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的民族認同特性及其文學性生成:以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為中心
- 樊義紅
- 4464字
- 2019-01-04 13:33:04
第三節 理論資源借鑒的論證
以上我們對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作了一次較為系統的梳理。這種梳理本身當然自有其理論價值。不過更重要的是,筆者希望通過這樣一種梳理,把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引入民族文學(在本書中主要是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研究,從而加深對后者的認識。20世紀80年代至今,“認同”成為中國學術界的熱門話題和高頻詞匯,它被廣泛應用于各個學科的研究,帶來了不少理論的新發現。以往國內學術界對“民族認同”的研究主要是在民族國家的層面上來進行,也就是說,主要是研究中華民族的民族認同問題。而對作為國家內部不同族群意義上的少數民族文學的民族認同問題則談得不多,也不夠深入,甚至因為對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的誤解出現一些不應有的誤用,總而言之對這一問題還有很大的研究空間。筆者的研究正是要進行這樣的一次嘗試。
這種研究實際上涉及學科資源的借鑒問題。筆者以為,對這一問題應該謹慎對待。文藝學領域幾十年來對西方文藝理論資源的借鑒一直就受到不少人的質疑,一個主要的問題就是關于借鑒的合法性。很多研究者往往不考慮西方文論生成的具體語境,直接將之拿過來套用到中國特有的文學現象上,結果對問題得出了很多似是而非的闡釋。而在這種闡釋的基礎上所生成的理論發現自然也很難具有說服力。為規避這樣一種理論借鑒的通病,這里筆者將先對自己的這種理論的引入和借鑒本身作一次簡要的探討,這會使筆者后面的研究更為合理和有效。具體而言,這種探討將對如下幾個問題進行追問和解答。
第一個問題,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研究為什么有必要借鑒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
這主要由研究對象的性質和以前的研究狀況決定。當代民族文學作家60余年來特別是新時期以來一直表現出對民族認同問題的持續關注和思考,并致力于通過文學創作來尋找和建構自身的民族文化身份認同。這就使得其作品(特別是小說)中的民族認同現象顯得豐富而復雜。面對這樣一種特殊的文本現象,我們作為研究者有必要對此加以認識,這是作為研究者義不容辭的責任。而且只有深入系統地借鑒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我們才能對此現象作一種全面深刻的觀照。那些停留在對這一理論零星的理解和運用基礎上的研究很難帶來對這一現象的突破性認識,可惜的是筆者見到的很多這方面的研究都屬于這種情況。
第二個問題,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研究為什么能借鑒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或者說這種借鑒的合理性是什么?
這主要由理論自身的性質以及這種性質和研究對象的契合關系決定。認同理論強調對身份問題的關注,特別是民族認同理論強調對民族文化身份的關注,這與當代少數民族小說對民族文化身份的追尋和表達相通;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強調“同一性”和“差異性”,這與當代少數民族小說在對主流文學的趨同時又希望彰顯差異,從而體現中華多民族文化的魅力有關;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強調對處于邊緣的對象權力的關注,而“……理論家們認為‘認同’這個詞匯能夠恢復各種邊緣身份的社會建構的本質,解釋被遺忘、被遮蔽的問題,從而帶來解放的意義”。這與當代少數民族小說在中國文學整體格局中的邊緣性地位相關……總而言之,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具有的許多性質特點使得它與當代少數民族小說及其民族認同特點達到了很好的契合,這就為我們在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中借鑒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提供了合法性。這正如筆者在拙作《近年來民族作家文學研究的回顧與反思》中所說,應該“恰如其分地操作理論的武器,使其在民族文學研究中發揮最大的‘戰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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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問題,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研究應該怎樣借鑒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這實際上涉及借鑒的方法問題。
關于借鑒的方法,首先應該是對理論本身的全面把握和深入理解。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本是存在于文學以外的一些人文社會學科中,如文化學、社會學、民族學、哲學、心理學等。要將之引入民族文學研究就必須先對這些理論思想有一個全面準確的把握,這需要結合這些理論觀點產生的具體語境進行。
其次,要將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應用到民族文學研究,除了對理論本身的“語境化”把握,還需要結合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實際,對理論進行“再語境化”,如此才可以盡量避免理論的誤讀和誤用。而在“再語境化”的過程中,應該注重抽繹出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中內在的、精神性的和策略性的東西作為筆者研究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理論和方法的基礎。在這一問題上,陳平原在《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中的研究方法給了筆者啟示,正如論者所指出的:“產生于A民族文化圈子中的批評方法,直接用來分析B民族文化圈子中的文學現象,本身就意味著風險。聰明的批評家絕不會心甘情愿地去給別人做成功或失敗的例證。他要先‘化’這個理論為己用,在雙方的理論構架中尋找共相。在相互的發明和貫通中建構出自己的研究模式,這個模式源于別人,卻又打上了自己的痕跡。敘述學理論精細而龐雜,一味套入,不僅唐突混亂,弄不好會敗壞了讀者的胃口,陳平原從俄國形式主義,從熱奈特、托多羅夫諸人的理論中,找到了一個框架,這個框架由敘事時間、敘事角度、敘事結構三個層次構成,尤其是突出了適合中國小說特征的敘事結構問題,使用這個結構既不違背敘事學的一般原則,同時又能夠基本把握中國現代小說的嚴謹線索,無疑是一種明智的選擇。”基于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的特點,建構類似的這樣一個研究模式或框架的思路在本書中并不適用。但基于對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的整體把握,筆者在本書中試圖抽繹出在各個學科中被研究得較多、較深入的一些認同和民族認同的理論觀點,與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相關現象進行一種對應式的研究,并力圖在這種研究中生發出一些新的理論認識。
再次,理論本身一般不涉及價值判斷問題,但在運用理論的過程中,當理論和現象結合時價值判斷的問題就會凸顯出來,必須慎重對待。當運用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研究當代少數民族小說時,就可能會出現一些價值判斷問題。比如認同和民族認同在強調“同一性”時,也會強調“差異性”,而這種差異性的特點往往又會帶來“排斥性”的特點。單個少數民族對自身的認同往往建立在把自己和民族的“他者”區分開來的基礎上,而這種區分在凸顯了自身文化特性的同時,也潛藏著排斥他民族文化的危險,對此必須清醒地認識并作出正確的價值判斷。筆者認為,面對運用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在研究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中出現的這些價值判斷問題,總的來說,應該倡導一種正確的、積極的、有效的民族認同觀。也就是說,真正的民族認同應該是既有利于建設和發展中國各少數民族的文化,又有利于各少數民族文化間的溝通和交流,并且更有利于中國各民族的團結進步和中華民族整體文化的發展。
最后,沃爾夫岡·伊瑟爾認為:“在人文科學內部,我們必須將那些多少可以直接應用的理論(它們之間也存在差別)與那些必須被轉變成方法之后才能夠起作用的理論區分開來。”“在人文科學中存在著兩種類型的理論:一種是為了行使功能必須被轉變成方法的理論;另一種是可以被直接應用的理論,在返回的過程中和其自身范疇出現偏離。”
按照這一觀點所提供的思路,筆者認為對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的借鑒也應該作如是觀:有些理論觀點和方法是可以直接采用作為研究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工具,比如建構的民族認同理論認為應該運動地、變化地研究民族認同問題,筆者在談論形象生成民族認同的部分內容時就采用了一種動態的研究方法;而有些思想觀點必須被創造性地轉化為方法后才能被有效地應用,比如認同理論認為認同本身涉及人稱的區分問題,筆者吸納了這一觀點并將之轉化為方法分析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中的“第一人稱復數轉向”現象,指出這一現象背后民族認同特性的生成。
第四個問題,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研究借鑒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說這種借鑒的意義何在?
首先,這種借鑒是為了全面深入地研究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中的民族認同現象。一種特殊的文學現象只有借助于專門的理論才能得到最好的闡釋,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對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中的民族認同現象能發揮最大的闡釋效力。這種闡釋的核心就是研究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中的文學性諸要素如語言、敘事、文體和形象是如何生成民族認同的,或者說,是研究民族文學作家如何通過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來建構民族身份,表現民族的獨特文化和傳達作家對民族的特殊情感?而這樣的一種研究必將能對當代少數民族小說從民族認同角度獲得新的審視和理解。
其次,這種借鑒是為了民族文學理論建設的需要。相對于民族文學創作的繁榮發展而言,民族文學理論的建設一直處于一種滯后和不健全狀態,雖然我們不能抹殺前人的艱苦努力和突出成就。隨著全球化浪潮的風起云涌、多元文化思潮的勃興、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倡導和民族文學發展的理論訴求,民族文學理論的建設又迎來了新的發展機遇。正如關紀新所斷言:“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少數民族文學理論建設方面出現了新的發展契機。”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一些學者在批判地繼承以往的學術成果的基礎上,繼往開來,提出了一些新的學術創見。比如劉俐俐教授針對民族文學理論的發展現狀,提出以“建設‘美人之美’為宗旨的民族文學理論與方法的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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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某種意義上說,本書的研究就屬于民族文學理論與方法建設的一部分。通過借鑒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對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中的民族認同現象的考察,筆者試圖揭示出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民族認同特性”以及這種特性的生成與小說的語言、敘事、文體和形象之間的復雜關聯。鑒于少數民族小說是民族文學(民族作家文學)中最有代表性的部分,筆者的這種研究其實是在深入探究民族文學內部構成的基礎上,揭示出其隱秘的深層特性。并且進一步,鑒于當代少數民族小說(民族文學)的“民族認同特性”,倡導一種相應的民族文學研究方法——文化研究。這當然是從某個角度參與了民族文學理論與方法建設的宏大工程,希望能以此貢獻出一些有價值的理論思考。
再次,這種借鑒是為了生發出對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的新的思考和發現。喬納森·卡勒在《文學理論入門》中關于“理論”有四條定義,其中第三條和第四條分別為:“3.理論是對常識的批評,是對被認定為自然的觀念的批評。4.理論具有自反性,是關于思維的思維,我們用它向文學和其他話語實踐中創造意義的范疇提出質疑。”由此可見,任何一種理論都不可能獲得絕對的真理性,理論的價值和生命力正在于對理論研究對象和理論自身的不斷“批評”和“質疑”。對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當然也應作如是觀。
當把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引入當代少數民族小說時,由于后者作為文學對象的特性和自身所具有的特殊性和豐富性,必然會有一些現象超出原有的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的闡釋能力和范圍,這就必然構成對原有理論的質疑和挑戰,其結果就會迫使我們擴展、深化甚至修正原有的認同和民族認同理論。于是,理論的突破和創新就被提上了日程。
最后,必須說明的是,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學現象是復雜的,僅僅靠一種或幾種理論武器無法令之窮形盡相。本書中即便是在研究當代少數民族小說中的民族認同現象時,也將借鑒語言學、文化學、敘事學、文體學等一些其他學科的相關理論資源,在一種跨學科的視野中對研究對象作一種整體的觀照。或許唯其如此,我們才能對當代少數民族小說或民族文學有更多的理論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