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廣西西江流域生態文化研究
- 申扶民等
- 8524字
- 2019-01-04 13:28:15
第一節 史前勞作活動與原始生態文化
早在有歷史記載之前,廣西西江流域就存在著大量的人類活動。這些活動,我們只能通過現有的考古發掘資料,進行某種程度和某種意義上的歷史還原和重構。而且,這種重建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對當時人類勞作活動的文化遺存的考察基礎之上的。根據已有的考古發掘,史前廣西西江流域的人類活動,主要集中在桂北的桂林地區、桂中的柳州地區、桂南的南寧地區以及桂西的百色地區。這些地區的史前遺址包含有較為完整的文化遺存,通過對這些遺址當中所存留下來的文化堆積物的考察,可以約略窺見史前人類勞作活動中的生態文化特征。
一 桂林甑皮巖文化遺址所反映的生態文化
桂林甑皮巖遺址地處西江支流漓江流經的桂林地區。桂林以其“山青、水秀、洞奇、石美”的巖溶地貌而聞名遐邇,自古以來廣受贊譽。桂林不僅自然風光神奇瑰麗,“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而且具有優越的生態環境,“五嶺皆炎熱,宜人獨桂林”
。從自然條件來看,桂林屬于亞熱帶地區,氣候溫暖濕潤,各種自然資源豐富,盡管屬于典型的巖溶地貌,山多地少,但漓江流域的峰叢地帶通常都分布有塊狀的依山傍水的肥沃土壤,適合人類的勞作活動。因此,桂林漓江流域是非常適宜人類生存繁衍的。桂林甑皮巖遺址所出土的文化遺存就是一個歷史明證。
桂林甑皮巖所在區域的地貌,具有具體而微的代表該地區的典型地理特征。甑皮巖所在的獨山,“坐落于漓江二級階地西緣,周圍是典型的石灰巖孤峰——溶蝕平原,石灰巖孤峰稀疏羅列,平原海拔約149米……西邊為一片窄長的荒坡洼地平原……中間是一片視野開闊的平原盆地”。山、水、平原所組合的自然環境,為原始先民提供了賴以生存的空間。其中,天然的山洞巖穴冬暖夏涼,是人們最好的棲身之所;河流和平原則成為人們進行勞作活動的最為重要的水土資源。考古發掘表明,“甑皮巖洞穴背風向陽,左側水洞內的地下河一年四季提供清冽質純的水源。獨山周圍分布的湖沼、水塘和洼地,蘊藏有豐富的水生螺蚌,還有不少的峰叢山地,是原始先民從事捕撈、采集、狩獵的良好地區,為甑皮巖原始先民提供了極好的生活環境”
。由此可見,優越的生態環境是孕育人類文明胚芽的沃土,甑皮巖原始先民通過勞作活動所留存的文化遺跡,在人類文明史上留下了光輝的一頁。
甑皮巖雖然只是史前文化的一個遺址,但在桂林漓江流域具有代表性,從其文化遺存應該可以窺見整個地區的文化特征。我們擬從甑皮巖遺存所反映的采集、捕撈、狩獵以及種植、馴養等勞作活動模式,來探討勞作活動中的生態文化。
(一)采集活動中的生態文化。根據考古發掘對文化遺存的分析,甑皮巖第一期文化所處的生態環境表明,“地層孢粉所反映的植物雖少,但都是可供利用的資源。其中鳳尾蕨類的根莖及嫩葉均可食用,而且含豐富的胡蘿卜素和維生素C,至今仍是重要的山野菜之一”。“此期本地區可供人類利用的植物資源包括可作燃料的松科和可作食物的根莖類、蕨類、禾本科和豆科。”
出土的孢粉反映了這一時期的勞作活動特點,即是以采集根莖類植物作為主要食物來源。這種原始采集活動完全依賴于自然界現有的生物資源,遠未涉及對某些特定生物品種的培植和利用。就此而言,此時人類的勞作活動尚未在本質上有別于動物的取食活動,只是采集而非生產生活資料。人類區別于動物的歷史起點“并不是在于他們有思想,而是在于他們開始生產自己所必需的生活資料”
。但另一方面,在采食活動過程中對工具的逐漸利用,使得人類與動物的分野慢慢顯露出來。采集活動對工具的使用,誘發于采食對象的性狀和方位。如果是采食葉類和無殼類果實,人們可以依靠自身的肢體而無需借助體外工具;如果是采食堅果與根莖類食物,則往往需要仰仗自身之外的工具幫助。利用工具來從事勞作活動,標志著人類文明和文化的誕生。人類最早使用的工具直接取自自然界,如木質和石質器具。從考古學意義上來說,由于木質的易朽性而難以保存,因此人類文化的開端是以石器時代命名的。甑皮巖遺址出土的石器如石棒、砍砸器以及棒形石鑿等工具,應該是用來采集植物根莖、敲打堅果的。然而,即便人們已經開始有意識、有目的地利用工具來獲取生活所需的物品,但無論是從人們所取食的對象,還是所使用的工具,都是由自然直接產生的,而不是人們生產或創造出來的。因此,這一時期人們的勞作活動的一個基本特征就是攫取自然資源以滿足物質生活需要,完全依附于自然,幾乎未對生態環境產生任何實質性的影響。從文化生態的角度來說,這是一種自然絕對主宰、人類完全依附的生態文化類型。

圖2 桂林甑皮巖
對甑皮巖第二期至第五期文化的植物孢粉分析,揭示了氣候逐漸變暖和植物種類更為多樣化的生態環境演變趨勢,這為人類的生存提供了更為有利的生境。能夠為此提供可靠證據的是第三期文化,在這一時期,甑皮巖所在地區“氣溫逐漸升高,降雨量增加,植物的種類,特別是喜暖濕的種屬應當比較繁盛”。從文化的角度來看,十字花科蔬菜的出現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這些至今還被桂林當地人食用的蔬菜,不僅是人們的食物來源,而且具有治療多種疾病的藥用價值,譬如“青藍菜消腫解毒,治感冒發熱、咽喉腫痛甚至肺炎、水腫。蔊菜治感冒發熱,咽喉腫痛及疔瘡。琴葉碎米薺清熱除濕。彎曲碎米薺清熱利濕、健胃止瀉。碎米薺可治風濕和痢疾、腹脹。琴葉獨行菜治咳嗽、水腫。薺菜則治內臟出血、水腫甚至高血壓及感冒發熱”
。根據甑皮巖洞口發現的大量花粉,可以推知當時人們對這些兼具食用和藥用價值蔬菜的高度依賴。人們不僅大量采集這些野生蔬菜,甚至可能開始有目的、有意識地培植它們。此外,甑皮巖遺址各個時期的文化遺存都有塊莖類植物的存在,也表明了人們種植這類植物的可能性極大。這種從單純采集到初步生產的勞作方式的變化,標志著原始農業的萌芽,也意味著生態文化的悄然變化,人類對自然生態的改造已邁出了艱難的第一步。
(二)捕撈、狩獵活動中的生態文化。甑皮巖遺址靠近漓江,所處山間盆地分布有大小不等的湖沼水域,這為水生動物的生長提供了極為有利的環境。大量水生動物的存在,是原始先民從事捕撈活動以獲取肉食的一個重要來源。根據甑皮巖出土的水生動物遺骸,可以獲知當時人們的捕撈對象和種類。其中,魚類2種,龜類3種,螺科16種,蚌科27種。由此可見,人們取食的水生動物豐富多樣,為人體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各種營養元素。由于當時還不可能存在水生動物養殖業,這些人們食用的水產品只可能屬于野生品種。人們通過捕撈活動來獲取這些水生動物,而收獲的多寡則取決于對象本身的數量以及捕撈的方式。從出土的品種來看,螺科和蚌科數量最多,說明它們不僅繁殖快,而且行動極其緩慢,非常容易被人們徒手捕獲;相對而言,魚類水生動物在水中的游動較為靈敏快捷,即使借助工具也不易捕獲。與陸地的采集活動相比較,水中的捕撈活動更需要人的智慧和技能。人們需要熟悉江河湖沼的水域生態環境,了解水生動物的生活習性,才能采取適宜的方式捕獲它們。因此,盡管捕撈活動也只是純粹從自然界攫取物質生活資源,但在勞作過程中,逐漸積累了水域環境及水生動物的相關生態知識,從而為從單純索取到人工養殖的水產業過渡鋪墊了道路。
狩獵活動是甑皮巖居民獲取肉食資源的又一個重要途徑。相對于捕撈活動,狩獵活動是一種比較危險的勞作活動,因而需要人們具有更高的膽識、更強健的體魄、更敏捷的身手以及更具殺傷力的工具。根據甑皮巖遺址出土的動物遺骸,人們狩獵的對象多為陸地哺乳動物,既有相對弱小、溫順的鼠、兔、鹿類動物,這是狩獵的主要對象,但也不排除大型兇猛的動物,諸如虎、豹、野豬、犀牛等。在狩獵活動中,生態規律的作用和影響十分顯著。一方面,人們內部之間的協作非常重要,尤其是獵取體大兇猛動物的時候,獵人通常由年輕力壯的男性擔當;另一方面,即便人類也是動物食物鏈中的一環,同樣被弱肉強食的自然規律所支配。人既獵取動物為食,也同樣可能被動物所捕食。在自然生態系統之中,生態規律對于所有物種都是一視同仁的。若想處在食物生態鏈的最高端,人類最需要的不是體力,而是智慧。人們所面對的狩獵對象,大都奔跑速度快,遠非人的腿腳速度所能及,加之不少動物兇猛巨大,因此,單純赤手空拳的匹夫之勇是不可能勝任狩獵活動的。人們首先要對這些動物的生存環境、行為習性、出沒規律等了如指掌,再配以合適的捕獵工具,狩獵活動才有較大的勝算。從甑皮巖出土的石器來判斷,石斧、石矛和石刀應該是最常用的狩獵工具。其中,石矛應當用于一定距離的投擲,而石斧和石刀則多用于短兵相接的時候。人們因材施用,針對不同的動物使用相應的獵取工具,從而極大地提高了狩獵活動的成功幾率,為人們的肉食資源提供了可靠的保障,甑皮巖出土的品種多樣的大量動物骸骨充分證明了這一點。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在捕獵的過程中,人們逐漸積累了一些馴養動物(通常是性情較為溫順的動物)的經驗和知識,從純粹獵取野生動物過渡到人工飼養家畜,標志著自然的野性生態在逐步地被人類改造。
(三)種植、馴養活動中的生態文化。根據甑皮巖植物遺存的植物孢粉、植物硅酸體及浮選所作的分析,對這一地區是否存在植物種植的原始農業,人們意見分歧、各執一端。持肯定意見的是20世紀70—90年代進行發掘的考古工作人員,他們普遍認為,甑皮巖遺址地區的居民已經開始從事諸如原始稻作農業和塊莖類植物的園圃式種植。而剛進入21世紀初,對甑皮巖遺址的新發掘則基本上推翻了此前的肯定觀點。依照新的看法,“只要稻屬植物曾經出現在古代人類的生活中,遺址的文化堆積中就應該或多或少地保存有可鑒定的稻屬植硅石類型”,然而甑皮巖遺址的植硅石“卻未發現屬于稻屬植物的特定類型,這應該說明甑皮巖人與稻屬植物可能沒有發生過關系”
。盡管甑皮巖遺址可能與稻作農業無關,但“原始農業的出現并不是以開始種植谷物為唯一標準的,在某些地區根莖繁殖類植物的栽培和種植有可能早于種子繁殖類植物”
。鑒于甑皮巖居民在長達數千年的時間內一直食用塊莖類植物,在如此漫長的歲月里人們是完全可能栽培和種植這些植物的。這也與最佳覓食模式相吻合,如果某種食物在眾多食物資源中是最容易獲取的,人們就會傾向于培植該食物品種,而非相反。這種生態選擇不僅符合人們自身的利益,也因循了自然生態規律。
在甑皮巖所出土的動物遺骸中,豬的骨骸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豬的重要意義在于,長期以來它一直是中國人的主要肉食來源之一,尤其是華南地區人們最主要的肉食資源。因此,豬的馴養就成為一個非常有歷史意義和價值的問題。對于甑皮巖豬骨遺存的判斷,也有兩種不同的看法:一種認為當時已可能存在馴養家豬的活動;另一種則持相反的觀點,“從牙齒的尺寸和年齡結構等形態特征和生理現象看,甑皮巖遺址的豬屬于野豬的可能性很大”。考慮到這兩種觀點都不是很確鑿的定論,比較令人信服的結論應該是,甑皮巖居民一方面繼續獵取野豬;另一方面也開始將活捉的野豬進行馴養,處于狩獵和馴養活動并存、活動重心由前者向后者逐漸傾斜的過渡階段。家畜馴養勞作模式的出現,在某種意義上象征著人類對桀驁不馴的自然野性的馴服,從完全服膺自然法則到一定程度地改變“弱肉強食”的原生態的叢林法則,表明了人類在置身于其中的自然生態系統中,逐步主導生態格局、占據生態上位的潛力和可能性。
綜合考量甑皮巖原始文化中的采集活動,捕撈、狩獵活動以及種植、馴養活動,可以看出,當時人們勞作活動的性質大體上屬于廣譜經濟。從勞作的對象及時間長度來看,采集的野生蔬果、塊莖類植物,捕撈的貝、蚌類動物,獵取的野生陸地哺乳動物成為人們最主要的物質生活資料,獲取這些食物勞作時間也是歷時最長久的。相對而言,植物的種植和動物的馴養不僅品種很少,而且出現時間較晚,尚處于過渡階段。因此,從甑皮巖整個文化時期的勞作活動來判斷,其整體文化特征呈現為人寄生、依附于自然的弱勢生態文化現象。然而,不容忽視的未來生態文化跡象也已初露端倪:其一,勞作模式的變化帶來生態關系的微妙變化。從野生植物的采集到培植,從野生動物的捕獵到馴養,雖然歷時漫長、成效甚微,但自然原生態的“野”性畢竟在點滴馴化,生態天平的重心難以察覺地向人偏移。其二,伴隨勞作活動出現的各種勞作工具和生活器具,彰顯了人類利用和改造自然的生態智慧。甑皮巖居民所使用的勞作工具包括石器和骨器,都直接源于自然,不管加工與否,形狀改變與否,其自然屬性都不曾發生絲毫改變,人們只是因循物性、因材施用,充分發揮它們的自然優勢,用于不同勞作活動當中。相比之下,陶器的制造和使用則無疑是人類改造自然生態的一大創舉。甑皮巖各個文化時期都出土了各種不同類型的陶器,根據對文化遺存的綜合分析,這些陶器應該屬于生活器具而非勞作工具,主要用于烹煮食物。在“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的五行文化中,后四種自然元素的奇妙組合,在陶器的制造和使用中表現得淋漓盡致。水和土的溶合,于干柴烈火中熔合為自然界從未有過的物品,它的成分源于自然,卻脫胎為陶,這是人類史前文化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劃時代生態革命,表明人類在遵循自然規律的基礎上,掌握著改造自然生態的巨大潛能。同樣重要的是,陶器煮食使得熟食取代了生食,人類從此揖別了茹毛飲血的野蠻時代,從而在最為基本的生存模式上與動物有了本質區別。因此,甑皮巖遺址文化所代表的原始文明在人類文明進化史上具有標本性的意義和價值。
二 南寧地區頂螄山文化遺址和大龍潭文化遺址所反映的生態文化
頂螄山文化遺址地處邕江流域的南寧地區,臨江靠山,是一處典型的河旁臺地貝丘遺址。根據對遺址文化遺存的判斷,距今一萬年前已有人類在此生活。從文化分期來看,距今約八千年至七千年的第二、三期文化,最能反映這一地區人們的主要勞作和生活模式。這兩個時期的文化堆積以螺殼為主,出土有磨制石器、蚌器、陶器等。據此分析,當時人們應當主要從事捕撈活動以獲取物質生活資料,肉食是人們的主要食物來源。而到了第四期文化,人們的生業模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堆積中不含螺殼,表明食物來源及結構發生較大變化,可能已出現農業經濟”
。這個推斷是合乎邏輯和事實的,一方面,盡管我們現在無法知道人們放棄長期依賴的取食路徑的確切原因,但勞作方式和對象的變化是肯定存在的,否則人們無法生存下去;另一方面,頂螄山遺址所在的邕江及其上游左、右江流域歷史上一直是重要的稻作文化區。因此,頂螄山文化遺址晚期極有可能出現了以稻作活動為主的生業模式,稻屬植物取代螺、貝類動物而成為人們的主要食物資源。覓食方式的改變,不僅意味著食譜的變化,更重要的是文化的轉型,從純粹攫取自然資源的捕撈活動到開始培植自然資源的種植活動,意味著人類對自然生態已具有一定的改造能力。
大龍潭文化遺址位于邕江上游的右江江岸階地上,其最為突出的文化遺存是大石鏟。對于大石鏟在當時人們生活中所發揮的作用,考古人員的看法并不一致,“有人認為大部分是實用的農業生產工具。但也有人指出,這些石鏟在形制、大小、輕重、硬度等方面存在較大的差異,有的長僅數厘米、重不及20克,有的則長達70余厘米、重數公斤;形體扁薄,一碰即破,有的刃緣厚鈍,甚至為平刃,表明它們大多無實用價值,因而認為,除很少一部分石鏟可能用于農業生產外,絕大多數應是禮器”。盡管意見分歧,但可以肯定的是,當時的石斧兼具農業生產工具和農業祭祀禮器兩種用途。與頂螄山文化遺址相比,大龍潭文化遺址所反映的生產模式已處在一個更高的階段,前者以捕撈為主并逐漸向農業生產過渡,而后者已處于農業生產的文化階段。大龍潭遺址居民已經初步掌握了培植某些植物的勞作技術,使其成為人們穩定可靠的物質生活資源。伴隨著物質文化的發展,人們的精神觀念生產也破繭而出。將石斧作為與農業生產相關的祭祀禮器,說明原始先民雖然在某種程度上具有改造自然生態的能力,但總體上還比較孱弱,因而希望通過祭祀活動,以達到獲取掌控自然的精神力量的目的。這種“精神勝利法”當然不可能產生實質性的效果,卻具有不容忽視的精神生態的補償作用。
頂螄山和大龍潭這兩個文化遺址,在廣西西江流域南部地區具有典型的意義。考古人員認為,“可將以頂螄山遺址第二、三期為代表的,集中分布在南寧及其附近地區的,以貝丘遺址為特征的一類遺存,如南寧豹子頭、橫縣西津、扶綏江西岸、扶綏敢造、邕寧長塘等,命名為 ‘頂螄山文化’”。“頂螄山文化”的共同特征在于,這些文化遺存都含有大量的貝類文化堆積,表明這些地區都處于以捕撈活動為主的物質文化階段。以石鏟為代表的文化遺存,除了大龍潭遺址最具代表性,類似的文化遺存不僅在邕江流域的扶綏、邕寧等地廣為分布,而且在廣西西江流域的其他地域也有分布,桂東北的賀州、桂中的柳州、桂西北的河池及桂西的百色等地區都有發掘。我們不妨將這些出土石鏟的文化遺存統稱為“石鏟文化”。“石鏟文化”在西江流域各個方位的廣為分布,說明在這一文化時期,該流域居民的勞作活動大體上已進入到農耕文化階段,流域的自然生態面貌已打上了較為明顯的人化烙印。
事實上,從純粹考古發掘的角度來說,廣西西江流域存在較桂北甑皮巖遺址、桂南頂螄山遺址以及大龍潭遺址更古老的人類文化遺址。這些在時間上屬于舊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址,大都分布于西江流域的桂中和桂西地區。其中,桂中柳江流域出土的柳江人古人類化石“具有原始黃種人的特征,是正在形成中的蒙古人種的一種早期類型,是中國乃至整個東亞發現的最早的現代人的代表”。盡管柳江人遺址沒有發現人類制造和使用工具的文化遺存,但最為基本的人類勞作活動肯定存在,否則就不可能生存繁衍下去。相比之下,桂西百色盆地的右江河谷地帶發現了多達100多處的舊石器文化遺址,出土石器則高達4000余件。這些以大型砍砸器為主的石器無疑是當時人們勞作活動所使用的工具。舊石器時代百色人所生活的年代,“至遲不會晚于北京人時代的早期(距今約60萬—40萬年),更可能是比距今73萬年還早的早更新世”
。廣西西江流域的舊石器文化遺存不僅說明了廣西西江流域在整個人類史上都是最早存在人類活動的地方之一,也有力地證明了中華文明并非一元起源的輻射式文明,而是如費孝通先生所說的“多元一體”格局式的多元共生文明。由于年代極為久遠以及其他各種原因,廣西西江流域舊石器時代沒有留下較明顯的人類勞作文化遺存,但原始先民畢竟通過自身的勞作活動,篳路藍縷,以啟山林,邁開了改造自然生態的第一步,創造了人類文明史上最早的文化形態——原始生態文化。
三 史前時期的原始生態文化特征
廣西西江流域遍布了不同時期和各種類型的史前文化遺址,根據當時的生態環境及發掘的文化遺存所反映的人類勞作活動,可以大致分析、歸納出原始生態文化的一些基本特征。
首先,優越的自然生態環境既是人類生存繁衍的先決條件,也是孕育人類文化的土壤。廣西西江流域史前時期氣候溫暖濕潤,江河水域密布,自然資源豐富,為人類的生存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物質基礎,是人類生活棲息的理想場所。如果缺乏適宜的生態環境,就既不可能有人類存在,也不可能有人類對生態環境的利用和改造,更不可能由此產生生態文化。由于天時地利的生態環境,以柳江人為代表的西江流域先民,曾經率先創造了人類的原始生態文化。
其次,史前的人類勞作活動創造了原始生態文化。一方面,原始先民的勞作活動在漫長的歲月中,經歷了一個循序漸進的嬗變過程,即從本能地攫取自然物品,到有目的、有意識地制造和使用工具以獲取自然資源,再到培植、馴服野性的自然物種以生產物質生活資源等三個階段。嚴格說來,只有當人類利用工具從事勞作活動時,人類才在真正意義上開始了對自然生態的改造,才創造了生態文化,也因此而與動物區別開來。廣西西江流域的原始先民,在數千年的勞作活動過程中,通過采集、捕撈、狩獵及種植、馴養等勞作活動,逐漸深化了生態文化的人化自然內涵;另一方面,勞作活動不僅改造了自然生態面貌,而且塑造了人自身及其社會生態。對于尚處于進化階段的原始先民來說,人不僅是勞作的主體,同時也是勞作的對象。馬克思認為,人為了在對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質,就會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頭和手運動起來。當人通過這種運動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變自然時,也就同時改變了他自身的自然。正是通過長期的勞作活動,人的生理和身體結構特征才逐漸脫離動物的面貌,從爬行到直立行走,手和腳的分離,語言和思維的出現,等等,無不是勞作活動的結果。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恩格斯認為“勞動創造了人本身”。并且,在長期的勞動協作過程中,孤立的個體通過共同勞作的紐帶作用,形成了最早的人類社會模型——原始部落,這種微型社會以社會生態的形式,同自然生態構成了一種生態張力。
最后,廣西西江流域史前勞作活動長時期處于采集、捕撈和狩獵的廣譜經濟階段,并開始向原始農業生產階段過渡。尤其是普遍存在的大量貝丘文化遺存,充分揭示了廣西西江流域豐富的水域環境對生態文化形成的重要作用和影響。縱橫交織的江河、星羅棋布的湖沼生產了無以數計、取之不竭的水產品,特別是貝類動物非常容易獲取,因而成為原始先民的重要食物資源。考慮到最佳覓食原則及人口稀少等因素,人們會傾向于花最少的時間和精力去獲取食物,結果導致獲取現成自然資源的生存依賴路徑,致使原始農業生產活動才遲遲開始。因此,基本上依附于自然生態資源,尚未形成規模意義上對自然生態的改造,成為史前生態文化的顯著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