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時期文學中的生態倫理精神
- 李玫
- 4579字
- 2019-01-04 13:36:58
第二節 拘禁于話語之中:缺失的文本體現
生態倫理精神的缺失,是指在既有的敘事傳統中,對非人類的書寫往往被湮沒在人類中心的重重話語之中——在話語的重重圍困下,“非人類”不具備敘事的能量,從而也不可能成為倫理關懷的對象。本書對這一切入視角的論述將從一篇與“非人類”有關的小說開始。
首先進入研究視野的是刊于1987年第11期《上海文學》上的莫言的《貓事薈萃》。對于非人類小說寫作這一話題而言,《貓事薈萃》的存在,既不是最初也不是最后;既不是起點也不能作為至高點,它甚至不是某個歷史轉向的十字交會點,進而以新舊交替時代的某些癥候啟示著另一類寫作的出現。作為一個在習慣性思維方式中從思想或藝術的任一視角來搜索都頗不起眼的文本,它被本書所捕捉,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其中對于貓這一生物的大量古今中外不同話語的匯聚,給閱讀帶來的最初震驚:一方面,眾多文本展示了不同的敘事、各種話語系統之間最大限度的可能性、彈性和張力;另一方面,也展示了層層話語圍困之后非人類本體面目的模糊可疑。如同以貓這一被重重話語風干了的無血無肉的標本(可以替換成狗、馬、狼、虎、鴨、魚、兔等)為圓心,以各種不同的話語為半徑所做的圓周運動,每一種話語都在講述,都試圖以自以為不斷接近所要表述的本體的方式努力著,圓周上的每一點,都是一種話語的可能性,而這種點是可以無限切分的,話語依不同的敘事邏輯對語詞進行重組以產生出新的文本,在理論上具有無限可能性。
解讀《貓事薈萃》可以從多種角度切入,以莫言創作系列為背景,可以看出其中對饑餓的重述,進而可以引申到隱含著的對社會的批判,甚至是對現代性的質疑。對于通過非人類敘事探討文本生態倫理立場的研究而言,莫言應該可以算作一個特例,其若干文本都涉及非人類,但莫言的本意卻始終與生態倫理無關。《貓事薈萃》作為小說這一敘事體裁,從魯迅的《狗貓鼠》寫起,解釋“貓虎之間”的故事,由此開始了故事系列,也開始了既有人類敘事中對非人類敘述的大展示。其中,過量地容納了與“貓”有關的形諸文字的文本12種,與貓有關的事件8種;
另有“貓狗成仇”的多種話語——魯迅所引的日耳曼童話、祖母的解釋、現代生活中貓狗死斗是源于人類的挑唆等,每一種解釋都有自己的走向與相應的話語系統。
在《貓事薈萃》中匯聚的古今中外太多的關于“貓”的不同敘事中,文本之間相互支持又相互拆解,是不同話語的交流與碰撞。貓作為一種生物學的事實,在不同的話語中漂移,時而形容猥瑣,時而光彩奪目。在善變與狡詐之間,在幸運與不幸之間,在好與壞之間,在傳說與現實之間,“貓”作為一種被抽象了的生物學事實,借助于不同話語的敘事力量,在互為反方向的兩極之間任意往返。不同的時代、國別與民族,不同的體裁、題材的各種話語系統匯聚于同一文本中,不動聲色地熱鬧著,悄然地展示話語力量的蓬勃與繽紛。在蓬勃繽紛中,非人類作為生命體被覆蓋得異常蒼白:它們不是倫理關懷的對象,甚至不是審美敘事的對象,而僅僅是人際倫理支撐下的文本中完成敘事的道具。
差不多在5年之后,1993年第1期的《十月》刊載了于堅的詩《對于一只烏鴉的命名》:
……烏鴉的符號 黑夜修女熬制的硫酸/嘶嘶地洞穿鳥群的床墊/墮落在我內心的樹枝/像少年時期 在故鄉的屋頂征服鴉巢/我的手再也不能觸摸秋天的風景/它爬上另一棵大樹 要把另一只烏鴉/從它的黑暗中掏出/烏鴉 在往昔是一種鳥肉 一堆毛和腸子/現在 是敘述的愿望 說的沖動/也許 是厄運當頭的自我安慰/是對一處不祥陰影的逃脫……
……當一只烏鴉 棲留在我內心的曠野/我要說的 不是它的象征 它的隱喻或是神話/我要說的 只是一只烏鴉 正像當年/我從未在一個鴉巢中抓出過一只鴿子/從童年到今天 我的雙手已長滿語言的老繭/但作為詩人 我還沒有說出過 一只烏鴉
深謀遠慮的年紀 精通各種靈感 辭格和韻腳/像寫作之初 把筆整只地浸入墨水瓶/我想 對付這只烏鴉 詞素 一開始就得黑透/皮 骨頭和肉 血的走向以及/披露在天空的飛行 都要黑透/烏鴉就是從黑透開始 飛向黑透的結局/就是從誕生就進入孤獨和偏見/進入無所不在的迫害和追捕/它不是鳥 它是烏鴉/充滿惡意的世界 每一秒鐘/都有一萬個借口 以光明或美的名義/朝這個代表黑暗勢力的活靶 開槍/它不會因此逃到烏鴉之外 飛得高些 僭越鷹的位置/或者降得矮些 混跡于螞蟻的海拔
把兩個相距5年之久,從屬于不同的體裁領域的原本毫不相干的文本并置在一處,如果忽略貓和烏鴉作為生物學上兩種不同物種在生理特征上的差異,而僅僅關注它們作為抽象化了的非人類置身于話語敘事中的命運,則前一文本客觀上從閱讀的角度,收集并展示了文學敘事中話語在非人類身上的重重堆積;后一文本,則從話語主體的角度,表達了試圖讓非人類沖出重重既定話語樊籬的困境。前者展示話語的匯輯,后者呈現出突破的繁難——對付這只烏鴉,詞素從一開始就已經黑透——那些承載著重重人際倫理指涉的象征、隱喻和神話。
作為具有生態意識的詩人于堅,在當代詩歌的發展中常與現代漢語詩歌的探索聯系在一起,當詩壇試圖給于堅選擇用以定位的坐標點時,《0檔案》或者《飛行》可以更為合適更為閃亮也更為準確地予以標示,于堅之于詩壇之于第三代詩歌的詩學立場和詩學精神的意義。而《對于一只烏鴉的命名》,即便進入評論的視野也常常僅僅是作為一個過渡很快就會一閃而過,在這些蜻蜓點水式的飛掠而過的瞬間,接觸的點往往仍在于于堅與現代漢語詩歌寫作的糾葛。
如果從20世紀90年代中國詩壇詩歌論爭的角度看,于堅《對于一只烏鴉的命名》或許還可以帶出一系列相應的話題,關于民間,關于普通話和口語的對峙,口語詩的界定,等等。甚至可以由此作為一個話題的開端,進而提及一場人數眾多飛沙走石的詩歌論爭。只是,本書要討論的話題一開始就與此無關,或者說,本課題與它的相遇和此處對它將要進行的分析,只是緣于對它的一次挪用,在讀取它的瞬間,走進去,然后又走出來。本書感興趣的是,烏鴉作為一個具體的、因沒有發言權而處于“被說”位置的非人類,與重重話語之間的關系。詩人的取向是試圖穿越重重語言的迷障,到達一個可以以自己的話語呈現出一個具體的關于烏鴉的“點”,而本書關注的是,層層圍困著一只烏鴉這個點的那些黑透的“話語”是如何遮蓋住一個生命身上的生命特質的。
很顯然,對于詩人的寫作而言,是一個詩人面對一只烏鴉。而通常的研究,則是著力于一個詩人置身于多種表達時的困惑。一直被忽略的問題是,當烏鴉以一個非人類的身份作為主體時,它所面對的是重重的話語以及各種既定話語秩序。詩人為走向一只烏鴉,在歷史的重重話語中穿梭,上下求索、左沖右突,以尋找一種屬于自己的文字。而烏鴉作為表述的對象,卻一直面對著千百年來話語油彩的層層涂抹。
至此,我們已經分別看到了與非人類相關的一篇小說和一首詩歌,它們以不同的文體,各自代表了一種敘事方式。話語的力量,已在人類中心的敘事傳統中積淀在各種文體間,抽象成一種氣息,困擾著后來者的表述。把兩個原本不相干的文本從具體的背景中剝離出來并置一處,可以分離出各種研究視角,在眾多的解釋視角中,本課題只關注這樣的角度:人類對非人類敘事的話語史,對人類與非人類關系的敘述史。在人類的所有敘事面前,非人類實際上都是悄無聲息的。不錯,我們是聽得到它們不斷的喋喋不休,看得到冒號后面翻涌著不斷生成的文字,但所有的話語都是人類書寫權力對生物真實聲音的一廂情愿的解讀。誠然,對于非人類話語的了解作為一個遙遠的生物學課題,并非本書所能駕馭的領域。本書關注的只是解讀的方式以及支配這種解讀方式背后的權力機制的產生及其在不同歷史文化語境中的運作方式,因而研究的范圍可以界定為,在人類文化的敘事傳統中,對于“非人類”以及非人類與人類關系的敘事在新時期文學中的體現,及其蘊涵的深層生態倫理立場。只是事實上,不同的文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講述著同一個話題,即便是僅在文學創作領域,各種文體之間也已是千差萬別,更何況還有社會科學范圍內的其他領域。進行一次詳細的研究因涉及更多的社會學、倫理學的范疇而溢出文學這一話題,令人不堪重負,而從總體上描述又會過于簡單。因而本課題只選擇了話語的視角,在對非人類敘事的話語清理中探討其生態倫理精神的有無。
從前述分析可以看出,在人類文化的敘事傳統中,非人類的“拘禁于話語”在文本中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非人類處于重重話語的裹挾之中,不同的話語為我所用各取所需,各種話語之間有時候會相互支持或相互拆解。《貓事薈萃》中古今中外不同文本匯聚一堂而又各行其是,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點。其二,人類倚仗自己所擁有的書寫權力,在對非人類或者人類與非人類關系的敘述中,可以決定敘述的詳略分配、選取被敘述的重點、組織故事的前因后果和決定所使用的敘事色彩與情感傾向、控制敘事的倫理立場;話語修辭擁有的對人自身行為的“矯飾”作用,使人類運用所擁有的書寫權力對其行為加以辯護(rationalization)。一種慣常使用的方式是要把獵殺的對象命名為“害蟲”,然后堂而皇之地殺之,人類通過擁有并使用敘述權力,任意矯飾自己的行為,為自身的好惡與利益、立場尋找借口;在吃掉別一物種時,要發表一通義正詞嚴的演說,獵殺一其他非人類生命則常以“保衛人民”的名義;或者是把非人類與人類的睦鄰關系稱為“忠誠”,反之則斥為“兇殘”,以人際倫理準則取代種際倫理應有的生態倫理立場。
對益蟲/害蟲的命名本身隱含著人類中心意識,“害”與“益”,皆是以人類的利益為中心所做出的判斷。圍繞這一“現實—指涉”,人們建構了各種概念:害蟲、兇殘、狡猾……人類以自身為中心,實現對各種非人類及其品質的命名,正是通過此類命名維護了人類對非人類自古以來的指責和對其生命的合法性剝奪,并在此基礎上對自身行為做出合理的敘述。
人類中心的敘事文本通過擁有書寫的權力,在對人類和非人類關系的敘述中,一再地產生和復制所謂的真相,非人類的罪行通常是由人類文字重構而獲得的,是無須在場亦能做出的判決,非人類永無應答和確認之時。比如郭雪波《公狼》和荊歌《狼來了》
都不約而同地寫到人類想當然地把被村人偷吃而丟失的家畜家禽認定為被狼所竊,從而誅殺之,即便后來知道是錯殺,依然執迷不悟。《公狼》中“查明最早丟失疑為狼所為的那只山羊,原來被村東二嘎子偷去換酒了,不是那對公母狼所為,是一個冤假錯案”,人類以自己想當然的“疑”給非人類定制一罪名,真相大白之后不是對冤假錯案的改正與糾錯,而是更為殘忍地誘捕以殺狼滅口。村長在捕狼前的村民動員大會上的發言,頗有意味地呈現了人類敘事傳統中以文字重構非人類罪行的駕輕就熟,和接受領域習以為常之后的熟視無睹,“山狼在村里召開一次村民會議,宣布打狼計劃,從狼之出現,狼之公害,狼之不可饒恕的罪惡,再說到狼入圈套時號召全體村民齊動手出來打狼,為其丟失的豬羊家畜報仇,為以后的安寧而戰,保衛家園,匹夫有責,云云,說得口沫飛濺……”人類以話語的喋喋不休,重構著文本中作為非人類的狼本應昭雪的罪名,既然“已知”丟失的家畜是人類自身所為,又何以推導出“報仇”和“為安寧而戰”的結論?話語之間的縫隙、內在邏輯的牽強清晰可見,而“保衛全村的安定團結”“保衛家園,匹夫有責”之類的話語,更是一個時代的國家話語在人類敘事習慣中的沉積。人類在擁有書寫權力之后,所有的話語都是公理——在一切需要進行辨析的邏輯中,公理是無須論證的前提。
對上述話語修辭的矯飾作用在文本中隱蹤的捕捉與清理,是本部分的出發點和理論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