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主法治評論·2015年第4卷·特輯:中國法治讀本
- 胡水君主編
- 2463字
- 2019-01-04 13:25:51
四 中國法治與文明三波
中國文明發展到今天,粗略地說,經歷了三個大的階段,我稱為“文明三波”。第一波文明有個通俗的叫法,就是“三代”,即夏、商、周三代?!叭蔽拿饕脖徽f成是禮樂文明,禮樂文明的社會治理方式,就是前面講的“德治”和“禮治”。周代,確切地說,西周,是這個文明的典范。這個文明從紀元前22世紀到紀元前3世紀,延續了兩千年。第二波文明是我們更熟悉的漢唐文明,這個文明包含的朝代和世代很多,漢和唐只是其中經常被人們提及和稱道的兩個朝代罷了。漢唐文明實行的不是“德治”,也不是“禮治”,而是德主刑輔的禮法之治。所以,仿照禮樂文明的說法,我們也不妨說漢唐文明是禮法文明。禮法文明從秦漢到明清,也延續了兩千年。20世紀初,清朝覆亡,和清朝一起終結的,還有實行了兩千年的帝制。這時,隨著現代共和制的建立,中國開始進入文明的第三波。我們今天就處在這個新文明第二個一百年的開始。
說我們正處在一個新文明的開端,可能會引起爭議。畢竟,到現在為止,這個所謂新文明還面目不清,方向不定,前景不明。社會仍在大轉變的過程中,各種觀念互相沖突,穩定的文化與社會秩序尚未建立,文化上和政治上的身份認同更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大問題。這種局面,用一個比喻來說,就好像一座歷史悠久的宏偉建筑因為一場毀滅性的大地震而徹底坍塌,現在災后重建,未來的新大廈應該是什么樣的,眾人意見不一;想象中的大廈實際上會是什么樣子,更無法確定;甚至,最后究竟能不能建成一座能夠與倒塌的舊建筑相媲美的新大廈也不一定。的確,在現在這個階段,如果把第三波文明視為一個確定不移的事實,是一種缺少根據的樂觀和自大,如果有人更進一步,認為新文明以現在的方式就能夠完成甚至已經完成,那就干脆是自欺欺人了。不過,我們依舊可以把中國文明的第三波視為一種初露端倪的可能,或者,一種不乏合理依據的“愿景”(借用現在很流行的一個詞),并參照歷史的軌跡來觀察它的走向。
回顧中國文明的發展,我們很容易發現,從第一波文明到第二波文明,以及從第二波文明轉向第三波文明,各有一次文明轉型過程中的“斷裂”。第一次“斷裂”發生在春秋戰國之際,古人的說法是“禮崩樂壞”:舊秩序開始全面瓦解,新秩序卻還在探索之中,整個社會因此陷入嚴重的混亂和紛爭之中。法家政治,還有古代的法治,就出現在這個時期。我們已經說過,法原來是禮的一部分,但是法家把它發展到極致。法一枝獨秀,結果是,禮法分隔,道術分裂,法治取代禮治和德治,成了服務于君主和國家的治國利器。但是,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蔑視傳統、沒有文化與社會支持的國家,貌似強大,其實很脆弱。同樣,缺乏道德基礎的政治強力,終究無法維持一種長期穩定的秩序。所以,單純的法家政治不可避免地失敗了。后來者看到并且記取了這一深刻教訓,回歸古代傳統,試圖通過綜合、平衡各種要素,創造一種更具適應性的新秩序。于是就有了后來的儒法合流,禮法融合,德主刑輔,有了建立在這種融合基礎上的禮法秩序和文明。
文明轉型的第二次“斷裂”發生在清末民初,把它與第一次“斷裂”相比較,我們馬上會發現,這兩次“斷裂”不但性質相同,規模近似,特征也很接近。它們都是文明的整體性危機,波及精神與身體、個人與社會、思想與制度等幾乎所有方面,都涉及秩序的毀滅與重建、文明的死亡與再生這類根本問題,而且,都表現為文明內部各有機成分的疏離和分裂:禮與法的分離,國家與社會的分離,道德與法律的分離,制度與價值的分離,等等。不同的是,第一次文明轉型早已完成,第二次轉型還在進行之中,而這意味著,重溫歷史,可能為我們理解中國當下的情境提供一個至關重要的內在的參照基點。
那么,我們能從這段歷史中得出的最重要的教訓是什么呢?如果就著眼于文明的演進,秩序的建構,或者,更具體一些,禮、法的關系,大概可以說,家、國、禮、法、德、刑等各種文明因子,因天下崩解而分裂,緣秩序重建而融合。文明的再生,秩序的重建,必定是一個再續傳統、綜合諸端、求取中道的過程,一個包容萬有、協和萬象的“和”的過程。而文明轉型能否成功,新的文明能否持久,就取決于它包容萬有與協和萬象的能力和程度。
循著這樣的思路去觀察中國過去一百年的歷史,我們分明看到,歷史正在重演。盡管時代不同,歷史舞臺上的人物、服裝、語言等種種細微節目俱已不同,需要綜合的具體內容也已經改變,但是某些主題卻表現出驚人的相似性。比如,先是傳統的文化與社會秩序瓦解,文明有機體分崩離析,然后有對傳統的激烈反叛,各種激進的社會試驗,制度的畸變,最后,在經歷了數十年劇烈的社會震蕩和嚴酷的階級斗爭之后,德治的議題出現了,傳統美德、家庭責任、公序良俗重新受到重視,“各類社會主體”的“自我管理”似乎也要得到尊重,道德和法律的協調一致被認為是國家和社會治理的關鍵。甚至,一些過去只能在歷史書里面看到的語匯,像是“更化” “禮法合治”“德主刑輔”等,竟赫然出現在討論國政的重大場合,而由黨的領導人親口說出。在這些現象后面,還有一個更大的改變。大家可能也都注意到了,最近幾年,中共最高領導人在國內外多個重要場合,頻頻引述古人修身治國的言論及古代政治經驗,表現出一種接續傳統的自覺意識。也許有人認為,這如果不是政治上的修辭和點綴,就是對傳統文化的政治利用,并無其他意味。但是,如果我們了解中共的歷史,了解它一直奉行的敵視傳統文化的正統意識形態,恐怕就不得不承認,無論出于什么樣的理由和動機,這種轉變都意味深長。
自然,我并不像一些崇尚儒學的朋友,把這種轉變簡單看成是儒學的勝利,也不認為有什么“紅色新儒家”。歷史上的統治者從來都是“霸王道雜之”,不會獨宗一家,何況像中共這樣的現代馬列主義政黨?;氐竭@篇報告開始時提到的《決定》,我想說,其中有關德治和法治的論述意味深長。這些論述表明了執政黨對于它所面臨的挑戰的認識和思考,代表了它試圖應對這種挑戰的努力,以及它在進行這種嘗試時所遇到的困擾和困難。而通過對這些論述的分析,我們看到了中國當下存在的某些具有根本性的問題,了解了這些問題的性質,同時也看到了解決這些問題的若干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