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見證大通黨案
范家臺門隔環山河由錦麟橋通往光復會培養武裝起義骨干力量的大通學堂,范文瀾于1907年暑假見證了皖浙起義悲壯的一幕——清軍圍攻大通學堂,鑒湖女俠秋瑾被捕遇難。范文瀾回憶:“秋瑾是浙江紹興府山陰縣人。她主持的大通學堂,離我家不到半里路。大通學堂實際是一個軍事學校,操場就在我家對面,中間僅隔丈把寬的小河。”秋瑾,字璇卿,自號競雄,別號鑒湖女俠,紹興山陰人。“她生長在地主官僚家庭,生活是比較優裕的。她鄙棄這種生活,離開她的丈夫和子女,1904年只身去日本留學。第二年孫中山創立中國革命同盟會,秋瑾首先加入,并被推為浙江省主盟人。清政府勾結日本政府,壓迫革命學生,秋瑾被迫回國,在上海發刊《中國女報》。”秋瑾將《中國女報》作為中國婦女界的“總機關”,希望能夠成為婦女的“暗室燈”和“迷津筏”。“她熱愛祖國也熱愛婦女同胞。她在《中國女報》發刊詞里表明了這種熱愛,她說 ‘吾今欲結二萬萬大團體于一致,通全國女界聲息于朝夕,為女界之總機關。使我女子生機活潑,精神奮飛,絕塵而奔,以速進于大光明世界,為醒獅之前驅,為文明之先導,……使我中國女界中放一光明燦爛之異彩’。”秋瑾熱愛祖國、熱愛婦女同胞,不惜為此獻出自己的生命。“1906年冬季回紹興,主持徐錫麟所創辦的大通學堂。徐錫麟和秋瑾組織光復軍,徐任首領,秋任協領。徐錫麟到安徽進行軍事活動,秋瑾在紹興部署浙江方面軍事,有眾數千人準備接應徐錫麟。”秋瑾應徐錫麟之邀,在杭州西湖白云庵相會,徐錫麟請秋瑾主持大通學堂的培訓工作,并相約發動皖浙起義。

范文瀾故居
大通學堂由徐錫麟、陶成章和龔寶銓等光復會員創辦,仿日本振武學校,特別重視軍事體育,諸如兵式體操、器械體操、夜行軍、爬山、泅水、軍號等,體育課程遠遠超過清政府頒布的《奏定學堂章程》規定的時數。由于辦學經費緊張,教學設施因陋就簡,除了一般的教學儀器外,主要是軍事演習使用的槍支彈藥,另外還配有天橋、榴木、平臺、鐵桿、木馬、秋千、鐵環等體操訓練器械。大通學堂有嚴格的規章制度,學生過著軍事化生活,無論是起床和熄燈,還是上課與下課,都吹號角。學生嚴肅認真,仿正式陸軍編制。每天三操四課堂,兵式體操均在校外大校場進行。操練時身著操衣,排隊出入,若遇下雨,則在飯廳進行,或在走廊四周跑步。范文瀾回憶:“我和一群小孩很喜歡看他們背著洋槍上操,聽到洋號響,就不約而同地跑到河岸上去看。有幾次還看到一位矮小的戴眼鏡的人在操場里看操,有些人指點說,這是徐錫麟。”范文瀾哥哥范文濟也是大通學堂學員,并擔任學生隊的小隊長。大通學堂是資產階級革命黨人創辦的第一所培養軍事干部的學校,也是舊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第一所培養武裝干部的學校。
秋瑾走馬上任后,招收金華、處州和紹興三府的會黨骨干百余名,到大通學堂接受軍事教育。秋瑾親自負責大通學堂的體操訓練,穿著男子體操洋服,騎馬出入城中。范文瀾和小伙伴們為鑒湖女俠的豪氣所傾倒。范文瀾回憶:“我所看到的秋瑾總是男子裝束,穿長衫、皮鞋,常常騎著馬在街上走。她騎著馬來了,我們跑到馬左馬右瞪眼看她,她也看我們。現在想來,她這雙慈善的眼睛,可能是在看馬是否會傷害我們,也可能是在看我們這些無知小孩,長大了是否也會跟著她去革命。我們這些小孩的心是單純的,我們沒有像頑固派那樣用腐朽的觀點去反對她,也沒有意會到她是反對腐朽社會的女豪杰,我們只是為好奇所驅使,她來了我們就要看她。”秋瑾也時常穿著月白竹布衫,梳著大辮子,腳穿皮鞋,儼然須眉。秋瑾在紹興倉橋蔣子良照相館攝有男裝小影,英姿颯爽,惟妙惟肖。封建士紳以為驚世駭俗,不以為然。但秋瑾不屑一顧,我行我素。范文瀾和小伙伴們也驚奇不已。
秋瑾先后三次前往諸暨、義烏、金華、東陽、永康、縉云等地聯絡秘密會黨,還屢次前往上海和杭州,運動學界和軍界。并統一浙江革命力量,將光復會員分成十六級,以一首七絕作為標記,詩曰:“黃禍源溯浙江潮,為我中原漢族豪。不使滿胡留片甲,軒轅依舊是天驕。”光復會的力量上達處州縉云,下及于紹興的嵊縣,金華所屬的金華、蘭溪、武義、永康和浦江五縣成了光復會力量集結的中心地區。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徐錫麟舉事不成,被清政府慘殺,當然,清政府也一定要殺害秋瑾”。實際上,秋瑾早就有獻身革命的思想準備。“1900年,她住在北京,親眼看到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無數暴行,決心拼一死來挽救中國。”秋瑾在致友人的信中,毅然表示:“吾自庚子以來,已置吾生命于不顧,即不獲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也。”她甘當為國犧牲的巾幗英雄。“且光復之事,不可一日緩,而男子之死于光復者,則自唐才常以后,若沈藎、史堅如、吳樾諸君子,不乏其人,而女子則無聞焉,亦吾女界之羞也,愿與諸君交勉之。”并自認“革命是救國的唯一道路”
。秋瑾將生命置之度外,曾與徐自華泛舟西湖,締結“埋骨西泠之約”。

范文瀾稱贊的“千古不朽的偉人”秋瑾
7月10日,秋瑾從上海報紙得知徐錫麟遇難的噩耗,悲憤難忍,泣不成聲。秋瑾“得到徐錫麟舉事失敗的消息。暫時走避是完全可能的。但是她拒絕走避,大概也是這樣想:中國婦女還沒有為革命流過血,請從我秋瑾開端吧”。7月11日,秋瑾給上海愛國女校的徐小淑寄去絕命詞,毅然表示要“犧牲盡我責任”。7月12日,秋瑾得到密報,杭城清軍已于昨日出發,立即做了應變準備,疏散學生,焚毀名冊。“烏帶黨”首領王金發勸秋瑾避走,以東山再起,遭到其斷然拒絕。7月13日,清軍圍攻大通學堂時,范文濟剛離開學堂回到家,就聽見槍聲,立即吩咐范文瀾前去打探消息。范文瀾回憶:“我出去一看,滿操場都是兵,也有一些衙門里人打扮的,簇擁著一個披袍褂的人立在操場的河岸上。那邊又響了幾聲槍,操場上的人都顯得非常緊張,披袍褂的人慌忙鉆進一只小烏篷船里,看的人都笑了,說這就是會稽縣知縣。一忽兒,看見秋瑾穿著白汗衫,雙手反縛,被一個兵推著走,前面有幾個兵開路,又有幾個兵緊跟在后面,他們都端著上刺刀的槍,沖鋒似地奔過我家門旁的錦麟橋,向紹興知府衙門的路奔去。秋瑾嚴肅鎮靜的神情和那群狗子們瘋狂兇惡的可憎相,我雖然是個小孩,不知道什么是革命,什么是反革命,但是看得很分明,自然要同情秋瑾,厭惡那群狗子們。”秋瑾遣散最后一批學生,不愿離去的程毅等人與秋瑾一同被捕。秋瑾大義凜然的神情,范文瀾終生難忘。
范文瀾連忙回家報告母親和哥哥。母親害怕清兵前來搜查,將范文濟藏到一間小屋里。大通學堂的門房是范家的鄰居,晚上偷偷到范家通風報信。門房告知:“兵到學堂大門口時,學生從后門逃走了,有兩個學生不知何故,向大門口跑出來,被兵開槍打死。官兵要我說出這兩個人的姓名,我指其中一個叫范文濟。”據事后查證,清兵從前門攻入時,有兩個學生受傷,一為大通學堂學生石寶熙受傷,另一為大通學堂軍樂教員遇難。門房擔心“學生名冊搜走了,范文濟趕快下鄉去躲一躲,如果被查出來,對我也不好”。鮑氏向門房千謝萬謝,并送其一些酒錢。門房臨走前還催促范文濟趕快下鄉。事不宜遲,范文瀾陪同哥哥連夜坐小船出城,躲到龍尾山姑母家。“隔了兩三天,城里傳來消息,說秋瑾被殺死了。過了些時,報上登載浙江巡撫的奏折,說 ‘悍匪范文濟、×××(姓名忘了)膽敢拒捕,當即當場格斃。'”有的老年人告訴鮑氏,范文濟已經上了奏章,不會再來搜查,可以高枕無憂了。鮑氏不敢掉以輕心,讓范文瀾先返城。
紹興知府貴福對秋瑾刑訊逼供,動用了天平架和跪火鏈等酷刑。秋瑾視死如歸,堅貞不屈,留下“秋雨秋風愁煞人”的千古絕唱。7月14日夜,浙江巡撫張曾揚電令貴福,將秋瑾就地處決。貴福憂慮夜長夢多,擔心革命黨人劫獄,立即將秋瑾押往軒亭口。秋瑾從容步行到軒亭口,英勇就義。然而,秋瑾遇難消息傳出,輿論一片嘩然。范文瀾回憶:“當時我能接觸到的人很少,這些人又都是守舊派不同情革命的,可是他們也不同情清政府的兇暴行為。他們紛紛議論,我從旁聽取,大致是:秋瑾沒有口供,按律例不應該殺沒有口供的人;軒亭口是殺強盜的地方,秋瑾不是強盜,不應該到那里去殺;婦女只有剮刑和絞刑,秋瑾不應該用斬刑。不管他們議論的是什么,反正并不同情清政府。”明清時期,紹興官府將處決死刑犯場所設在軒亭口。因為紹興知府衙門設于府山東南側,山陰縣衙和會稽縣衙相距也不到數百步,將死刑犯押往刑場也較安全。軒亭口乃人口眾多的鬧市區,以此作為刑場,也有殺一儆百的威懾效果。按照慣例,男性死刑犯在軒亭口斬首,女性死刑犯則在小校場處以絞刑,以保留全尸。貴福將秋瑾押往軒亭口行刑,破例對女性處以斬刑,表明其對革命黨人憎恨之極,殘害革命黨人手段殘忍之至。但清政府的所作所為,并未取得預期的警示效果,反而適得其反。
秋瑾遇難后,輿論界同聲譴責地方官吏以莫須有的罪名,濫用酷刑,殘害無辜,為秋瑾打抱不平。浙江巡撫張曾揚和紹興知府貴福迫于輿論的強大壓力,公布了秋瑾所謂的“罪狀”,秋瑾的革命黨人身份暴露無遺,但輿論界仍不罷休,以秋瑾即使準備發動浙江起義,但尚未發動,仍屬“犯罪未遂”,應寬大處理,不應處以極刑。“不多久浙江巡撫、紹興知府都調走了,顯然是由于社會上各種輿論的壓力,清政府不得不調走這些 ‘有功’的走狗。”清政府不得不顧及民意,擬將張曾揚調任江蘇巡撫,遭到江蘇士紳的強烈抵制。清政府將其改任山西巡撫,但張曾揚不敢赴任,以患病為借口辭職,從此賦閑在家。貴福也不安于位,擬調任衢州知府,遭到衢州人民的強烈反對。貴福親往京師運動,準備改任寧國知府,寧國人民也開展聲勢浩大的“拒貴”運動。鎮壓浙江起義的劊子手落得如此下場,這是清政府始料不及的。
年幼的范文瀾也接受了一場革命的洗禮。“秋瑾二十八歲出國留學,三十一歲犧牲生命,時間是很短促的,但是,就在這三四年里,她成為千古不朽的偉人。”范文瀾從中得到寶貴的教訓:“誰的行動能夠符合于當時社會的發展規律,誰就能夠成為人民敬愛的英雄豪杰,秋瑾正是這樣的一個英雄豪杰。”越地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垢納污之地”。范文瀾參加革命有歷史淵源,光復會志士為推翻封建專制統治拋頭顱灑熱血,英勇獻身的精神,成為其走上革命道路的直接原因。時隔五十年后,范文瀾在《中國婦女》發表《女革命家秋瑾》,謳歌巾幗英雄秋瑾,鞭撻腐敗的清政府。范文瀾的助手卞孝萱如是說:
范老最早是一個愛國主義者,由愛國主義者轉變為馬克思主義者,在這個轉變過程中,我們不應忽視紹興的最早的一批民族主義革命者對范老的影響。辛亥革命前蔡元培、秋瑾、徐錫麟這批民族主義革命家,并不是因窮困潦倒而反清,他們都出身于殷實之家。蔡元培做過翰林,他家房子很有氣派。秋、徐二家的房子也不錯。他們是為了理想而革命。大通學堂是他們培養革命干部的地方。范老生長在紹興,紹興地方不大,有這么多革命者,范老的哥哥范文濟又是大通學堂的學生,所以除了人們所說的范老受浙東學派黃宗羲及章太炎等的思想影響外,最直接最現實的影響,恐怕還是辛亥革命前紹興的這批民族主義革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