了語詞和語義上的分離,工作寫作“poena”,來自希臘文,意思是“苦惱”“悲傷”。由于工作指的是為了制造某種規定的物品或完成某種任務而付出的體力或腦力,因而包含著煩惱和悲傷的成分。德語的工作“arbeiten”的原意是“痛苦”“麻煩”;法語工作“travail”的本義是“勞苦”;德語和法語中對于工作的解釋,基本保留了希臘文和拉丁文包含勞苦、麻煩、艱辛的意思,鮮明地顯現出“工作”與“勞動”內涵上的分野。英語里工作“work”指的是人類的活動,據研究認為是衍生于古英語名詞“woerc”和動詞“wyrcan”。《韋伯完整版新辭典》對勞動的定義是:從事或制造某事物所付出的心力、勞力,有目的的活動;勞動、苦工。
從語言內涵的演變可以見出,工作與勞動不同。工作大多是剔除了勞動所蘊含的創造性,單純作為制造產品或者責罰、奴役來進行固定活動。工作并非勞動,勞動有工作的成分,工作是異化的勞動。隨著時代的發展,勞動與工作逐漸融為一體,成為個體的人難以區分的活動,工作即勞動,勞動也是工作。
必須強調的是:是勞動創造了人,而不是工作創造了人。在從猿到人的轉變過程中,起決定作用的是勞動——制造工具,創生語言。人類社會區別于猿群的特征在我們看來又是什么呢?是勞動。動物僅僅利用外部自然界,簡單地通過自身的存在在自然界中引起變化;而人則通過他所作出的改變來使自然界為自己的目的服務,來支配自然界。這便是人同其他動物的最終的本質的差別,而造成這一差別的又是勞動。
馬克思繼承了西歐近代哲學的勞動觀念,將勞動作為普遍的人類學的規定,以其豐富的想象力描繪人類未來的理想圖景,并發展成為屬于馬克思的獨特的勞動理論:“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人同世界的任何一種人的關系——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思維、直觀、感覺、愿望、活動、愛——總之,他的個體的一切器官,正像在形式上直接是社會的器官的那些器官一樣,通過自己的對象性關系,即通過自己同對象的關系而占有對象。”這些器官同對象的關系,是人的現實的占有;這些器官同對象的關系,是人的現實的實現。“作為完整的人”對于“對象的占有”,具體來說指的就是“勞動是人在外化范圍之內的或者作為外化的人的自為的生成”,就是勞動。在馬克思那里,“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說來的生成過程”
,勞動是人區別于其他動物的本質特征:“……誠然,動物也生產?!莿游镏簧a它自己或它的幼仔所直接需要的東西;動物的生產是片面的,而人的生產是全面的;動物只是在直接的肉體需要的支配下進行生產,而人甚至不受肉體需要的支配也進行生產,并且只有不受這種需要的支配時才進行真正的生產;動物只生產自身,而人再生產整個自然界;動物的產品直接同它的肉體相聯系,而人則自由對待自己的產品?!?img alt="同上書,第96—9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76E8E/1079720800382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615745-dWbtlDIkFrNfZJlimt3AcyxtVgU0YIbJ-0-34ab0210d6acdc10bbc2227d3e066507">能夠“不受肉體支配”進行生產,并“自由地對待自己的產品”,自由地將自己的產品作為自己的對象的只有人類。因為只有具有將各種對象作為自己的對象的意識,人才成之為人,與動物、植物相較,能“更普遍地”獲得“自由”。因此,馬克思進一步闡述了他關于勞動的思想與理論:“因此,正是在改造對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證明自己是類存在物。這種生產是人的能動的類生活。通過這種生產,自然界才表現為他的作品和他的現實。”因此,勞動的對象是人的類生活的對象化:人不僅像在意識中那樣在精神上使自己二重化,而且能動地、現實地使自己二重化,從而在他所創造的世界中直觀自身。
就是說:人類只有通過改造世界與改造自己的勞動,人才能成為人自己。只有勞動——生產活動才是與人相稱的、才能成為從事勞動的人的生活。通過這種生產,自然——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成了人類勞動所改造出來的自然,也成了人自身的新的世界。因此,創造人之所以為人的生活既是勞動的過程,也是勞動的目的。
馬克思在其他著述中將勞動規定為“生命活動,生產活動”和“人的自己生產(繁衍)行為”。無論使用任何一種規定,勞動對于人作為人的存在方式來說,是不可或缺的。赫爾伯特·馬爾庫塞在《初期馬克思研究》中,詳細地分析了《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關于勞動的理論,明確指出,馬克思在手稿中揭示了勞動與自由的關系:“勞動是人類自由的現實表現。人類通過勞動實現自由;人類在勞動對象中能夠自由地將自己現實化。”人類在勞動中如何實現自由,如何使自己現實化,對于我們研究游戲與勞動辯證的關系,極富啟發意義。
二 游戲:人的自由實現
西文的“游戲”一詞最早來源于古希臘文,寫作“παιγνια”,拉丁化拼寫為“paignia”,有兩個義項:一個是游戲(包括制定勝負規則的競技游戲),另一個是節日。以后的“游戲”一詞——德語的“Spiel”、法語的Jouer、英語的“play”——都源于古希臘文的“παιγυια”。
東方(漢語文化圈)的“游戲”觀念源于漢語。古漢語中的“游戲”本來是兩個詞,“游”通“逰”,但兩個詞的意思不完全相同?!坝巍钡谋咀质恰皵濉薄!墩f文解字》解釋“游”說:“游,旌旗之流也。從斿,汓聲?!庇终f:“斿,旌旗之游,斿蹇之兒。從屮,曲而下垂,斿相出入也?!笨梢姟坝巍钡谋玖x是飾于旗幟上下垂的飄帶。正是從旌旗垂纓的飄動感,“游”引申出了從容悠閑、無拘無束的含義。“游”又指人或動物在水中行動?!对姟ぺL·谷風》: “就其淺兮,泳之游之。”游也指游憩,游玩?!抖Y記·學記》: “故君子之學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鄭玄注:“游謂閑暇無事之游,然則游者不迫遽之意。”孔子尚游,他將“游”與“學藝”聯系起來:“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边@里的“游于藝”就像錢穆解釋的“人之習于藝,如魚在水,忘其為水,斯有游泳自如之樂完善自己”。即指忘卻外在的功利,從容自如地樂游于“禮、樂、射、御、書、數”六藝之中,成為仁至善美之人。“逰”其一是“遨游、游覽”的意思。《詩經·大雅·卷阿》: “豈來君子,來游來歌,以矢其音。”其二是“樂”的意思,嬉戲,玩樂?!稌ご笥碇儭?“罔逰于逸,罔淫于樂?!薄睹献印ち夯萃跸隆? “吾王不逰,吾何以休?!薄斑K”意味著悠然自得、從容不迫,超乎功利之外,近乎于一種自由的狀態?!皯颉薄墩f文解字》的解釋是:“戲,三軍之偏也。一曰兵也,從戈,聲?!痹己x為兵器,但由于該兵器失傳,我們至今無法目睹這一名為“戲”的武器。俞樾認為,戲之本義為角力,競賽體力之強弱?!秶Z·晉語》曰:“少室周為趙簡子之右,聞牛談有力,請與之戲,弗勝,致右焉。”其后,“戲”有開玩笑、嘲弄之意,也有游戲逸樂之意。如《論語·陽貨》中的“前言戲之耳”。《史記·孔子世家》云:“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肉,設禮容。”“游(遊、逰)戲”合起來指的是嬉戲娛樂,最早見于《韓非子·難三》: “管仲之所謂言室滿室,言堂滿堂者,非特謂遊戯飲食之言也,必謂大物也?!薄稑犯娂分幸嘤小包S牛細犢車,遊戯出孟津”之語?!稌x書·王沈傳》指出:“將吏子弟,優閑家門,若不教之,必致游戯……”這里的“游戲”均主要指玩耍、嬉戲和娛樂。
日文里,“遊戯”與古漢語“遊戯”二字相同,發音為“yugi”。明治維新之后,“遊戯”逐漸與美學藝術結合起來,成為審美的重要對象。
梵文中的“游戲”為“Kridati”,指動物、兒童、成人的游戲,還指人的舞蹈、跳躍等,都有節奏與動感蘊含其中。
西方從赫拉克利特開始,一直非常重視“游戲”對兒童成長的作用。他們從不同的角度、運用不同的方法闡述游戲的重要性,留下了大量的論著。
赫拉克利特論述命運時指出:“存在的命運就是一個兒童,他正在下棋。這個兒童就是始基?!?img alt="苗力田:《古希臘哲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5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76E8E/1079720800382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615745-dWbtlDIkFrNfZJlimt3AcyxtVgU0YIbJ-0-34ab0210d6acdc10bbc2227d3e066507">赫拉克利特在此所說的存在是指作為整體的世界,始基則是指世界的開端和根據。“當游戲的兒童是始基的時候,這無非是說,世界是沒有根據的,它自身建立自身的根據?!?img alt="彭富春:《說游戲說》, 《哲學研究》2003年第3期。"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76E8E/1079720800382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615745-dWbtlDIkFrNfZJlimt3AcyxtVgU0YIbJ-0-34ab0210d6acdc10bbc2227d3e066507">
柏拉圖在《斐多篇》《斐德羅篇》《蒂邁歐篇》《法篇》《理想國》中清晰地描述了儀式、舞蹈、音樂、教育與游戲之間的關系,認為詩(文學)的模仿是一種“游戲”,雖然不能揭示真理,但可以“照料人的心魂”,滿足觀者某種宣泄的需要。悲劇詩的所有目的,“只是為了滿足觀眾,或者使觀眾愉快而已”。柏拉圖要把詩人驅逐出他的理想國,是因為詩人創作的作品對青年有巨大的影響——在潛移默化中挑逗人靈魂的情感來敗壞靈魂。“柏拉圖和詩人之所以都反對虛假的東西,不是因為它是虛假的,而是為了教育的緣故。”
柏拉圖認為:為了把兒童培養成城邦未來合格的公民,必須通過他們喜歡和能夠接受的方式進行教育,比較好的辦法是游戲。“出于實用的目的,對兒童的教導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身體方面的教養,與身體有關,另一類是音樂,旨在心靈的卓越?!?img alt="[古希臘]柏拉圖:《柏拉圖全集》第3卷,王曉朝譯,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5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76E8E/1079720800382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615745-dWbtlDIkFrNfZJlimt3AcyxtVgU0YIbJ-0-34ab0210d6acdc10bbc2227d3e066507">同時,必須制定游戲的內容與規則,限制兒童在游戲中的個人意識、好斗心理與粗鄙欲望的膨脹,阻止超越規范的行為。因為在游戲中喜歡創新的孩子,“將來不可避免地會成為與從前時代不同的人,兒童身上的變化會誘使他們去尋求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追求一套不同的體制與法律”
,會給城邦共同體帶來災難和不幸。人應該在游戲中度過一生,這些游戲就是獻祭、歌唱、跳舞
;引導兒童游戲最好的方式是音樂、舞蹈、體育比賽、節日游行等?!鞍延螒虍斪鼋逃墓ぞ?,引導孩子們的興趣和愛好,使他們成年以后可以去實現自己的理想”, “要在游戲中有效地引導孩子們的靈魂去熱愛他們將來要去成就的事業”
。柏拉圖對于游戲與教育規范的作用,對后來的教育家和美學研究者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亞里士多德繼承柏拉圖的思想,深入闡釋了游戲與閑暇的關系,認為:閑暇是全部人生的唯一本愿,當人的生命處于自由自在的“游戲”中可以安享閑暇,獲得內在的自由、快樂、愉悅與幸福。
康德和席勒的探索使西方游戲理論研究取得突破性進展??档掳讶艘幎椤白杂苫顒拥拇嬖凇?,提出了“模糊表象”和“藝術游戲”兩個概念??档抡J為模糊表象在心靈游戲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我們常常拿模糊表象來游戲,并對想象力把我們喜歡或不喜歡的對象遮蔽起來感興趣;但更常見的是我們成了模糊表象的玩物,我們的理智也不能擺脫那種荒誕?!?img alt="[德]康德:《實用人類學》,菲利克斯·麥諾出版社1980年版,第2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76E8E/1079720800382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615745-dWbtlDIkFrNfZJlimt3AcyxtVgU0YIbJ-0-34ab0210d6acdc10bbc2227d3e066507">以模糊表象進行游戲,一方面指的是我們的心靈機能——想象力之類——會圍繞著這個表象展開活動,這種活動就是心靈的游戲,也是一種審美活動。另一方面模糊表象也拿我們來游戲——被它所迷惑、愚弄去做傻事。藝術游戲則直接將心靈游戲與審美活動聯系起來,這種感性假象的藝術游戲——幻想——是與“自然”相對的、“有意識的”、“人為的”活動,是令人愉快的有益的活動??档旅缹W中想象力與知性的自由游戲是其重要思想支柱??档抡J為:“詩的藝術是思想的一種游戲?!娂炔灰郧楦幸膊灰灾庇^和理解為目的,而是要把心靈中的一切機能和動力置于游戲之中;它所描寫的圖景不必有助于對于對象的理解,只應有助于使想象活躍起來。它要有一種內容,因為知性都是有規則、有秩序的,知性的游戲會引起最大的快樂?!娛且磺杏螒蛑凶蠲赖挠螒?,因為我們把一切心靈能力都投入其中。”在這樣的游戲狀態中,審美主體所構造的審美表象由想象力送入知性王國,知性在無概念的狀態下活動起來,與想象力自由地游戲,此刻想象力與知性完全不受約束與強制,是愉悅、快樂和舒適的,是合目的性的愉悅。
席勒繼承了康德的游戲學說,在《審美教育書簡》中,更為廣泛和深入地論述了游戲、游戲沖動、游戲與審美、游戲與藝術的關系。席勒認為:在人與世界的關系中,人有兩種沖動,一種是感性沖動,另一種是形式沖動,或者是理性沖動。前者要“把我們自身以內的必然的東西轉化為現實”,后者要“使我們自身以外的實在的東西服從必然的規律”。但這兩者是對立的,它必須依靠第三者亦即游戲沖動才能達到統一。游戲不是強迫,而是自由活動。在游戲里,感性沖動和理性沖動恢復了自由。游戲沖動的對象是,“用一種普通的概念來表示,可以叫做活的形象(一種有生命的形態)”, “即用以表示現象的一切審美特性,總而言之,用以表示一種最廣義的美的概念”。而且,“游戲的沖動”這一名稱是恰如其分的,因為我們通常用“游戲”一詞來表示“一切在主體和客體方面都不是偶然的,而無論從外在方面還是從內在方面都不受強制的東西”。在此,席勒完全拒絕了附著在游戲上的卑俗形象。我們已經知道,在人的一切狀態中,正是游戲而且只有游戲才使人成為完整的人,使人的雙重本性一下子發揮出來?!耙虼?,理性又做出了裁決,人應該同美僅僅進行游戲,人也應該僅僅同美進行游戲。”總之,“只有當人是完整意義上的人的時候,他才游戲;而只有當人在游戲時,他才是完整的人”。
馬克思與席勒一樣非常重視感性的作用。他將哲學中處于次要的、從屬地位的感性能力——直接的、現實的、自然的人的感性能力(視覺、聽覺、嗅覺、味覺、愛)——提升到了哲學的層面進行研究。
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分析了感性與對象之間的關系,認為感性的即是現實的,這就是說,感覺的對象就是感性的對象,因而,擁有自身外部的感性的各種對象,是擁有自己的感性的各種對象。這并非馬克思自己獨創性、革命性理論,而是他繼承與沿襲傳統哲學用語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和觀點的一種方式。馬克思指出:“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人作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動的自然存在物;這些力量作為天賦和才能、作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另一方面,人作為自然的、肉體的、感性的、對象的存在物,和動植物一樣,是受動的、受制約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也就是說,他的欲望的對象是作為不依賴于他對象而存在于他之外的;但這些對象是他需要的對象;是表現和確證他的各種本質力量所不可缺少的、重要的對象?!?img alt="同上書,第167—16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76E8E/1079720800382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615745-dWbtlDIkFrNfZJlimt3AcyxtVgU0YIbJ-0-34ab0210d6acdc10bbc2227d3e066507">
但是,馬克思并沒有把這種獨創性延伸到感性本身的理解上來?!爱斔塾诟行?,并圍繞感性進行思考的過程中,可能是受到康德感性論的影響,把感性復歸于康德的哲學范疇之內——使之成為與悟性并列的認識的兩大能力。這可能是馬克思得以推翻黑格爾理性至上的哲學觀點的撒手锏。”為什么同樣將感性作為邏輯展開的依據,馬克思所導出的結論與席勒存在明顯差別?其根本原因在于,他們對感性的理解方式不同。馬克思認為,“感性的就是受苦的”,在某種意義上,人“與動物和植物一樣,存在著一種受苦的、受制約、被限制的本質”
,而人的沖動的諸種對象都在他的外部、作為獨立于其自身對象而存在著,人要在對象中確證自己的本質力量,對象就成為不可或缺、不以自身左右的自在的他者?!巴ㄟ^勞動人類獲得自由,在勞動的對象中人類自由地實現自己?!?img alt="マルクーゼ. “初期マルクス研究:「経済學哲學手稿」における疎外論”.良知力,池田優三共訳.未來社,2000, pp.11-12."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76E8E/1079720800382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615745-dWbtlDIkFrNfZJlimt3AcyxtVgU0YIbJ-0-34ab0210d6acdc10bbc2227d3e066507">席勒則認為:“只有當人在游戲時,他才是完整的人?!?img alt="[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張玉能譯,譯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32—4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76E8E/1079720800382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615745-dWbtlDIkFrNfZJlimt3AcyxtVgU0YIbJ-0-34ab0210d6acdc10bbc2227d3e066507">
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所解說的感性與康德所說的感性有相同之處——由來自外界的感覺上的刺激而引發主體的受動的能力。外部世界的壓力直接對主體起作用的,是來自外界的“受苦”“被制約且被限制”的能力。馬克思所強調的人的自由全面的發展不是康德式的合目的性的自由發展,也并非席勒式的游戲自由的發展,而是在勞動中獲得的自由和發展。這種自由和發展是在超越異化勞動達到本質力量對象化之后——有閑暇、享自由、能游戲、會創造——的自由發展。
三 游戲與勞動的辯證法
在人類的童年時期,游戲與勞動是合為一體的?!坝螒蚴莿趧拥漠a兒,沒有一種形式的游戲不是以某種嚴肅的工作做原型的。不用說,這個工作在時間上是先于游戲的,因為生活的需要迫使人去勞動,而人在勞動中逐漸把自己的力量的實際使用看作一種快樂。”馮特關注游戲與勞動之間的密切關系,強調游戲是從勞動中誕生和形成的。如馮特所察,現在仍在流傳的某些傳統游戲,最初的起源往往是嚴肅緊張的勞動活動。一開始這些活動的主要目的是滿足人們物質生活的需要,是一種功利性勞動。但隨著社會生產的發展,勞動效率提高了,勞動產生了剩余,人們不再需要為物質生活的需要付出自己所有的勞動,由此一些原有的生產勞動形式便開始轉化為游戲活動。
游戲與勞動從最初的合一到分離是伴隨著人類的成長歷史而實現的。在歷史的發展進程中,勞動與游戲的辯證關系一直存在著被異化的傾向。關于勞動概念的文獻中幾乎沒有游戲的論述,關于游戲的文獻中則有關于從勞動的視角考察游戲的記述,總體研究中重勞動而輕游戲的研究不容忽視。勞動、工作作為人類的正業被強化、美化,游戲作為“無用之用”或無所作為的代名詞被弱化、異化。
莊子在《人間世》的結尾寫道:“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被蛟S莊子已經天才地觀察到了無用之用——游戲已經被異化了,有用之用——勞動與游戲的分離業已成當時和未來的定局,因為在莊子哲學與美學中,一切物化都為道所造。
文化人類學的研究者在長期的研究中發現原始民族中游戲與勞動并不通常都是完全相反的行為,游戲與勞動具有一致的可能性。赫伊津哈在《游戲的人》中寫道:“人類開始共同生活的時候,在他們偉大的原初行動過程中,自始就交織著游戲?!螒驖M足了人們表達意圖和共同生活的理想?!?img alt="[荷]赫伊津哈:《游戲的人》,多人譯,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6年版,第1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76E8E/1079720800382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615745-dWbtlDIkFrNfZJlimt3AcyxtVgU0YIbJ-0-34ab0210d6acdc10bbc2227d3e066507">赫伊津哈從文化人類學的視角對游戲進行了多方位的研究,但是,赫伊津哈卻并沒有注意到游戲可能被異化的情況,而是理想化地夸飾著初民與原始部落游戲中人的快樂愉悅。
日本學者大澤正道對游戲與勞動的元素進行抽象,試圖提取并還原游戲與勞動的指標,以比較、分析其中的異同。游戲的指標包括想象力、社會的需求、現實性、節奏性;勞動的指標:饑渴、社會的需求、對象化、節奏性。通過具體指標的比較可以看出,游戲與勞動完全相同的兩項是“社會的需求”和“節奏性”,而“想象力”與“饑渴”、“現實性”與“對象化”是不同的?!肮澴嘈浴迸c“社會的需求”這兩個指標就是游戲與勞動的共同點。但在具體研究中,學術界往往是夸大了不同的一面,而忽視了其相同的一面。
原始時代沒有節奏性的游戲,難以聚攏氏族群體參與其中,勞動同樣如此。因為原始勞動是群體性的,當以節奏性為辨識標準時,游戲與勞動明顯地趨同。如果要尋找人類活動樣態的兩個根本性標志的話,只有游戲與勞動。作為社會性需求的具體體現的共同勞動和共同游戲,其同一性不言自明,所謂的“杭吁杭吁派”指的就是這種相近性。當社會性需求得到肯定時,游戲與勞動就可以找到共同的表現形式。如果僅僅關注相同性這一側面的話,游戲與勞動的確具有相當的一致性。游戲與勞動既有不同的一面,也有相同的一面。“游戲不能權憑游戲存在,勞動也不能權憑勞動存在。當二者相互結合為一個整體時,游戲才開始成其為游戲,勞動也才開始成其為勞動?!?img alt="J. ホイジンガ. “ホモルーデンス:人類文化と遊戯”.高橋英夫訳譯.中央公論社,1971, p.176."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76E8E/1079720800382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615745-dWbtlDIkFrNfZJlimt3AcyxtVgU0YIbJ-0-34ab0210d6acdc10bbc2227d3e066507">但是,由于游戲與勞動的組合被任意地肢解,游戲僅為游戲、勞動僅為勞動的時候,無論對于游戲,還是對于勞動,我們都難以接近它們的真正的本質。當游戲與勞動作為一對范疇——“游戲—勞動”來被把握時,它們的特性就會得到完整的揭示——“游戲—勞動”并不是靜止的、固定的活動樣態,而是有活力的流動的樣態。
大澤正道將“游戲—勞動”的活動樣態稱為游戲與勞動的辯證法,并標以圖示(下圖)。在圖中,力量的強弱用線的長度來表示,力量均衡則用線條等長來表示。在這種情況下,游戲的三角形與勞動的三角形是完全相同的。相同表示它們雙方保持平衡,平衡就是“游戲—勞動”的基點。但是,這種平衡不可能長久保持下去,如果強化饑渴或對象化的力量的話,想象力與現實性的力量就會削弱,當饑渴或對象化的力量達到極限時,三角形就解消為直線。那時,勞動和游戲均將解體,歸于虛無。反之亦然。游戲與勞動就是以這樣的平衡為基點,不斷地運動,你消我漲,達到平衡的。

可見,游戲與勞動之間存在辯證統一的關系。當完全超越了異化勞動時,人類勞動不再被外在目的——工資、生存所拘囿,勞動者投入于勞動之中忘卻自我,猶如游戲者進入閑暇一般。那時,游戲與勞動、藝術與產業、職業與消遣、游戲與藝術的溝壑被填平,人成為完整的人、自由全面發展的人。
在歷史進程中,勞動是一個由豐富逐漸走向異化和單面,對人的心身逐漸生發拘囿的過程,而游戲則是一個不斷發展、變化,不斷被豐富的過程,具有多重向度和豐富內蘊,包蘊著現實、想象、自由、創造、審美等諸多元素。我們在研究游戲與勞動的過程中,要關注游戲自身內部的多樣統一性——既要注意到游戲自身的多義性與多維度,也要關注游戲的社會性與共同體性,關注游戲對于人的完整、自由全面發展的重要意義與作用。在當下實存的“現實性勞動”難以完全超越異化的狀態下,即使閑暇的游戲以及游戲與勞動共存共融依舊是一個難以實現的烏托邦理想,我們也應該在理性、理念上更多關注作為勞動與游戲者——既是生產的手段也是生產物的——人的身體;更多關注作為勞動工具或游戲工具的技術器具,更多關注作為勞動與游戲的對象的存在世界,“在平衡—動搖—平衡”,或者“緊張—松弛—緊張”這樣進行無限運動的辯證法的關系中,延續人類愛的游戲的生命。
原載《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8卷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