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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

何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我們的分析可以從句子結構開始。這個句子包含兩個部分,主詞和主詞前面的限定詞。在這個部分,我們側重于分析主詞,也就是“法治”。

單從字面上理解,無論在漢語還是英語當中,法治的意思都是區別于人治的法的統治,因此,在形式上,法治首先意味著法的權威性和至上性。不過在現實世界中,法治有不同面貌,人們對法治的理解、定義和表述更是各不相同。我們這里要討論的當然只能是執政黨自己對法治的理解和表述,為此,我們可以再次回到1978年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

在會議公報專門討論“民主與法制”問題的第三部分,我們可以讀到下面這段話:“為了保障人民民主,必須加強社會主義法制,使民主制度化、法律化,使這種制度和法律具有穩定性、連續性和極大的權威,做到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從現在起,應當把立法工作擺到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的重要議程上來。檢察機關和司法機關要保持應有的獨立性;要忠實于法律和制度,忠實于人民利益,忠實于事實真相;要保證人民在自己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允許任何人有超于法律之上的特權?!睋耍凹訌娚鐣髁x法制”明確要求:

第一,法律“具有穩定性、連續性和極大的權威”。何謂“極大的權威”?聯系到同一段話里的下面兩句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和“不允許任何人有超于法律之上的特權”, “極大的權威”似乎應該被合理地理解為“最高的權威”。這種理解可以得到憲法的支持。1982年憲法“序言”宣布:“全國各族人民、一切國家機關和武裝力量、各政黨和各社會團體、各企業事業組織,都必須以憲法為根本的活動準則。”憲法第五條還規定,所有機構、政黨、組織和團體“都必須遵守憲法和法律”, “任何組織或者個人都不得有超越憲法和法律的特權”。這些規范性表述毫不含糊地表明了法治的基本特征,即法律的至上性。就此而言,中共對所謂“社會主義法制”的理解,也符合上述法治的字面意思。

第二,國家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生活的重要方面必須“有法可依”,為此,要建立“法律體系”,并依據社會發展需要不斷予以完善。

第三,法律一經制定,就必須嚴格地實施和執行。任何違反法律的行為都將受到追究,并被依法處置。所謂“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不僅強調了法律的嚴格性,而且隱含法律自主之義,即法律獨立于世,其實施不受任何其他勢力影響和干擾。由此引出下面對檢察機關和司法機關“獨立性”的要求。

第四,“檢察機關和司法機關要保持應有的獨立性”, “忠實于法律”。什么是“應有的獨立性”?合乎邏輯的解釋是,能夠滿足“忠實于法律”,維護法律至上權威的“獨立性”,便是“應有的獨立性”。自然,我們也注意到,在法律之外,“司法機構”還被要求忠實于“人民利益”和“事實真相”,這些要求彼此之間會產生沖突嗎?可能。然而,假定法律是“人民自己的法律”,嚴格遵守和適用法律就應該與“人民利益”相一致,而法律上講的“事實”,通常是通過適當的程序和證據規則來達成的。所以,根據這一表述,法律如果不是“檢察機關和司法機關”效忠的唯一對象,也是其效忠對象最核心的部分。

在上述明示的四項要求之外,我們還可以從這段話中讀出一些隱含的內容,這些內容邏輯地包含在這段關于“社會主義法制”的敘述之中。其中,最重要的包括:

首先,作為一種特定規范,法律不同于行政命令、國家政策和黨章黨規等其他規范,它必須是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制定和公布,通過專門的司法機關來適用。

其次,法律既然被要求認真對待和嚴格執行,它就必須是可執行的。由此,除了穩定性和連續性,法律還必須是公開的,法律的含義應該是明白的和確定的,其內容也要前后一致,不同的法律也要避免相互矛盾,等等。

再次,法律既已訂立,其執行即成關鍵,而在這一環節,將行政行為置于法律支配之下尤為重要。為此,要建立有效的司法審查制度。這同時也意味著,司法機構必須享有“應有的獨立性”。此種獨立性不能托之空言,而要有一系列相關制度和機制來保障。

又次,要有效發揮法律的作用,在立法和司法之外,完備的律師制度必不可少,律師在法律系統中的地位必須有制度上的保障。此外,為培養法律人才,提升法律品質,必須設立專門的法律教育機構,開展法學研究。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規定和體現法律至上原則的憲法,其本身也要切實可行。與憲法相悖的行為,包括抽象的立法行為,都應當被宣布無效。換言之,為維護法律至上的原則,應當建立某種形式的違憲審查制度。

顯然,在今天的中國,包含上述內容的法治并未完整和充分地呈現,但那只是說明,在中國,法治即使是按照三中全會公報的界說,仍是一項尚未完成的事業。因為,上面提到的這些明示的和默示的法治要素,在理論上和邏輯上并非外在于中共自己提出的法治主張,在實踐上也并非外在于過去三十多年的法治運動。在最近這次有關依法治國的《決定》中,加強憲法實施和憲法監督,強化法律對行政權力的控制,完善司法保障制度以減少和消除對司法的不當干預,都是眾多改革舉措中不容忽視的部分。

那么,是什么原因讓中共轉向“民主與法制”,以“依法治國”為基本方略,并且持續不斷地推動這場名為社會主義法治的運動呢?

(一)為什么需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

回顧歷史,上述法治觀念的提出,在中國語境中包含了深淺不同的三重理由。

第一層理由直接出自對“文革”的反思。“文革”中,法制蕩然,社會秩序瓦解,人民生命、財產不保,文攻武治波及社會各階層人士,黨政官員乃至中共領袖皆不能免。正是對這一慘痛經驗的反思和總結,在中國共產黨內促成了重建法制的共識。1978年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指出:“會議對民主和法制問題進行了認真的討論?!斍斑@個時期特別需要強調民主,……憲法規定的公民權利,必須堅決保障,任何人不得侵犯?!痹诋敃r的語境中,“法治”主要針對“人治”提出,為的是防止個人崇拜之下以言代法、因人廢法和權力不受約束的現象。強調民主的制度化、法律化,進而肯定法律的權威性,主張法律之下人人平等,以及司法機關的獨立性,都是基于這種考慮。1997年中共十五大報告在談到依法治國主題時指出,要使 [民主] 制度和法律不因領導人的改變而改變,不因領導人看法和注意力的改變而改變,依然在重申這一關切。

第二層面的理由與中國的現代化轉型有關。2011年3月,在十一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就“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召開的記者會上,一位資深立法官員答記者問時就指出:“我國現代化建設,目標是建設一個民主富強社會主義國家。現代化社會一定是一個規則的社會、秩序的社會、專業化的社會,權利、義務明確的社會,個人對自己的未來可計劃而且可預測的社會。這樣一個社會靠什么來實現?要靠法律、靠法治。所以形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是我國政治發展的一個目標?!边@段關于法律與社會關系的論述,簡直就是社會學大師馬克斯·韋伯關于現代社會中法律的作用的觀點的回聲。這個韋伯式的論述揭示了現代社會中法治的豐富內涵,它的關注點不再局限于政治領域中個人專斷的危害,而擴展到法律在復雜的現代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上。這種轉變反映了20世紀80年代之后中國社會因為“改革開放”所經歷的深刻變化。這里,“開放”對于中國法律發展和法治運動的促進作用尤其值得關注。中國近代法制的建立原本就是一個法律移植過程,它后來的發展也是因為這一過程的中斷而停止。因此,當中國在20世紀80年代重啟現代化方案時,通過重新學習西方融入世界秩序,就成為一個自然的選擇。這意味著中國將與世界開展更多的交往,建立更多的聯系,共享更多的事物,包括經驗、價值、觀念、制度和規則。在世紀之交的2001年,中國獲準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就是一個同時具有象征意義和實質意義的重大歷史事件,它對于中國當代法律發展的影響是直接的和明顯的??傊?,隨著中國社會越來越深地融入世界秩序,以及這一過程中中國社會自身的發展和改變,法治,而不是其他方案,就自然成為國家治理的基本方略。當然,對于執政黨來說,這是一個挑戰。提高執政能力和執政水平,實現國家治理能力的現代化,就是針對這一挑戰提出來的。不過,這一新的現代化方案的提出,還涉及一個更深刻也更微妙的問題,那就是執政黨的政治正當性。這也是中共要實行法治第三個層面的理由。

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確立的綱領,從以階級斗爭為綱和強調無產階級專政,轉向現代化建設。這不只是“黨的工作重點”的轉移,還涉及國家治理方式的改變,統治者角色的轉變(“從革命黨轉向執政黨”),甚至執政黨政治合法性的重新界定。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標舉的“民主和法制”,實際開啟了這樣一種轉變,公報所提出和推進的最低限度的法治概念——法律在其領域中具有至上權威,權力的行使必須服從于法律,受事先確立的規則和程序的約束;司法機關忠實于法律,并以此方式嚴格適用法律——逐漸成為后“文革”時期政治正當性的一個重要淵源。不過,在現實中,這樣一個法治秩序的目標顯然還遠遠沒有達成。法律的數量固然已經大幅增加,但法律的權威卻沒有建立起來;有法不依,執法不嚴的情況隨處可見;因為權力缺少約束而造成的腐敗蔓延到所有領域,司法也不能幸免;受到損害的當事人不能得到及時的救濟,社會生活缺乏穩定的預期。這些在社會公眾當中引發了對包括司法在內的公權力的不信任感,這種不信任感如此廣泛和深刻,已經影響到執政黨的政治正當性。今天的執政者顯然意識到了這一問題,聲勢浩大的“反腐”和對“依法治國”的大力推動,都是為了回應這一挑戰。

但是,這一努力將面臨什么困難,又在多大程度上是可能的呢?回答這個問題需要考察諸多復雜因素,但這明顯超出了這篇報告的范圍。這里我能做的,是把焦點放在具有根本意義的結構性問題上,這樣,我們還是要回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這個概念上來。

以上我們分析了中共有關法制/法治的官方表述明確或隱晦地包含的若干重要內容。根據這一分析,冠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法治觀看上去具有某種普適特征。的確,法治的中國表達包含了某種普適性要素,這種表達甚至符合當代世界最低限度的法治概念??紤]到過去50年中共面臨和試圖解決的問題,考慮到過去三十多年中國社會所經歷的變化,以及今天中國與世界的關系,這種情況不難解釋。但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因為到現在為止,我們只是考察了作為主詞的法治概念的含義,而沒有仔細審視作為限定語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含義。在完成這一審視之前,我們不可能完整地了解當代中國法治運動的真實含義。

首先,我們注意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一個雙重限定語。其中,“中國特色”一詞尤為重要,因為它同時限定了“社會主義”和“法治”。比較“社會主義”這個限定詞,“中國特色”一詞指涉范圍更小,也更具特殊性質,但同時又可以套用于幾乎所有事務。在這個意義上,是否符合“中國特色”就成了一切主張、道路證明其正當性需要滿足的最高判準。

如此強調所謂“中國特色”顯得不同尋常。世界上所有國家的發展都不相同,其法律體系也是如此,但我們很少看到哪個國家將本國特色置于如此突出和重要的位置。而且,根據正統學說,社會主義是人類發展的必經之路,中共奉行的馬克思主義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那么,是什么讓中共轉向一種特殊主義的立場?這種轉變要回應和解決的問題又是什么?

我們前面追述了中國自20世紀70年代末所經歷的一些重大的政治、法律和社會變化。這些變化雖然是在中共主導下發生,并始終是在其掌控之下,但也帶來一系列緊張和沖突。

1949年中共建立政權之時,它是以徹底摒棄舊法傳統來確立其合法性的。但是1978年重啟法制建設,卻意味著中國要重新回到發端于清末的法律現代化的軌道。而隨著中國日益融入國際社會,近代以來一直由西方主導的一些價值和政治理念,如民主、法治、人權,也被以各種形式導入中國社會。對試圖在轉型過程中維持其合法性于不墜的中共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富有挑戰性的局面。一方面,建構后階級斗爭時代的政治—法律意識形態,需要繼承更久遠的歷史傳統——不只是近代以來的現代化傳統,而且可能包括歷史上的儒家傳統——同時吸納當代流行的具有普遍性的正當性概念和話語。但是另一方面,這樣做同時也面臨其合法性被從這些方面質疑和削弱的危險。正因為意識到這種危險,執政黨用了很長時間才決定接受諸如法治和人權這類以前被斥為表現資產階級虛偽性的概念,而一旦作出這樣的轉變,它立即把這些概念納入一個可控的話語系統之內,并賦予其“中國含義”。比如,人權變成了以發展權為核心的一組訴求,社會、經濟與文化權利優先于甚至取代了公民與政治權利,進而,個人權利主張被弱化為政府控制下的社會福利分配。同樣,通過強調和堅持“黨的領導”,強調法律的社會主義性質和中國特色,法治也被做了“無害化”處理。這樣做的結果,固然消除或至少抑制了某些可能被視為對黨的控制力構成挑戰的因素,但是與此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增加了這些觀念和制度內在的緊張性。有趣的是,這些包含內在緊張的關系本身又被作為“中國特色”來加以正當化。

按照《中國法律發展報告2010》“導論”中的提法,所謂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際上就是在傳統的理論,包括西方理論和傳統社會主義理論看來不相容的、對立的原則的有機結合。比如,經濟上社會主義的公有制與市場經濟的結合,政治上共產黨的領導和民主法治的結合,思想文化上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和“雙百方針”的結合。實現這些看起來互相對立、排斥的原則的有機結合與統一,恰恰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根本特征。

拋開這種樂觀主義的根據是否充分的問題不談,把“共產黨的領導”看成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根本特征”,可以說觸及了問題的癥結。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這個限定語中,作為最高判準的“中國特色”所指向的,不是某種學說、原則、理論或者意識形態,而是復雜多變的社會現實,是行動的結果。因此,強調“中國特色”,凸顯的是做出判斷、提出主張和付諸行動的能動性。而在中國,具有這種能動性的政治主體只有一個,那就是中國共產黨。黨有獨立的意志,黨能夠獨自做出判斷和決策,更有嚴密的組織和有效的手段來貫徹其意志,維護其領導地位。由于黨(也只有黨)能夠對什么是社會主義以及人民的根本利益作出判斷,并根據中國社會的具體情況隨時調整其政策,保證正確的方向,“堅持黨的領導”就不僅是“中國特色”的核心要素,也是保持“中國特色”的前提條件。因此,毫不奇怪,就如它自己一再重申的那樣,黨就成為包括法治在內的一切事業成功的條件和保障。毋寧說,“黨的領導”不僅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的第一原則,而且是貫穿于國家和社會所有領域的超級原則。因此,所謂“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是否可能的問題,其實應該被解讀為:“黨的領導”下的法治是否可能?

(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如何可能

在中共十八屆四中全會《決定》里,有一個關于黨的領導和法治的“一致性”論證:“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法治是一致的,社會主義法治必須堅持黨的領導,黨的領導必須依靠社會主義法治?!眴慰葱问?,這是一個建立在循環論證基礎上的邏輯命題,但實際上,這個句子是一個集經驗判斷、政策宣示和規范要求于一的混合物。因為,黨的領導邏輯上并不必然要求法治,歷史上也不總是跟法治聯系在一起的。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那樣,黨轉向法治是一件相當晚近的事情,促成這一轉變的則是一系列復雜的歷史與社會變遷。而在此之前,“黨的領導”所采取的方式不是法治,否則,“依法治國”也就不會是一個值得追求的戰略目標了。那么,已往的治理模式事實上是怎樣的呢?大體來說就是,執政黨在保有對國家的政治領導權的同時,還根據需要隨時介入對國家大小事務的日常管理,而這種管理行為實際上不受法律的支配。自然,在憲法的架構中,有一套完整的國家機構,看上去黨政有別,但實際上,黨通過組織、機構、人事、活動、程序、規則諸方面的控制機制,滲入所有國家和政府甚至社會組織的最基層,以確保黨的意志、決策和指令不通過法律就能夠直達每一個具體的人、每一件具體的事。當然,這并不是說既往的治理方式不需要法律,事實上,它可以也經常運用法律,只不過,在任何領域和在任何情況下,法律都不是具有自主性的最高權威。執政黨可以根據需要隨時調整法律適用的范圍,改變法律的重要性程度,變化法律運用的方式,甚至,如果必要,取消法律或把法律的運用降低到最低程度?!拔母铩笔且粋€極端的事例,也是一個很能說明問題的例子。

這種治理模式在黨和國家關系方面并非沒有問題。相反,至少自中共建國開始,它就成為困擾執政黨的一個難題。中共內部長期討論但又沒有得到妥善解決的所謂“黨政關系”問題,反映的就是革命黨轉變為執政黨之后如何以適當方式治理國家和社會的問題。20世紀70年代末以后,中共轉而強調依法治國,其實就是在新的歷史時期提出的應對這個問題的方案。這時,已往的治理模式與法治之間的矛盾和沖突就變得越來越突出,難以彌合。然而,這里的關鍵,并不是要不要堅持黨的領導,而是黨的領導如何成功過渡到法治的方式。以前是以黨為不受法律約束的絕對權威,以政治為判斷和處理所有事務的最高原則,注重實質性目標的達成,以政策、策略和命令為慣用的工具?,F在則是要強調法律的權威,一切以法律為依據,強調程序的重要性,依靠事先確定的一般性規則來建立秩序。這個對照性的清單還可以繼續開列下去,包括更多的內容。不過,在經歷了數十年改革開放和法律發展的當代中國,兩種治理方式沖突中最可注意的地方,與其說是它們奉行不同原則,不如說是這些不同原則被同時適用于同一領域,同一職業或同一群人。比如,所有國家機構及其工作人員都被要求尊重憲法和法律,嚴格依法行事,但他們同時又被要求堅定不移地服從黨的各種決策和部署,而后者顯然不是,或至少還沒有轉化為憲法和法律。又比如,法律人群體,尤其是司法人員對于法律的忠誠,對法治的確立和有效運作至關重要。但在對這個特殊群體的要求里面,對黨的政治忠誠總是被擺在首位。問題是,政治和法律雖然有關聯,卻不是一回事。政治講求是非,注重的是正確還是錯誤;法律則只問合法與否。二者遵循的原則不同,判斷標準不同,因此它們適用的領域不同,為實現其目標采取的手段也不同。把這兩種不同的要求同時置于同一場域,甚至是同一種角色身上,不能不引發沖突。在這種情形下,便出現了那些我們過去司空見慣的情況:為達成特定的政治、經濟或社會目標,相關法律受到限制甚至被棄置不顧;行政部門不是以忠實于法律的方式執行法律;司法部門根據政治需要而不是法律規定決定是否受理以及如何審理和判決案件;公民訴諸法律的維權行動遭到政府的并非基于法律理由的限制和壓制;甚至,黨的機構直接管控國家事務,決定日常生活中公民權利和義務的分配,其行為卻不受司法審查。這些現象具有轉型時期黨治和法治兩種治理理念和方式并存的特征,不難理解。

就像在中國社會所經歷的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的某個階段,經濟和社會領域存在這種或那種形式的雙軌制一樣,社會治理方面也有兩種難以調和的觀念、訴求、機制和習慣并存的局面。這種局面產生于今天中國社會所處的特殊情境,反映了這種情境極為復雜而艱難的性質。一方面,今天的中國社會已經具有越來越多的現代社會特征:制度分化,分工細密,合作形式多樣,人民的觀念、利益和訴求日益多元。要有效地治理這樣一個經濟與社會生活高度分化和復雜的社會,需要我們稱為法治的更加理性化、規則化和形式化的治理方式,包括更高程度的專業分工,職業化,不同社會角色的合理界定,社會制度功能的細分,等等。這也意味著,政治與法律要有適度的區隔,行政與司法要各歸其位,國家和社會治理本身也成為一種專門的職業。但是另一方面,不依靠法治的治理不但早已存在,而且在戰爭年代,甚至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還曾經是一種有效的治理方式。這種治理以政治為“一切工作的生命線”,強調政治的正確性,通過一元化的縱向控制實現全黨、全軍和 [后來] 全國人民思想上和行動上的統一,從而幫助黨在較短時間里成功實現了奪取和鞏固國家政權的目標。然而,隨著國家建設轉入正規化,這種治理方式所固有的問題也變得越來越明顯。比如,半軍事化和運動式方式可以在短時間內動員巨大的社會力量,實現某個政治目標,但這容易造成社會震蕩,不適合處理正常社會的常規性問題。更不用說,如果設定的目標本身有問題,運用這種方式還可能造成災難性的后果。發生在20世紀50年代末的“大躍進”就是一個典型事例。

非法治的治理方式不適應現代社會生活的事例很多,這里不多說。我想說的是,盡管事實昭然,但在短時間里面,這種舊的治理方式也不會輕易消失。這是因為,首先,治理方式的轉變是一件相當繁復和困難的事情,實現這種轉變,除了要求認知上的改變,還涉及一系列復雜的組織上、制度上、機制上甚至物質上的改變,這些改變需要時間,也需要付出可觀的成本,很難短時間內完成,而在新的治理方式完全確立之前,舊的治理方式的繼續存在,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其次,不同的治理方式,意味著不同的運作機制,不同的行為方式,不同的對治理人群的要求。因此,對治理者來說,轉向法治,就不只是換一種說法,而是要改變某種習慣,放棄某種利益,適應某種新的情態,這是一個痛苦的過程,不可能輕易完成。最后還有一點,改變治理方式和完成社會轉型,是一項極為復雜和頗具風險的政治實踐活動。因此,確保這種轉變以某種可控方式有步驟地完成,無疑也是一個有價值的政治目標。而在轉型的特定階段,沿襲和利用舊的治理手段,可能是最終實現向法治轉變的必要步驟。當然,我們也不能排除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因為上面談到的那些原因,舊的治理手段不是被當作權宜之計,而是被有意無意地等同于“黨的領導”本身保守和堅持下來。如果是這樣,前面提到的轉型時期因為兩種治理方式并存而產生的那些現象就會長期存在。在這種情況下,黨提出的法治目標無法實現,黨希望通過實行依法治國得到的好處,比如提高治理能力,實現國家的“長治久安”,也變得難以企及。而比這些更嚴重的是,“黨的領導”沒有因為黨提出法治而得到強化,反而因此遇到新的問題和挑戰。這些問題和挑戰并不是從外部產生的,也不是針對黨的領導本身,但是在黨的領導被有意無意地等同于舊的過時的治理方式的情況下,它們確實可能危及黨的領導的正當性。而這種問題,原來正是黨希望,事實上也可以,通過實行法治來解決的。

現在,讓我們回到開始時的問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如何可能?如果“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核心就是“黨的領導”,那么,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就取決于“黨的領導”被如何理解和定義。如果“黨的領導”僅僅意味著以往的治理方式,那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就是一個自相矛盾的表述。因為,按照前面的分析,在舊的治理模式下,無論制定多少法律,設立多少法院,都不可能達成法治的目標。但是,黨的領導可以也應該采取法治的形式。我們可以設想這樣一種局面:中共繼續保持其執政黨地位,領導立法,通過法律實現其政策目標;黨、政分離,二者之間的界限由法律做出明晰劃分,黨并不介入政府日常行政事務,所有國家事務均受法律的規范和支配,所有行政行為都服從司法審查;政治和法律之間有適度的區隔,司法機關只忠實于法律,適用法律只看行為合法與否;黨員依然可以擔任各級政府官員和法官,但在履行法律所賦予的職責的時候,他們只服從于法律,而不是法律以外的其他要求。這仍然是黨的領導嗎?當然是。既然法律是在黨的領導下制定的,是黨的政策的法律化,服從法律就是服從黨的領導。只不過,這里采取的是法治的形式,黨的領導通過法治的形式得到體現和實現。那么,這是不是弱化了黨的領導呢?表面上看好像是。因為黨不能再“任性”;黨的意志必須轉化為法律才能貫徹實施;黨要服從法律,哪怕這些法律是在它領導下制定的;黨的組織和機構不能以決定或指示等方式介入應由法律管理的事務;也不再有任何一個黨的機構能夠代行政府職能,同時其行為又免受司法的審查。一句話,黨受到法律無所不在的約束。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黨的領導被削弱了,恰恰相反,黨因為自愿以理性方式約束自己的行為而變得更加強大,黨的領導因為采取法治的形式而變得更加穩固。隨著治理的中心從黨轉移到法,黨的領導的社會基礎將大為擴大,治理能力也會得到極大改善。比如,國家治理既然不以黨內控制為手段,以往主要保留給黨員的重要位置,可以開放給更大范圍的人群,這有利于黨吸納更多資源,獲取更大支持。與此同時,因為不再凡事以政治標準為第一標準,所有專業人士都能夠專注于自己的領域,致力于提高專業水平,維護職業標準,完善社會分工與合作,從而更好地滿足現代社會的需求。而一旦在法治的基礎上建立了秩序,社會生活就會變得更加穩定和可以預期,多樣的社會需求經由不同渠道得到滿足,社會壓力也通過各種通道得以釋放,這樣,提高治理能力的目標也就達到了??傊?,法治可以在不改變中共執政黨地位的情況下實現,而建立在法治基礎上的更具理性色彩的秩序也會更加穩定。顯然,這樣的法治符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的定義,也合乎黨和國家的長遠利益。但是,從以往不習慣甚至不贊成法治的人的立場看,它卻是不可接受的。這意味著,在中國真正實現法治,執政黨除了要克服思想上、習慣上、能力上以及與利益相關的種種障礙,還需要智慧、勇氣和想象力。不夸張地說,對于想要完成社會轉型、“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共來說,“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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