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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域文化研究專輯

徽州人文與地域學風

徐道彬

徽州文化給予人的最深印象和引起人們關注的最大沖擊點,在于其山峭水險的生存環境與儒風昌盛的地域民俗,兩者極不諧調的內容卻自然地統一在一個對象中,這使得人們無法不追究其內在的生成原因與思想根源。本無生存之境的徽州人憑著勤苦、堅韌和儒家的進取精神,走過了百余年的風雨歷程,不僅賈能厚利,而且儒能名高,在中國社會經濟史和學術思想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尤其是徽州學者,以其突出的成就而體現出獨特的學術風格,也加速了近代以來儒學的轉向。徽州的經濟財富因徽商的經營有方,而達于鼎盛;其學術文化的特色,也因學者輩出,四處游歷而聞名當時,“皖派”學術也因此成為清代學術的中堅。

徽州居于山嶺之中,得山川靈氣,育拔萃人才。戴震云:“吾郡少平原曠野,依山為居,商賈東西行營于外,以就口食,然生民得山之氣質,重矜氣節,雖為賈者,咸近士風。”《戴震全書》六,黃山書社1995年版,第440頁。自朱子以后,徽州名儒輩出,著作富有,稱于天下,“邑自文簡公程大昌、格齋先生程永奇而下,師友淵源,賢哲林立,其鴻篇巨制,見于宋明史志、陳氏《解題》、晁氏《讀書志》、馬氏《經籍》考者,蓋彬彬矣”。《道光休寧縣志》卷一五《藝文志序》。明代休寧程瞳撰著《新安學系錄》,搜集了自宋至明中葉時的徽州學者112人,從其傳記遺事、碑銘資料中可見此一時期的徽州學術發展概況。近人蔣元卿所撰《皖人書錄》,上起春秋戰國,下至五四運動,搜集皖人著作17000余種,作者6600余人,其中大半都是徽州人。

至于徽州為何出現如此多的學者,以及他們的治學經歷與學術風格、杰出成就與影響,民國學者對此已有所關注。劉師培云:“徽、歙之地與蘇、常、杭、紹同居于江南,何以先儒學術有尚虛、尚實之殊,則以蘇、常為澤國,而徽、歙則為山國也。如近人江、戴之學,均以征實為主,與吳越之學不同。略舉二端,余可類示。嗟夫,皖省之民,其特質有三:一曰尚樸;二曰好義;三曰貴勤。此皆所處之地使然,今則風稍衰矣。”“皖省之民尚樸、好義、貴勤,皆因所處之地使然。”《安徽鄉土地理教科書敘》,《劉申叔先生遺書》,第1766頁。由此更為印證了上述所論地理環境與民風好尚之大略。梁啟超在闡述中國近代學風與地理分布時談到皖南文化的深厚積淀,以高屋建瓴的眼光,追根溯源,稱:“群山所環,民風樸惇而廉勁,其學風堅實條理,而長于斷制,此其大較也。”《飲冰室合集》五,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68頁。并歸納和總結了明清時代皖南學術所呈現出的五個層面:歙縣黃生、當涂徐文靖、休寧程綿莊、婺源汪紱、宣城梅文鼎在各領域的卓越成就。“五派各自次第發展,而集其成者為江慎修,蛻變而光大之者則戴東原。”梁氏所列諸人大多終生布衣,而所學借直核通貫,出乎流俗,確實具有求真、求實、求是的特點。徽州學人不僅“尊德性”,更為“道問學”,其共有的學問特點就是不講求文字表達的情感技巧,辭義上不拐彎抹角,“堅實條理,而長于斷制”,即如章太炎所言:“徽州于江南為高原,其民勤苦善治生,故求學深邃,言直核而無溫藉,不便文士。”其著述“分析條理,皆縝密嚴栗,上溯古義,而斷以己之律令,與蘇州諸學殊矣”。《章太炎學術史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28頁。民國歙人鮑幼文也由徽州人之特性,進而討論徽州學術,云:“徽州人既因環境關系而形成此種頑強精神,于是守而弗失,雖離鄉數十年或數世而猶保持之,由是引起客觀上之嫉視,給予一種似譏誚而實褒揚之極妙考語曰 ‘徽駱駝’,正足以表示徽州人任重致遠,不屈不撓之精神也。徽州人之特性既明,乃可進而討論徽州之學術。言徽州之學術,自當首推朱熹、江、戴,然朱熹、江、戴而外,徽州人之特性不為環境轉移,而能另辟畦徑,甚且能轉移風氣者,尚大有人在。”《徽州人之進取精神及對學術之貢獻》,《鳳山集》,學林出版社1987年版。徽州學人的勤苦篤實,還可以從《新安竹枝詞》中見其一斑,云:“山頭木葉脫秋風,庭前共試竹熏籠。逢人問說程朱里,好向篁墩訪舊廬。”又云:“紫陽書院崇岡上,四季都聞誦書聲。盡道文風今勝昔,新來山長是康成。”“鹿臥牛眠世所稀,命名象物太恢奇。眼前郭璞紛無數,不問何人總地師。”我們從這些“志土風而詳習尚”的民間文獻資料中,所見不僅有“訪程朱闕里之舊廬”,而更多的則是“郭璞紛無數”、“新來山長是康成”。而徽州如此“文風今勝昔”的現象,在“由空返實”的清代,相比于其他地方也是極為突出的一例。

徽州學人的堅實條理而長于斷制的學風有兩個來源:一是秉承了朱子“道問學”的路數,二則如梁啟超所言“對于宋明理學之一大反動,而以復古為其職志者也”。《清代學術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頁。綜觀清代徽州學者的治學風格,皆以“復古為職志”,擯棄虛理,刊落聲華,上溯鄭玄、許慎之學,而以質樸篤實為歸。他們學問湛深,卻大多木訥,不善應對,即使進學,也只做過編修、教諭,次而山長、幕客。錢穆云:“徽人居群山中,率走四方經商為活。學者少貧,往往操賤事,故其風亦篤實而通于藝。”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342頁。而且在對待仕進問題上,他們雖不能跳出“科第簪纓”、“學優則仕”的生活理念,卻能夠在圖名未就的情況下,轉而以授徒或入幕以治生。譬如,朝廷崇獎實學,曾起用江永,江氏以“馳逐名場非素心”相辭謝;《江慎修先生事略狀》,《戴震全書》六,第413頁。戴震得賜進士后,卻說待纂修事畢,乞假南歸,覓一書院,不復出矣;《與段玉裁書》,《戴震全書》六,第542頁。金榜貴為壬辰科狀元,“散館后即乞假歸,徜徉林下,著書自娛”;《國朝漢學師承記》,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8頁。程瑤田自謂:“心境豁達,全不以功名富貴系懷。明年大挑,或可得一官,然亦以淡泊處之。”《清代徽人年譜合刊》上,黃山書社2006年版,第329頁。從他們的經歷和表現可見,科舉功名對于真正的學者來說,只是為了免于生計勞苦之累(據清代典制,秀才免于徭役和丁稅,廩生每年還有俸米,舉人及進士更有優遇),而能一心做學問,他們與“掇拾巍科高第”者不會同流合污,而走著一條避棄虛華,“為學術而經世”的艱難道路。如此作為雖不合時宜,卻是真正的學問所在。

就學術史角度而言,樸學在清代前期仍為超越功利的民間學問,與時文制藝迥然兩途。其時雖有一些人對樸學有所涉及或漸成大家者,也大多是在進入官場仕途以后,再轉而進入樸學之門的,如紀昀、錢大昕等。參見拙著《戴震考據學研究》的有關章節,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乾嘉時期,朝廷倡導實學,也極力欲將在野的樸學納入學術主流,為其政治服務,于是一批學人對經學考據趨之若鶩。但事實上,真正的樸學家需耐得寂寞,在世俗功利面前有所不為,才能在學業人格上有所作為,既能“博學于文”,又知“行已有恥”,才是“為學術而學術”的態度。翻檢清代學者履歷,很顯然地看到:乾嘉時期學問精深的所謂“吳派”和“皖派”學者,大多蟄居書屋,少與世交,鐘情學術而深造自得。他們的治學范圍也多在小學、歷算和典章制度方面,與制藝八股南轅北轍,與天道玄理相隔遙遠,與那些“掇拾巍科高第”者相比,他們突出的特點就是做人的堅實與頑強,治學的艱辛與樸實。以下就徽州學者勤苦篤實、矻矻以求的人生追求,略作臚列與闡釋,以窺其自食其力,甘于貧困,性耽經書而“博學于文”的別樣風采。

若論有清一代學術,江永(1681—1762,字慎修,婺源江灣人)應該稱得上是第一流的學者。其近二十種著作,幾乎被《四庫全書》搜羅殆盡就是明證,此種榮譽在清儒中也是很少見的。他精通宋明理學,但反對空談;用力于漢學研究,而又涉獵廣博。他是清代學術由宋明理學轉向考據學的關鍵性人物,開創了“皖派”樸學的一代新風。但這樣的杰出人物,卻一生蜷伏窮山,閉門潛修,終老明經,未及聞達。錢大昕記其事云:“江先生永,字慎修,婺源人。少就外傅,與里中兒治世俗學。一日,見邱浚《大學衍義補》,書中多征引《周禮》,奇之,求諸積書家,得寫《周禮》正文,晨夕諷誦。為諸生數十年,楗戶授徒,束修所人,盡以購書,遂博通古今,尤專心于《十三經注疏》,自壯至老,丹黃不去手。嘗一游京師,同郡程編修恂延主其邸,桐城方侍郎苞素以《三禮》自負,聞先生名,愿一見。見則以所疑《士冠禮》、《士昏禮》中數事為問,先生從容置答,乃大折服。荊溪吳編修紱,于《儀禮》功深,及交先生,質以《三禮》中疑義,往復辯難,嘆曰先生非常人也!”《江先生永傳》,《潛研堂文集》卷三九,《嘉定錢大昕全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據江錦波《江慎修先生年譜》和許多民間筆記所載可知:江永曾祖父江國鼎經商于江淮之間,未能巨富而有善行,人稱江善人;祖父江人英介于讀書與經商之間,為典型的“亦商亦賈”者;其父江期因此得以寄籍江寧,專心從事于科舉,極少回鄉探視,但至死也未能中舉。江永21歲時就中秀才,卻從未參加過鄉試。曾在鄉試之地江寧陪侍父親應試,住在同族江義文家,卻以設館授徒聊為生計。稍后“侍父歸里,旋丁父憂”。《江慎修先生年譜》,《清代徽人年譜合刊》上,第59頁。清末民初的陳去病曾任徽州中學教員有年,于徽歙鄉間軼事多有記述,云:“江慎修微時,家亦甚貧。嘗上郡應試,而窘于資,不得已,乃為人擔荷行李而前,因得相隨入試。然江家婺源,去郡且三百里,而先生獨不憚勞勚,從事于此,則其志行之卓立可見矣。昔晦庵臨終,以 ‘堅苦’ 二字勵門人。若慎修者,可謂能實踐其誡矣。《詩》有之曰: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余于先生亦云。”《五石脂》,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29頁。陳去病(1874—1933),吳江人,南社創始人之一,東南大學教授,1906年左右曾在徽州任中學教員。一介書生竟然依靠為別人做“腳夫”掙得去府學應試的斧資,“得相隨入試”,其家境貧困至極已可想而知。那么,再欲參加省城鄉試,已絕無可能;若另走經商之路,自然也是空口白話。唯一的路徑,便是到別人的家塾去做塾師,以維持自身和家庭的生存之計。考察徽州地圖可知,江永60余年塾師生涯的行動路線,無非是在歲試之路上奔波,從婺源江灣、婺城(縣城)、大畈(外舅家),到休寧五城山斗(程恂家),再到歙縣(府治所在地)的西溪(不疏園)、靈山(方矩家)。江永也從21歲為縣學生,到24歲補廩膳生,再到62歲為歲貢生。為了生計,更為了讀書,不惜“束修所人,盡以購書”。江氏一生中除了一游京師與江西之外,終身不出徽州,淡泊自如,與世無爭,享年82歲。至于江永與科舉士子之間的關系,錢大昕有記云:“(乾隆)丙午,江南鄉試,以《鄉黨篇》命題,士子主先生說者皆得中式,由是海內益重其學。”錢大昕:《江先生傳》,《碑傳集》卷一三三。江氏之書使他人得以中式,自己卻以貢生終老于家。江藩也稱其“所著《鄉黨圖考》、《四書典林》,帖括之士竊其唾余,取高第,掇巍科者數百人,而永以明經終老于家,豈傳所謂 ‘志與天地擬者,其人不祥’歟”。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之“江永”條,中華書局1983年版。言辭間頗有替古人鳴不平之氣。江永嘗自述所學所為與時尚時文之異,云:“科舉陋習,少即厭之,不得已而遂行逐隊,身廁科舉之林,心游科舉之外。”《答汪紱書》,《雙池先生年譜》,第177頁。是“厭之”,抑或“遂行”,此言或許是夫子自道的無可奈何,也未可知。江永曾與同鄉汪紱有言曰:“蓋食貧不免授徒,授徒須講時藝。”“雖遂行逐隊,不免從事舉業,亦謂不過頭巾茶飯。若圣賢茶飯所以果腹而潤身者,畢竟不在此。私心以為,天下無不當讀之書,無不當講之事,無不當窮之理。但隨吾力所能至,與吾性所最近者,孜孜矻矻而為之。”“頭巾茶飯”一語雖然是塾師身份的自嘲,但對于江永而言也最為重要。江永終生以教授生徒為業,圍繞著應付的時文與鐘情的學術,既不失生計,也就性之所近和力所能至,“孜孜矻矻”于圣賢事理。自言:“為己之學最寂寞,其中甘苦獨喻之”,可謂其心靈真實的寫照。在徽州做教諭時的劉大櫆,即以古文名與當時,對江氏的“好古”之心與“迍邅憔悴”之境,也曾“衋然流涕以悲”,所作《江先生傳》云:蓋先生生而好古,而窮不見用于世,則益專其心于遠稽遐覽,終身樂之無休暇。其于古之制度、名物,必參互而得其據證。先生未之辨明,則其說具載方冊之中,而人顧莫之見。及先生指以示人,則人皆恍然自失,而不啻其心所欲言。信乎!其為博聞強識之君子也……先生存,則頹然一老,力學于深巖絕壑之間,朝士大夫無過而問者。先生沒,則斯文淪喪,后生新進,猝有志于學問,于何執經而請業焉?此士之迍邅憔悴,為舉世之所不為者,聞先生之卒,不能不衋然流涕以悲也。《劉大櫆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166頁。

江永之學博大精深,雖至今日仍未能得識其精微。若追溯江氏學行,也正是因為能夠“力學于深巖絕壑之間,朝士大夫無過而問者”,才得以深造自得,終成大儒。即如梁啟超所言:“俗既儉樸,事畜易周。而寒士素慣淡泊,故得與世無競,而終其身于學。”《清代學術概論》,第65頁。雖然江永弟子名滿天下,但自己“素慣淡泊”, “志行卓立”。他以“堅苦”二字體現了徽商和徽州學人,即使是在奔命于頭巾茶飯之時,也能夠“志與天地擬”的精神風貌。由江永的勤苦篤實及其為此所付出的心血代價,我們能夠看到:徽州學人在蕓蕓清儒中確乎可稱“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

戴震(1724—1777,字東原,徽州休寧人)的卓越成就除了天賦異稟之外,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艱難的境遇、懷疑的精神與堅韌的性格。其后裔戴琴泉回憶云:“明末流寇之亂,徽地以僻處山中,獨獲完善,休養生息。至乾隆朝,故徽屬最稱殷富。維時族之人多務商業,以豪侈相尚,雖未知為學之道,而故家大戶藏書頗富。公(按:戴震)父為族人經布業于江西之南豐。家寒素,無力購置之本,多向族人假借。公記憶力極強,鉤稽參考,夜以繼日。”《戴震全集》五,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3467頁。戴震祖上皆平民,以農耕和商販為業。東原少時過目成誦,卻“家寒素,無力購書”,也“不獲親師”。10歲入村塾讀書,受朱子《大學章句》,便詰問塾師:朱子何以能上溯千年而知孔孟之意?20歲左右跟隨父親在江西南豐和福建邵武經商和課徒;30歲時“其年家中乏食,與面鋪相約,日取面為饔飧,閉戶成《屈原賦注》”,卻“處困而亨如此”。《戴震全書》六,黃山書社1995年版,第662頁。33歲時,鄉里豪強侵占其祖墳,并賄交縣令。東原只身徒步進京,欲問“天理”何在。“行李衣服無有也,寄旅于歙縣會館,饘粥或不繼,而歌聲出金石。”《戴震全書》六,第666頁。此后的數十年,戴震幾乎無家可歸,落拓江湖,以幕客為生。

在歙縣西溪汪氏不疏園中的學習和課徒生活,是戴震成學的關鍵時期。其弟子汪灼回憶云:“先生名成于征聘,而學之成原于兩館余家。當是時,室人無北門之嘆,又得通博藝林,先嚴力助之也。先生目直視,光炯炯射四座。學宗漢鄭君康成,六經、秦漢之書無不讀。隨讀研究,析疑義,明制度,豈非考之約而覽之博與?嘗憶兒時入塾,先生授《說文解字》,俾逐字尋六書之義,因訓曰:‘讀書始于識字,積字成句,累句成文,庶免捍格難通之弊。日為余功認十字,計三載可竟功。當讀之書,不外圣賢經傳;文可法者,馬遷《史記》、班固《漢書》而已。近世工剽竊,尚腔調文,與俗近者去古遠,汝曹慎之,勿學也。’與先嚴同學不疏園,南東異室處,偶讀書有得,未嘗不來先嚴處,分榻坐,抵掌談道,歡聲達墻外。有村人暨他族以事白,或持文就正先嚴者,先生即拂衣起,歸室據一席,高歌無所顧,如冰炭然。而稚川先生來,則又如冰之投水,炭之在爐,冷熟各相得。京師多達官長者,聞先生處之亦若是,以故多不理人口,然未至世皆欲殺者,以素未肯與俗爭是非也。先生與東方日俱起,所讀之書五色燦然,終朝握管,考核禮經,為古文辭,不作一行草字。夜則起視星斗,占人事得失。所著《勾股割圜記》,集《天官書》、梅氏、利瑪竇之大成,尤精《水經》、律呂、音韻。”汪灼:《四先生合傳》,參見《戴震全書》七,第42頁。由汪氏所言可知東原卑微的出身、艱難的經歷、不能容俗的性格,以及“論古姑舒秦以下,游心獨在物之初”的學術旨趣。由此既印證了徽州民風的“惇樸而廉勁”,也預示了一代儒宗的由此誕生。

據載,戴震原本的生活軌跡也應如其父,最初只是為務農經商的需要而學習文字,計算賬目,遇有機會也設館課徒,借以治生而已,于帖括之學也不甚講求與奢望。但因為“家極貧,無以為業,至是始為科舉文”。《戴震全書》七,黃山書社1997年版,第6頁。這是東原的學弟洪榜所述,至為可信。其后,“學日進而遇日益窮,年近三十乃補縣學生”, 40歲中舉,53歲得進士。其中,第六次會試不第,還是皇帝的例外恩遇,才使其在晚年不僅心愿得酬,且暴得大名。那么,作為百科全書式的人物,戴震為何學問精博卻難以進學,胡虔曾敘其事云:“戴東原震數應禮部試,分校者爭欲致之門下。每于三場五策中物色之不可得。既乃知其對策甚空,諸公以戴淹雅精卓,殆無倫比,而策則如無學者,大是異事。錢辛楣詹事曰:此東原之所以為東原也。戴中壬午江南鄉試,年四十矣。出青田韓錫祚房,其文詰屈,幾不可句讀。后以征修四庫書,得庶吉士。”《柿葉軒筆記》,《續修四庫全書》本。清儒中擅長考據者多不擅時文,惠棟、江永、戴震猶過于此。他們專心求古、離異大眾而曲高和寡,只落得些無奈與悲哀。李慈銘曾對清儒的才情與功力、得失與榮辱的情況有所總結,云:“蓋漢儒之經學,為利祿之路,其從師傳業者,無異今之舉業。而國朝諸儒之學,則實與時背馳,宜其愈上而愈困也。”《越縵堂讀書記》,上海書店2000年版,第466頁劉師培亦云:“蓋處清廷之下,其學愈實,其學愈乖。”《清儒得失論》,《劉申叔先生遺書》之《左庵外集》卷九。自古以來,避難趨易乃人之常情。所幸蒼天不負,戴氏“以征修四庫書,得庶吉士”。為了報答皇恩,戴氏校書夜以繼日,廢寢忘食。也因長年辛勞,而高度近視。曾告訴段玉裁云:“余乖于時,而壽似可必。后以此言告錢學士曉征,曉征曰:天下固無可必之事也。金殿撰榜曰:先生之堅強,窮困時能日行二百里,發愿成《七經小記》。余語之曰:歲不我與,一人有幾多精神?先生答曰:當世豈無助我者乎?竟以積勞痿足,杜門一年。中屢換眼鏡,最后鬻眼鏡者曰:‘此老光之最者,過此無可換矣。’是非不厭不倦,神太勞則弊故歟?”《戴先生年譜·附著述輯要》,《戴震全書》六。《七經小記》代表了戴震著述的最終集成,《四庫全書》是東原學術事業的最高榮譽,但天不假年,于二者皆未能卒業。然而,東原壯志凌云之語、屢換眼鏡之事,已足以展現出一位潛心學術、艱苦卓絕、“鞠躬盡瘁,死于官事可也”的學人形象。

“皖派”學者中有凌廷堪(1755—1809,歙縣九都七圖人)者,出生于海州,終老于徽州。其父燦然公自歙遷入海州板浦場,為灶戶。六歲而孤,稍長,客揚州,為華氏贅婿。后成進士,以教授終身,朱珪稱之為“君才富江、戴,遠利就冷官”。朱珪:《題校禮圖用昌黎薦士詩韻為凌次仲進士作》,阮元《定香亭筆談》卷四,叢書集成初編本。晚年歸歙,“朝披夕抹,日事著述”,無疾而終。無后,由戚屬和弟子料理后事,葬于“歙西梅山十畝園,與父燦然公合墓”。張其錦:《凌次仲先生年譜》,《凌廷堪全集》第四冊,黃山書社2009年版。其弟子中以阮常生、胡培翬、張其錦等最為杰出。關于他的生平與學行,阮元有傳云:“凌君諱廷堪,字次仲,安徽歙縣人。遠祖安,唐顯慶中任歙州州判,遂家于歙。父文焻業賈于海州。君生海州,六歲而孤,困苦窮巷中,母王氏鬻簪珥就塾師,粗記姓名而已。去,學賈,不成。年二十余,始復讀書向學,能屬文。懼時過難成也,著《辨志賦》以見志。乾隆四十六年游揚州,慕其鄉江慎修、戴東原兩先生之學。”《次仲凌君別傳》,《研經室集》二集。由此,廣交師友,學問大進。

徽州學者家境的貧困和科舉的挫折,往往使他們對身世經歷和人際情感保持著一定程度的矜持、沉默甚或忌諱。這種太過理性的內向、沉潛和堅毅,也使得外人難以理解其內心真實的感受,而僅從外表上探得些許樸實、剛毅、不善交際的信息,如江永、戴震、金榜、程瑤田、汪肇龍等,無不如此。但其中也有個別的例外——凌廷堪,他既是一位“駱駝”式的學者,也是一個善于表達情感和內心世界的詩人,他能夠將徽州學子無家可歸、屢困場屋的悲慘境遇暢快地表達出來。李慈銘評析凌氏詩文集云:“其格調清俊,時有佳句。乾隆中經儒之稱詩者,沃田最勝,蘭泉次之,先生詩可以上肩西莊,下揖蕓臺。其中往往自出名論,又時證發經義,則諸家所未及。”《越縵堂讀書記》,第1078頁。那么,我們從凌氏詩文中也可以約略地獲得更多徽州學者歷盡艱辛、勤苦篤實以立德立言的形象與心跡。譬如,《手鈔諸經跋》一文云:余幼而孤露,學書僅足記名姓。服賈入市,舍籌而嬉。少長,輒以意為詩文詞曲自娛,六經未之全睹也。年過二十,亟思發憤讀書,是以有《辨志賦》之作。后以負米出游,時借主人之經讀之,文義淵深,苦不易曉,倦而棄去者屢矣。乾隆庚子冬,兩淮巡鹽御史長白伊公奉旨刪改古今親劇傳奇之違礙者。次年,屬余襄其事,客揚州者歲余。吳人孝廉李勉伯先生贈余詩,有“莫將椽似筆,顧曲誤垂名”之句,于是感其言,復取諸經就枕上觀覽。同人或阻之曰:是學甚難,不若詩文之易見長也。是學甚樸,不若詩文之華而悅俗也。余皆不謂然。夫學求為己焉耳,豈以難易華樸易慮哉!且未通一藝,而自命為文人,亦文人之羞也。自是有暇即默誦,而艱于記憶,乃自課以手抄代讀。然寄食于人,幾案少隙,或作或輟,二年中始鈔得《詩》、《書》二經。時未得注疏,但就錫山秦氏本鈔之。壬寅冬,入都,及覃溪師之門,命之習舉子業,復鈔得《周官禮》。丙午下第,歸朐浦,又鈔得《儀禮》。戊申,部臣新定科場例,請《五經》并用,通場同題,以杜關節。上以士子《五經》未能遍習,命本年先用《詩經》,次年會試用《書》,次《易》,次《禮》,次《春秋》,五科后再以《五經》同出題。是科余以副榜準貢。冬,歸自京師。次年,將試于江寧,春間又鈔得《易經》,尊功令也。余鈔諸經,初不為應試計,而中副車則以《詩》,領鄉薦則以《易》,捷南宮則以《禮》,前此肄業太學,則以《書》也。《盤庚》曰:若農服田力穡,乃亦有秋。夫操豚盂而祝,敢曰力穡,而有秋之報,亦云厚矣。然九年之久,止鈔得《易》、《書》、《詩》、《周官》、《儀禮》而已,《戴記》、《左傳》以文多尚未遑從事,他日當與《公羊》、《谷梁》、《孝經》、《爾雅》等陸續補鈔也。辛亥三月,撿舊篋重加輯治而藏之,并書數語于卷尾,以見饑寒奔走讀書之不易云。《手鈔諸經跋》,《校禮堂文集》卷三〇。

凌廷堪在“寄食于人”的情況下,“以手鈔代讀”而成學業,其艱難境遇可想而知。筆者之所以詳引其文,意在通過凌氏自述其讀書、謀生、科舉的生活經歷,借以考察游食的徽州學者“饑寒奔走讀書之不易”,這也是所有“皖派”學者或多或少都曾經歷過的,只是凌氏較之善言而已。在關于“難易華樸”的治學旨趣上,凌氏也天然地具備徽州學者所具有的樸實敦厚學風。對于樸學“甚難,不若詩文之易見長”和“甚樸,不若詩文之華而悅俗”的勸阻,凌氏不以為然,而傾心用力于六書九數與典章制度之學。常自敘治學思想云:“少困饑寒,學賈不成,年二十余,去而傭書,不知時文為何等也。暇日竊借經史讀之,人咸以為笑,謂不從時文入,終無是處也。嗣是見作時文者,輒怖之。然與之談論,又往往不滿人意。疑時文別有秘傳,乃宛轉叩作時文之法于人,則又笑曰:是甚難,有理、有法,非童而習之不可。如子之年,尚奚及哉?于是退而自悲。因憶《戴記》所云時過而后學,則勤苦而難成。斯言不誣也。至是遂絕意于時文。”《學勤齋時文自序》,《校禮堂文集》卷二八。凌廷堪原本并無讀書機遇,為了生存,服賈入市,“學書僅足記名姓”而已。但凌氏卻能夠在“寄食于人”,無以獲書的情況下,“有暇即默誦”,憑著手抄的笨工夫,以堅毅穩健的心態完成了從“傭書”學徒到著名學者的人生蛻變。可以說,凌廷堪“少困饑寒,學賈不成”和“竊借經史讀之”的遭遇與經歷,代表了一般徽州學者的成學歷程,也是學者“徽駱駝”形象的最切實、最有代表性的體現。

通過以上諸位徽州學者的生平經歷和學行記載,可知徽州的艱苦環境與樸實民風反映在學人身上,必定會有相應的敦本實學、堅忍不拔的治學風尚。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徽州學人這種勤苦篤實和頑強的“徽駱駝”形象,與后人所稱“綜形名,任裁斷”,空所依傍,實事求是的精神,也極為契合。由此可見,傳統儒家文化的傳承與實踐對徽州的影響極其深遠,它是徽州宗族和社會建設的指導思想。當然,這種情況也適合于中國其他區域文化。結合現實,探討歷史,建構中華文化的核心價值體系,對于提升我國文化軟實力,對當今的文化建設提供了有益的歷史借鑒意義。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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