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時期文學中的生態倫理精神
- 李玫
- 2543字
- 2019-01-04 13:36:58
第三節 匿名身份:缺失的文學史體現
生態倫理精神的缺失,除了體現在人類中心敘事傳統中非人類處于被“拘禁于話語之中”的處境之外,在新時期這一特定時段里,還體現為偶爾出現的略具生態倫理立場的非人類敘事是以一種匿名的方式存在和得以進入文學史的。
無疑,文學史應該是以重要作品為坐標,連點成線從而形成某一時段或地域的文學地形圖。從這個角度講,非人類敘事在新時期文壇的存在與走向上的飄忽不定似有還無,難以成為這一時期文學地形圖中與其他題材相呼應的等高線。
“匿名”意味著不以自己的名義存在。匿名登錄作為網絡術語,其存在方式的特點在于可以在特定的范圍內擁有存在的機會和被賦予一定的行為功能,但這一切卻始終不是以自己的名義,即不具備行為的主體性。文學史對某一時段創作狀況的梳理與寫作,需要通過各種命名的方式以超越最初的混沌,從而完成一種井然有序的敘述。面對紛紜繁復的事實,常常需要先以合并同類項的方式予以歸類,或是以思潮為旗號,如一度被頻頻使用的傷痕反思改革文學等概念;或者以作家性別為標志,在約定俗成的男性寫作之外,另辟一片“女性文學”的疆域;抑或以作家的年齡、所處時代的共同特定、共同知識背景與思想資源做代際劃分,于是有“晚生代”“七〇后寫作”等命名。從分類依據看,具有生態倫理立場的非人類敘事的劃分,參照的是題材意義上的標準,只是這種以非人類或非人類與人類關系為敘述對象的文本,在“鄉土”“都市”等題材名目繁多風起云涌的時候,一直沒有獲得過自己的名字。因而,這種匿名意味著在特定的歷史文化語境中,始終存在著一種使非人類敘事被忽視和使之被主流擠到邊緣的那一種力量,使之不得入其門,或者即便進入也是一種匿名登錄并終將以被誤讀作為存在的代價,托別一類文本的名目而得以存儲于文學史中,因為沒有自己的名字而一直寄居于其他思潮的名下。
事實上,匿名不僅僅是一種狀態,更是主體在各種外力的阻隔下,不斷遠離自己名字的過程。首先,這過程是在終于經歷了傳統媒體發表的承認之后,很少獲得以各種名義進行的“再選擇”——在公開發表后被其他刊物再次或多次選用,包括《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小說月刊》《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復選;或是被各種“選本”收錄,如“逼近世紀末小說選”“中國年度最佳小說選”等;或是在不同時期,被作為大學中文系學生教材的不同版本《中國當代文學史》所附帶的“當代文學作品選”的入選篇目。因為沒有自己的名字,它們很難以自己的身份進入文學史或者作為教科書從而被傳播和認可,進而獲得一種置身于歷史的合理性。
其次,與上述情況相應,非人類文本也不會以自己的名義進入出版銷售等流通渠道,即便偶爾被收錄,也是以另一種身份而寄居他人的名下。除了近年來民間環保組織偶爾出版一些類似《為無告的大自然》《與生靈共舞》之類的以宣傳環保為目的的各體并存、文學與非文學雜陳其間的宣傳意義大于文學/學術意味的作品集之中,收錄若干“敬畏生命”的文本之外,更多的選本都不予選錄。即便偶爾進入出版流通渠道進而進入接受領域,也不是以自身的名義存在。金學種《尋找鳥聲》
是以地域文學的名義被收入“新時期地域文化小說叢書”中的;池莉的《以沙漠為背景的人和狼的故事》,張煒的《三想》是以作家的名義分別被收入《池莉文集》和《遠行之囑》中的;
而景俊的《野馬野人野狼》則是從影響和反響等讀者接受角度,借“新時期爭鳴小說”
的集體名義存在的。此外尚有被納入兒童文學中與童話、寓言為伍,作為面向兒童這一特殊受眾群體的文本,參與了兒童想象力、審美或是倫理教育等系列話題,或者是如《動物莊園》([英]喬治·奧威爾)、《貓城記》(老舍)和《一只特立獨行的豬》(王小波)等因與政治寓言糾纏不清而很快被用來作為某一時期社會或政治發展的注解或是民怨沸騰的佐證。后來,終于有了“環境文學”“動物小說”等專題的出現,但前者更多地等同于“人與自然”的視角,一閃而過地滑向“人與大地”的話題,后者則是從一出現就被兒童文學收歸旗下。
這首先是因為“女性”“都市/鄉土”“另類寫作”等大多數視角都不適合把所有的非人類敘事招至麾下。其次,初期的非人類敘事的寫作沒有固定的作家群,以作者的身份劃分同樣無從下手,而那些偶一為之的作家在收編個人文集時也很少把“不合群”的它們收入其中。對于研究的目光而言,它們因很難成就縱向的“系列”或橫向的“群”而很少有機會被某一宏大話題在適當的語境下提及。另外,水平上的參差和忽高忽下也是重要原因,似乎很難從中尋找到一種標志性的走向,因步伐零亂而很難連點成線。這種匿名狀態的長期存在,使非人類敘事文本即便被接受,也多以匿名的方式;即便入選,也是因為歪打正著地符合了另一遴選視角的審視,與生態倫理的話題無關。
事實上,以某一種名義存在并不僅僅是叢書出版策劃的問題,它同時意味著將它置身其中的集體作為同一話題被現在和將來所關注,從而納入那種話語對該話題的言說系統中。評論對某一文本的解讀,很容易在既有立場的前提下,各取所需為我所用,因此很容易滑入某種斷章取義的境地,文學作品常常因為碰巧地合乎某一歷史進程的某些特點,或者符合某一論者筆下的某一歷史進程或傾向而被引為例證。文學作品因嵌入整個歷史進程而得以存在,以掩去自身特點為代價而獲得一席之地甚至永生。
匿名的名分未定,使一些未能在恰當的時機以某種方式寄存的文本,很可能面臨逐漸散失的命運。當非人類沒有自己的名字時,很多文本都沒有機會被某一話題或群體所容留。被匿名的條件之一是曾經參與或是卷入過某一重要的“事件”、思潮或是引起過某次紛爭,從而借助這一事件成為歷史而相應地成為一種重要或不怎么重要的“資料”。除此之外,某一作家在寫別一類作品被關注后,研究界分析其創作發展或思想人格乃至成敗得失時,會意外地把其中的非人類文本作為某一線索的其中一環而予以定位,即作品借重有影響力的作家而得以存在。
尚未引起關注的作家,影響力較弱的期刊加上非人類這一話題本身的一度無聲無息,使另外連匿名機會都不具備的眾多文本面臨著“散失”的命運,散落在歷史的煙塵中隱身遁形,銷聲匿跡。在文學史和歷史,抑或是兩者相糾纏的歷史中,它們只是一串字符,點擊之后再無下文,歷史階段沒有給它們留下必要的鏈接,它們只是存留在一種索引的文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