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主法治評論·2015年第4卷·特輯:中國法治讀本
- 胡水君主編
- 3683字
- 2019-01-04 13:25:48
二 自然法思想
自然法思想是最典型的法治思想,自然法原則是最重要的法治原則。自然法是這樣一種觀念:不僅人們的社會行為要遵守國家法律,而且國家法律本身,還要遵循一種普遍的、最高的法律,即自然法。作為政治倫理原則,法治不僅僅是指國家機關嚴格地依照法律來治理國家,更重要的,是指所有的人都必須共同服從于一種普遍的規則。這種規則,并不是任何國家機關都必然能夠制定和實施的,也不是必然能夠通過現實的法律制度表現出來的。但如果沒有對這種普遍規則的承認和認知,講法治就沒有多大的意義,甚至會導致比不講法治更壞的后果。因為立法者想制定什么法律就可以制定什么法律,想怎么制定法律就可以怎么制定法律。這樣的普遍規則就是根本法則。在不同的文化里,它有著許多不同的稱謂。在現代政治法律哲學里,它通常被稱為“自然法”,以表示同國家機關制定的或“人為的”法律相對應。
漢語“自然法”這個稱謂是對英文“natural law”的翻譯。在英文里,“natural law”也可以表示“本性的法律”,相似的還有“永恒的法律”“普遍的法律”“至上的法律”等。西方的自然法概念,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和不同的學者那里,含義有所不同。古代漢語里的語詞“自然”或“自然法”,與西語“自然”“自然法”是有差別的,它包含著“自然而然”(spontaneous)的意思。但是,總的來說,到了西學東漸一個多世紀后的今天,語詞的問題已經不突出了。突出的問題是:中國古代哲學里究竟有沒有自然法思想,或者說,有沒有關于永恒法、普遍法、至上法的思想?這個問題的提出,與上述歷史觀、文化觀方面的問題有著直接的聯系。在我看來,如果把自然法觀念界定為一種關于外在于或超越于人類實在法,但可以通過人類理性去認識和把握的客觀法則或永恒法則的理念,那么,在中國古代是有自然法思想的。而且,正是這樣的自然法思想,提供并豐富了關于根本法則的認識,使得關于法治的思想和主張,在邏輯上成為可能。
老子《道德經》一書推崇自然法。他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老子本著對自然法的體悟,揭示人間法的荒謬:“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莊子也是以自然法反對人為法,尤其是揭露“圣人之法”的虛偽與矛盾:“圣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圣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為之斗斛以量之,則并與斗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并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并與符璽而竊之……故絕圣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與論議。”(《莊子·胠篋》)莊子還排列了一個從天道到人道、從天法到人法的次序:“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賞罰已明,而愚知處宜,貴賤履位。仁賢不肖襲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謀不用,必歸其天。此之謂大平,治之至也。故書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語大道者,五變而形名可舉,九變而賞罰可言也。”(《莊子·天道》)
墨子看重世間的法度,但世間的法度要遵循天法:“天下從事者,不可以無法儀;無法儀而其事能成者,無有也。雖至士之為將相者,皆有法;雖至百工從事者,亦皆有法……今大者治天下,其次治大國,而無法所度,此不若百工辯也。……然則奚以為治法而可?故曰莫若法天。天之行廣而無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既以天為法,動作有為必度于天。天之所欲則為之,天所不欲則止。”(《墨子·法儀》)墨子的天法是同正義、平等連在一起的。一方面,如上引文所見,墨子主張天法是因為天不會有私心,而人是有私心的,所以在天法面前人人是平等的;另一方面,天法包含著“兼相愛,交相利”等原則,是“一同天下之義”的終極憑借:“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時,蓋其語 ‘人異義’,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是以內者父子兄弟作怨惡,離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藥相虧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勞;腐臭余財,不以相分;隱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亂,若禽獸然。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亂者,生于無政長,是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察天下之所以治者何也?天子惟能一同天下之義,是以天下治也。”(《墨子·尚同上》)在墨子看來,天子作為負有“一同天下之義”之責的“政長”,不僅要是從天下選出來的“賢可者”,而且要順天之意,循天之法:“故子墨子之有天之意也,上將以度天下之王公大人為刑政也,下將以量天下之萬民,為文學出言談也。觀其行,順天之意謂之善意行,反天之意謂之不善意行;觀其言談,順天之意謂之善言談,反天之意謂之不善言談;觀其刑政,順天之意謂之善刑政,反天之意謂之不善刑政。故置此以為法,立此以為儀,將以量度天下之王公大人卿大夫之仁與不仁,譬之猶分黑白也。”(《墨子·天志中》)
孔子不言“怪力亂神”,但儒家所說的道、德、仁、義、禮等,顯然是一套超越統治者立法之上的理想法則,是衡量政治權威合法性的標準。儒家所致力于去做的,是融通天與人、理想與現實,通過德治教化,借助于君王,把理想法則和標準推行于現實的世界,但儒家并未因此喪失批判精神。相反,儒家仍然以天作為政治權威的來源,反對惡法亦法。例如,孟子不僅根據歷史經驗論證行仁政是解決統治合法性的關鍵,而且論證行仁政來自超驗的要求。他引用《尚書》里的話說:“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孟子·梁惠王下》)他還對天道與人事的關系作了如下闡述:“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 ‘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 ‘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孟子·萬章上》)
秦漢以降,儒學自然法思想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這就是以陰陽五行之說來闡釋儒家的法律見解。例如,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通三》: “陰陽之理,圣人之法也。陰,刑氣也;陽,德氣也;陰始于秋,陽始于春,春之為言猶偆偆也,秋之為言猶湫湫也;偆偆者,喜樂之貌也;湫湫者,憂悲之狀也;是故春喜夏樂,秋憂冬悲,悲死而樂生。以夏養春,以冬藏(清人凌曙本作‘長’字)秋,大人之志也;是故先愛而后嚴,樂生而哀終,天之當也。而人資諸天”; 《春秋繁露·陽尊陰卑》: “大德而小刑也。是故人主近天之所近,遠天之所遠,大天之所大,小天之所小。是故天數右陽而不右陰,務德而不務刑,刑之不可任以成世也,猶陰之不可任以成歲也。為政而任刑,謂之逆天,非王道也。”陰陽五行說還被運用于論證司法行為應當應天順時。例如,關于司法清廉,《春秋繁露·五行相生》云:“北方者水,執法司寇也,司寇尚禮,君臣有位,長幼有序,朝廷有爵,鄉黨以齒,升降揖讓,般伏拜謁,折旋中矩,立而罄折,拱則抱鼓,執衡而藏,至清廉平,賂遺不受,請謁不聽,據法聽訟,無有所阿,孔子是也。為魯司寇,斷獄屯屯,與眾共之,不敢自專,是死者不恨,生者不怨,百工維時,以成器械,器械既成,以給司農。司農者,田官也,田官者木,故曰水生木。”又如,《禮記·月令篇》云:“仲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旦建星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皥,其神句芒。其蟲鱗。其音角,律中夾鐘。其數八、其味酸。其臭羶。其祀戶,祭先脾。始雨水,桃始華,倉庚鳴,鷹化為鳩。天子居青陽大廟,乘鸞路,駕倉龍,載青旂,衣青衣,服倉玉,食麥與羊。其器疏以達。是月也,安萌芽,養幼少,存諸孤。擇元日,命民社。命有司省囹圄,去桎梏,毋肆掠,止獄訟。”經過學者們的解釋,這便成為后來“秋審”制度的法理依據。如丘浚所說:“自古斷決死刑皆以孟冬之月,凡有罪人于死刑者,必先訊問詳讞之,至于是純陰之月乃施刑焉。”(《大學衍義補·慎刑憲順天時之令》)
可見,自然法之于道家,天法之于墨家,仁法、禮法之于儒家,皆為至上準則。不論天子還是百姓,不論統治者還是被統治者,都要一體遵循,不可把自己凌駕于其上,而且,舍之便無以為治。在此意義上,至少從理論上可以說,道家的自然法之治,墨家的天法之治,以及儒家的仁法、禮法之治,在樹立法的超然權威的意義上,都相當于我們現在所說的“法的統治”(the rule of law),只是它們還沒有落實在或還沒有完全落實在實在法的層面上。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些思想對于建構世間的法治并無價值,相反,中國古代的自然法觀念一直是治道的引導和遵循,同時,不同門派的自然法思想,對治道有不同的影響。例如,有的法家法治論者主張法律基于客觀道理而非主觀意志,以抱法處勢的無為而治作為治國的理想狀態,無疑是受到道家思想的影響。韓非的法治所要達到的最終目的即是:“寂乎其無位而處,漻乎莫得其所,明君無為于上,群臣竦懼乎下。”(《韓非子·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