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主法治評論·2015年第4卷·特輯:中國法治讀本
- 胡水君主編
- 3109字
- 2019-01-04 13:25:48
四 法家的法治主義
除儒家外,墨、道兩家也不大能夠在世間的實證的法治道路上多邁幾步。墨子初學儒業,后自倡新說,主要以稱天說鬼、尚功利、大儉約、慢差等而與儒家形成對立。他的獨到之處,一是前文所述的主張法天,遵從天法;二是寓義于利,主張“兼相愛,交相利”;三是追求普天之下的人類大同,減緩等級差別。墨子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下層民眾尤其是工商階層的愿望,墨學因此成為一時的顯學。尤為重要的是,墨家造設了一個有人格的上帝(天),暢言天法,而且大講尚同、兼愛、交利,通過寓義于利,以利顯義,是大可發展出一套權利概念的。但是,墨家疏于研究現實的國家法律制度,疏于通過規設具體的權利義務關系來貫徹自己的主張。秦漢以降,墨學衰絕,后世少有發揮。至于道家的自然法,是難以直接與實在法貫通的,因為道家在根子上是反對人為法的。
從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正是儒家的弱點促成了法家的興起,正是儒家的失敗增強了法治要求的動力。那么,什么是法家的“法治”呢?
面對道德淪喪、棄禮爭利的社會現實,法家作出了不同于儒家的選擇,這就是,強調用明確、公開、客觀而且苛嚴的強制性規范來治理國家,提倡以法治國。這里要特別注意的是,法家所說的法,主要不是“刑”,而是作為國家強制性規范的客觀的、確定的一般準則。基于法治的理念,法家把注意力放在關于依法治理的諸多問題的務實研究。同時,由于法家學者的思想在不同程度上受到儒、墨、道三家的影響或與之有某種淵源關系,因此,中國古代哲學的許多成就,主要是通過法家,才得以應用于具體的制度構造和法律運用,從而豐富了古代的法治理論和實踐(陳弘毅,2003)。
法家的思想里有不少頗為精彩的關于法治要素的議論。例如,關于為什么不得不從“德治”轉向“法治”,商鞅認為,這是因為:“不以法論知能賢不肖者惟堯,而世不盡為堯”(《商君書·修權》); “夫不待法令繩墨而無不正者,千萬之一也。故圣人以千萬治天下”(《商君書·定分》)。韓非則從性惡論和功利論出發,認為法治的實質是“不恃人之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為非也”(《韓非子·顯學》)。所以,實行法治,就是要“用法之相忍,而棄仁人之相憐也”(《韓非子·六反》)。關于法律的客觀性、確定性、可預期性,《尹文子·大道》有言:“萬事皆歸于一,百度皆準于法。歸一者簡之至,準法者易之極。”《慎子》亦有言:“有權衡者不可欺以輕重,有尺寸者不可差以長短,有法度者不可巧以詐偽。”法家的法治思想,是變法的思想,是務實的思想,是建功立業的思想。正因此,在近代中國面臨救亡圖存的關頭,嚴復曾說:“居今日而言救亡學,惟申韓庶幾可用。”(陳弘毅,2003)梁啟超從秦國講到諸葛亮,也把法治看作成就政治功業的法門:
法治主義,在中國古代政治學里,算是最有組織的最有特色的,而且是較為合理的。當時在政治上很發生些好影響。秦國所以強盛確是靠它。秦國的規模傳到漢代,還有四百年秩序的發展,最后極有名的政治家諸葛亮,也是因為篤信這主義,才能造成他的事業(梁啟超,1926: 216)。不過,法家并不能夠在“萬事一準于法”的道路上走多遠。在戰國時期尤其是在秦王朝,法家學說與專制統治相結合,被用作任刑擅殺的理論依據。之所以如此,乃是與法家法治觀的內在缺陷有直接關系的。這些缺陷,既不能簡單地歸結為一個階級壓迫問題,也不能簡單地歸結為一個刻薄寡恩的問題。梁啟超的以下評論是中肯的:“法家最大缺點,在立法權不能正本清源。彼宗固力言君主當 ‘置法以自治,立儀以自正’,力言人君 ‘棄法而好行私謂之亂’,然問法何自出,誰實制之?則仍曰君主而已。夫法之立與廢,不過一事實中之兩面;立法權在何人,即廢法權即在其人。此理論上當然之結果也。……夫人主而可以自由廢法立法,則彼宗所謂 ‘抱法以待,則千世治而一世亂’者,其說固根本不能成立矣”。他還指出法治主義的另一缺點是把人看作布匹土石:“彼宗動以衡量尺寸比法,謂以法量度人,如尺之量度布帛,衡之量度土石。殊不知布帛土石死物也,一成不變者也;故亦以一成不變之死物如衡尺者以量度焉,斯足矣。人則活物也,自由意志之發動,日新而無朕:欲專恃一客觀的 ‘物準’以窮其態,此必不可得之數也。……法家以道家之死的靜的機械的唯物的人生觀為立足點,故其政治論當然歸宿于法治主義——即物治主義。”(梁啟超,1926: 253)
在我看來,法家的法治主義還有兩個缺陷值得注意。一個缺陷,是過于強調把法律作為變法的工具。主張變法,是法家法治思想的鮮明特點,也是其法治思想之內在矛盾的起點。變法與法治,本來就是一個悖論。變法講究的是改變既有的規則和秩序,法治講究的卻是遵循既有的規則和秩序。以法治的名義借助法律的強制力和規范力來推行新的政策措施,改變既有的規則和秩序,雖然能夠使新政易于推行,做到令行禁止,但是,卻從一開始就使法治具有“變法”的品格。這種品格將會使保證的法律的確定性、權威性、可預期性變得十分困難。另一個缺陷,是以術亂法、以勢壓法。對于法家來講,治國方略不是一元的,治國方略除了“法”之外,還有“術”和“勢”。
“術”,主要是君主馭臣之道。君主必須依靠官僚系統來統治民眾,治理社會,君主與臣子之間,不免“上下一日百戰”(《韓非子·揚權》),君主既要依靠臣子們治國,又要提防臣子們篡弒,所謂“明主治吏不治民”(《韓非子·外儲說右下》)是也。為了解決這個難題,法家為君主開出的一套良方,名曰“術”。申不害以術聞名,商君多講法而寡言術,韓非集其大成,把法、術、勢三者并論。以韓非之見,君主應當本著冷酷的、功利的原則來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并精心策劃和運用一整套包括人事組織工作在內的權謀策略。說到底,就是以賊心察人、以賊心待人、以賊心馭人。從理論上講,術是為了補救法治的不足。法為治民,術為治臣;法要曉之于民眾,術則藏之于君主。實際上,這種不公開、不確定、無可預期而又縝密精妙、普遍運用的術作為治國的方略,或許有助于形成“群臣竦懼”的局面,使臣下若拔翎的籠中之鳥,但是,它必將構成對法治的極大危害,不論在政治道德上還是在政治操作上,都是弊大于利。如果說儒家的德治論失于不知圣賢難出,法家的術治便失于“不悟明君難得”(蕭公權,1998: 236)。德才中等的君主是難以體會和運用法家術之奧妙的,更何況那些做了君主的豺狼虎豹之輩。在現實中,我們看到的,就是治國者以政治為權術,或者以權術為政治,肆無忌憚地玩弄權術,以術亂法,造成最壞的人治。
“勢”,指君主的權力和地位。《管子》有言:“凡人君之所以為君者,勢也。”(《管子·法法》)韓非認為,“夫有材而無勢,雖賢不能制不肖。……桀為天子,能制天下,非賢也,勢重也。堯為匹夫,不能正三家,非不肖也,位卑也”(《韓非子·功名》)。從現代政治學的角度看,這里所說的勢,其實不僅僅指政權,更多的是指一個執政的合法性問題。在法家看來,勢是君主掌控天下最重要的憑據,離開了勢,君主便不成其為君主。勢分為“自然之勢”和“人為之勢”, “人為之勢”又分為“聰明之勢”和“威嚴之勢”。類似于我們今天講的政權的“歷史合法性” “績效合法性” “程序合法性”等。相比之下,“人為之勢”較“自然之勢”更為重要,君主必須去努力營造它,即使“自然之勢”有所欠缺,亦可補足。問題在于,在這里,法和術都成為塑造勢的手段,都是為君王的權力服務的,而不是相反,讓君王的權力為天下的不易之法服務,為塑造法治服務。天下乃一人之天下,“國者君之車也”(《韓非子·外儲說右下》),法乃帝王之具,這種立于法外的勢,不僅不可能把法治的要求貫徹到底,而且為后世的梟雄酷吏開啟了方便之門。說到底,法家的法治不能通過法律來解決政權的合法性問題,甚至不能通過政權之勢來解決法律本身的合法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