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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理論與方案

第一章 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在認識上容易產生的誤區及其理論根源

自從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這一概念提出之后,各界就從不同的角度對其進行了解讀。其中不乏很多好的觀點和操作層面的政策建議。但是,也有部分觀點顯然是誤讀,具有一定的理解和操作層面的誤導性;如果按照這些觀點的方案和政策來實施,則容易在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幌子下將中國經濟誘導進中等收入陷阱等歧途。為此,在闡明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理論要義和實施路徑之前,我們有必要先來厘清一下它在認識上的誤區以及這些誤區的理論根源。

◇◇一 常見誤區的表現

誤區1: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經濟學基礎就是供給經濟學。

這是一種非常流行的觀點,但是,發源于美國的供給主義并不能成為我們的理論基礎,這是因為:

(1)美國的環境與中國不同,政策要求也就不同。20世紀美國面臨的情況是滯脹,20世紀70年代生產率下降導致了經濟增長下降,石油價格和需求刺激積累導致了較高的通貨膨脹。對于美國政府來說,需要找到的是一條以較小代價降低通貨膨脹,同時提高潛在增長率的政策途徑。這正是供給經濟學所吹捧的政策目標。但除了潛在增長率這種宏觀政策的一般性目標外,供給主義的政策目標和中國新常態的大環境并不吻合。

(2)供給經濟學本身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經濟學,它是20世紀70年代之后反凱恩斯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家對宏觀、微觀理論的簡單化和極端化,有很強的誤導性。所有學派都不否認供給的作用,凱恩斯主義也認為供給很重要,是社會生產能力的制約,只不過更加強調需求是經濟發生短期波動的主因。在宏觀經濟方面,20世紀70年代弗里德曼、盧卡斯等人攻擊傳統的凱恩斯需求管理方式,最終誕生了真實經濟周期理論,認為經濟波動的源泉是供給側的生產率。弗里德曼認為經濟衰退不是因為個人儲蓄傾向提高、增加貨幣持有量,而是因為社會的貨幣供給量不足。此外,因為政策時滯的影響,政府不用監督經濟、相機抉擇需求管理,只需要供給穩定貨幣。盧卡斯認為經濟波動的原因是消費者和企業弄不清世界狀況,但是在理性預期下,這個過程會很快結束,不需要政府管理。同時,因為預期到的政策不起作用,只有隨機擾動政策才有效,而隨機擾動政策只會帶來經濟波動,因此,政府應該無為而治。在微觀經濟方面,費爾德斯坦等人論證了美國當時的稅收和管制不利于美國經濟,因此需要修改部分稅種和管制模式。高稅收會降低勞動供給,同時,對利潤等資本收入征稅會提高消費、降低資本積累。對工人保護、消費者安全和環境的保護這些管制提高了成本,可以更為精巧地設計這些管制。總的來看,新古典宏觀經濟學和公共經濟學的這些理論還是在學術上進行了一些有益的反思;在政策主張上還是比較柔和的,認為可以有更好的經濟治理模式。

由巴特利、萬尼斯基、克里斯托等組成的小團體將這些理論的結論簡單化和極端化,夸大這些理論對經濟的重要性,形成了供給學派。從具體理論來說,供給經濟學反對凱恩斯的需求側管理,首要假設是恢復薩伊定律,認為供給會自動創造需求。然而,無論我們是否應該主動進行需求側管理,凱恩斯提出的需求側因素在大蕭條等屢次經濟危機和本輪全球經濟下滑中的作用都是不可忽視的。而薩伊定律早已被經濟學所拋棄。從這個角度來看,供給經濟學過于以偏概全,是新瓶裝舊酒。因此,我們需要避免新形式的薩伊定律誤導我們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

誤區2: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等同于傳統意義上的調結構。

結構調整與經濟發展過程如影隨形,它本身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在改革開放后中國幾十年的經濟發展過程中,歷史和現實的多方面因素造成了以產業結構為代表的結構性問題比較突出,所以,近十多年來我們一直在強調經濟結構的調整問題。正因為如此,有一種觀點就認為:當前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就等同于過去的調結構,而只不過是換了一種新說法,甚至是一種更加晦澀難懂的說法而已。

顯然,這種看法滯后于實踐,是對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簡單化、片面化理解,它沒有認識到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是經濟社會在新常態下的新要求、是一場改革,而非傳統意義上的結構調整。

(1)傳統意義上的調結構更多的是在一定的生產關系不變的前提下進行的,從理論上來說,它并不涉及在保持一定生產關系根本性質不變的前提下,生產關系的部分質變問題。從最近十多年強調的調結構的實踐來看,這種調結構更多的往往是就需求結構、供給結構本身而言的,主要通過需求管理政策來調節總供給與總需求的平衡,從而達到經濟結構調整的目的,重點是對產業結構的調整。

盡管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同樣強調結構調整,但其意義卻與傳統意義上的調結構有著本質的區別。它不僅在結構調整的內容、范圍等方面要廣泛和深刻得多,更重要的是,它涉及在保持一定生產關系根本性質不變的前提下,生產關系的部分質變的問題。通過改革部分不適應新常態下生產力發展要求的生產關系以達到結構調整的目的,因此,它才被定義為“結構性改革”。

(2)傳統意義上的調結構更多是強調增量意義上的補充,其重要內容之一,就是從量的角度給實體經濟補短板,所以,那是以產量為導向的思維下的結構調整,目標是彌補瓶頸,目的是提升供給總量。在經濟快速增長期,運輸、能源等行業就容易成為瓶頸,從而限制產量的提升,推升了通貨膨脹。在這種環境下的調結構是為了彌補這些缺口,從而更快地提升產量。

但隨著經濟社會步入新常態,面對經濟增長放緩、環境承載能力下降,對經濟發展的要求就已經不僅僅是提升產量的問題,而是在鋼鐵、水泥等行業出現了趨勢性的拐點,從瓶頸的易發點變為了過剩的狀況下,如何有效化解產能和促進資源向新興行業的轉移。尤其是在生態環境壓力下,能源行業就不是量的提升,而是需要進行結構調整、提升清潔能源和新能源的占比問題。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煤炭等傳統能源行業也會出現趨勢性的過剩。因此,經濟發展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挑戰就是去產能,而去產能的這些行業正是以往的瓶頸行業。這是在新常態的要求下經濟發展導致的拐點性的變化,這也就決定了應對這種拐點性變化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和以往的調結構在實踐上是截然不同的。

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更多的是強調存量意義上的改革,是以質量為導向的思維下的結構調整,目標是去產能、去庫存、去杠桿,目的是改革供給模式,提升供給質量,提高全要素生產率。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另外兩個任務,補短板和降成本就充分體現了它的這個目的。在經濟總量達到一定程度之后,量的累積就顯得沒有那么迫切了,而供給的效率、產品的競爭力等供給的質的問題卻成為事物本身的關鍵。當前中國經濟社會中面臨的許多結構性問題,都與供給的模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是傳統的粗放式供給模式的副產品,因此,需要進行結構性改革,而不是通過傳統意義上簡單的調結構來解決。

(3)傳統意義上的調結構是在需求管理的環境下進行的,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通過需求端的改善來解決結構性問題,從調節總量平衡的角度來平抑供給與需求的矛盾,這也就很自然地成為當時調結構的思維邏輯。在以往以量為導向的發展模式下,中國的需求以出口需求和投資需求為主,因此,在出口受阻的情況下,需要著力強調啟動國內消費需求,以及加大企業投資需求。但是,從實踐來看,在國內消費受多方面因素制約難以有效提升的情況下,為了保持量的增長,只能是擴大企業的投資需求,這導致刺激總需求的結果是更加固化了出口和投資,進一步強化了以量為導向的供給模式,加劇了總量供給與現實需求之間的不匹配。其實,中國當前大量海外購買行為表明,國內消費并不是不足,而是產品品質跟不上人們的需求。因此,要調整的就應該是供給側,從供給側的改革入手,提升產品品質,拓展國內需求空間。

而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意義上的調結構,是要直接從供給端入手,通過創新等手段來改善生產中的要素投入,消除無效供給,解決供給與需求的結構性矛盾,以及經濟中的其他結構性問題。因為從現實來看,當前經濟中的很多問題,其根源在供給側而非需求側。只有從供給側的角度入手,改革以量為導向的傳統的粗放式供給模式,才能使經濟中諸多結構性問題得到根本性解決。

(4)傳統意義上的調結構更多強調的是結構調整本身,主要是政府借助行政手段直接推動企業,企業按照政府制定的行業發展規劃進行投資的擴張或收縮,從而達到產業結構調整的目的。其方式和手段,都帶有一定的計劃經濟的痕跡。當然,這種政府主導的調結構方式,在特定的時期和情況下,也在一定的范圍內達到了想要達到的目的。但是,以往的這種調結構方式,借助現行體制,往往會大幅度地放大它所希望的結果。由于地方政府響應中央號召而引發的“一窩蜂”上,導致調整過度。更有甚者,因為有時候不符合市場規律,結果導致局部行業出現越調產品越過剩,結構越調越扭曲。

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強調的是改革,關注的是市場機制在結構調整中的作用。通過改革建立高效合理的體制機制,界定清楚政府和市場的關系,釋放微觀主體的活力,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決定性作用,以市場力量倒逼企業進行結構調整,充分發揮市場在效率方面的優勢。政府在這個過程中更多的是制定市場規則,強調事中事后監管,通過簡政放權激發市場活力,提質增效,促進經濟健康發展。

由此可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與傳統意義上的調結構有著本質的區別,它并非一般意義上的結構調整,而是在新常態的生產力發展要求下,通過生產關系的改革,以存量調整,以及調節思維、調節方式的轉變,來達到解決經濟中結構性問題的目的。

誤區3: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主要手段就是減稅。

減稅是供給學派的主要政策手段。供給學派希望通過減稅提高勞動供給、勞動生產率和投資水平,刺激潛在經濟增長率,但當時美國的實際情況并不盡如人意。在刺激勞動方面,1982—1989年勞動力年均增長1.6%,和前五年大體相同;在勞動生產率方面,1973—1979年平均增長1.1%, 1980年代還是1.1%;1980—1992年,私人投資占GDP僅為17.4%,而1970年代為18%;收入分配更加不平等,收入最高的家庭收入占新增社會總收入的70%;預算赤字大幅度攀升,從1980年占GDP的2.7%攀升到1986的5.2%, 1992年為4.9%。1980—1992年,聯邦債務占GDP的比重從20%多上升到50%以上;美國平均增長率在1979—1990年為2.3%,這之前的1973—1979年為2.4%、1969—1979年為2.8%。數據來源于克魯格曼《兜售繁榮》,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可見,減稅之后的潛在增長率還不如以前。美國的實踐表明,勞動供給對所得稅的反應非常微弱,在里根政府減稅后,供給量并沒有大幅度上升。同時,針對企業和資本收入減稅雖然對投資有微弱的刺激,但財政赤字會擠出私人投資,綜合結果基本為零。可見,供給學派認為減稅會帶來稅收增長、稅率和總稅收之間具有拉弗曲線的關系僅是一個理論假設,在現實中并不能穩健成立。減稅的綜合后果主要是提高財政赤字,而促進稅收和經濟增長的效果微弱。

在中國稅收進入低速增長、財政支出又具有剛性的情況下,主要依賴減稅更會大幅度提高財政赤字,產生較大的擠出效應。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需要的是政策組合拳,主要通過體制改革來提升經濟的潛在生產率。

誤區4: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就是集中力量擴大供給。

這種觀點看似合理,但卻是一種以偏概全、容易誤導的觀點。這是因為:

(1)這種觀點容易回到關注供給數量的老路而不是提升供給質量的新路。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是要從供給端挖掘新常態下消費結構的升級潛力。在新常態下,中國排浪式消費的過程已基本結束,消費者不再是一波接一波地追趕,而是強調個性化需求。在互聯網的助力下,這種調控的關鍵點是結構性改革,具體政策發力點是供給側,目的是提升有效供給。在具體問題中,如果僅關注政策的供給側,就容易忽略改革,而為新一輪大干快上找到借口,并發生新常態下另一種形態的產能過剩。因此,我們需要將重點放在改革、提質增效,而不是盲目擴大供給。

(2)這種觀點導致片面強調供給,忽視需求。需求和供給的矛盾是市場經濟的一般性矛盾。強調供給是因為這是當前矛盾的主要方面。但是,忽視需求條件是不能解決供給側的結構性問題的。首先,供給需要和需求相適應,片面強調供給容易忽略需求結構,盲目追求一些新產業。但是,因為和需求脫節,最終這些行業只能是財政補貼的產物,成為“扶不起的阿斗”,浪費了資源。其次,供給結構調整過程中會出現摩擦性失業上升等問題,在短時間內對經濟造成較大的壓力,這就需要適度擴大需求規模,為供給調整創造空間,以空間換時間,為完成供給調整創造條件。

誤區5: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等于供給管理。

這是一種將改革等同于新管理方式的簡單化理解。改革必然改變原有的管理體制和管理方式,若僅僅將一些表象等同于改革,則容易以改革之名,行計劃之實。因此,我們需要避免政策落實部門借“規劃”等名義變相收權,與政府簡政放權的大方向相背離。

供給管理有一個非常隱晦的實施方式,這就是在戰略性貿易的名義下實施供給管理之實。克魯格曼等經濟學家創立的戰略性貿易論有其合理性,在適度的環境下,積極的政府干預有可能會導致好的結果。不過,社會上對這一理論的理解卻容易走入歧途,我們可以將其復雜的理論簡單化為如下邏輯推理:

因為現在是全新的開放時代,我們需要新的經濟模式;為了維護人民生活水平,我們需要學會在日益激烈的國際市場上競爭;正因為如此,我們必須提高生產率和產品質量;我們必須加大高附加值產業在經濟中的比重;這些產業在未來將創造更多的就業崗位;政府和企業必須構建一種新型合作關系,才能在新的全球經濟中擁有競爭力。

這種極端化的理解是將戰略性貿易理論簡單化和極端化,和供給學派簡單化和極端化理性預期等理論是一樣的。克魯格曼本人一再強調,戰略性貿易是一個很柔和的理論,并不能導致這么極端的說法。按照國際貿易理論,世界需要的是合作,這樣才能發揮各國優勢,獲得共贏。戰略性貿易認為世界是一個零和博弈,各國的競爭就是類似企業的競爭,這在世界觀上與國際貿易理論是不吻合的。這種極端化的理解容易導致在此名義下盲目設定戰略性產業、極端化理解國家競爭力、利用政府手段來推進供給側的調整。因為受信息的限制,國家并不比企業知道得多,也就沒有能力選擇行業。政府即使知道行業的未來發展,因為政府補貼會導致大量企業進入,從而迅速降低利潤率,走上過剩的老路。光伏等產業就讓我們感受到了這種教訓。

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關鍵還是以改革來促進經濟活力,讓市場發揮更大的作用,明確政府角色,理順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間的關系,而不是讓政府以各種名義全面管控經濟。

誤區6:產業結構高級化就是提升服務業占比。

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一個目的是要優化和提升產業結構。在歷史上,配第、庫茨涅茲等經濟學家都發現經濟結構是從農業到制造業,再到服務業。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的新證據表明,能夠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情況分化非常大,例如韓國等的制造業比重并不隨著人均收入的提高而降低。這是因為當前全球經濟正在從產業間、產業內分工逐步向產業鏈分工轉變,各國均可憑借自身的比較優勢找到自己在產業鏈中的位置,并不必然要重復從農業到制造業再到服務業的道路。因此,如果強行推動服務業升級,容易導致制造業的人為衰落,降低經濟增長。

誤區7: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就是以自由市場作為經濟治理模式。

這種觀點是對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極端化理解,很容易滑入新自由主義。需要正視的是,這種觀點有其合理的成分。現在中國有很多需求得不到供給側的回應,就是因為很多政府政策扭曲了價格信號,使得企業決策發生偏差,造成了許多無效供給。因此,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確實需要調整政府和市場的關系,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決定性的作用。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政府就應該放手不管。

首先,改革的過程應該是在政府的主導下逐步實施,考慮中國經濟的承受能力,穩步推進。這個過程不能成為休克療法的重現,以致干擾中國經濟的正常進程。

其次,我們的市場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不是自由市場。這就要求我們在市場中需要政府作用的補充,保持社會主義本質,充分發揮國有經濟的主體地位,在此基礎上,通過簡政放權,調整以往政府對微觀經濟主體的不當干預,激發企業的活力,共同促進中國經濟的發展。

◇◇二 誤區的理論根源

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在人們認識上容易產生的那些誤區,既有理論層面的,也有操作層面的。這些誤區的產生,也不僅僅是表層的認識問題,它既有現實的原因,也有更深層次的理論根源。就理論的角度來說,我們認為,這些錯誤或者片面的認識應當是受到了拉丁美洲結構主義、華盛頓共識和供給經濟學等學派觀點的影響。

1.拉丁美洲結構主義

拉美結構主義興起于20世紀40年代末50年代初,是拉美經濟委員會(Economic Commission for Latin American, ECLA)針對拉美國家經濟發展過程中的結構失衡、瓶頸約束、社會脫節等問題提出的一系列理論與政策。拉美結構主義初期理論主要來自勞爾·普雷維什(Raul Prebisch),并在實踐中不斷發展,形成了中心—外圍理論、貿易條件惡化理論、結構性通貨膨脹理論和進口替代工業化理論等一系列結構化理論。其強調拉美國家因歷史條件、發展階段以及經濟體制特殊性等原因,導致的區別于西方國家的經濟問題無法完全通過市場力量達到均衡,而既定的國際分工格局造成了其內部結構失衡問題進一步擴大,因此,提倡政府干預和貿易保護。結構主義的理論與政策在拉美國家改革初期效果較好,然而隨著進口替代工業化模式弊端的逐漸顯露和國際環境的變化,在20世紀80年代拉美國家債務危機爆發后宣告失敗。

拉美結構主義認為,西方經濟理論中不同國家會在增長過程中呈現趨同特點的前提是其增長路徑處于穩態增長路徑,而這與拉美國家的實際情況并不相符。拉美國家是在國際環境和國際分工既定的時候加入了國際市場,其經濟發展水平和收入水平遠低于世界平均水平,這一轉變并不是在西方經濟理論中的穩態增長路徑上的轉變,而是瞬時的、非平衡、非均衡意義上的轉變,由此帶來了國家內部部門差異化顯著、失業、收入分配兩極化嚴重和社會沖突等一系列問題。這一沖擊帶來的另一個后果是經濟自身持續能力的降低和經濟發展的瓶頸。中心—外圍理論是拉美結構主義基于這一思想的重要理論,認為國際分工格局由大的工業中心國家和為工業中心提供糧食和初級產品的外圍國家兩部分組成,拉美國家處于全球分工的外圍,其專業分工是生產并出口糧食和初級產品,加入這一既定的國際貿易格局將進一步造成其產業結構的固化。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西方國家工業化的成功經驗,使得拉美結構主義將工業化作為實現經濟增長、緩解部門失衡、突破瓶頸約束和結構固化的不可或缺的重要手段。一方面,工業化能夠帶來工業部門的內生技術進步,提高該產品部門要素投入的邊際收益,促使資本、勞動等生產要素向該部門轉移。而在中心—外圍的國際分工格局下,技術進步帶來的收益更多的在中心國家積聚,造成中心國家工業部門的進一步擴張和外圍國家產業結構的進一步固化。另一方面,收入增長帶來的對糧食、初級產品和工業制成品的非比例性增加也會導致部門差異的產生。由于糧食、初級產品的需求收入彈性較低,而工業制成品的需求收入彈性較高,隨著經濟增長,人均收入的不斷提高會帶來對糧食、初級產品的相對需求下降、工業制成品的相對需求上升,從而非對稱地提高工業制成品的需求結構,產生結構性差異。以上兩方面原因組成了結構主義的貿易條件惡化理論。貿易條件惡化理論觀點認為,中心工業部門的技術進步和對工業制成品需求的非比例增長,造成工業制成品價格提高和糧食、初級產品價格下降。由于拉美國家的貿易構成是出口糧食等初級產品、進口工業制成品,這就會造成拉美國家的貿易條件不斷惡化,更加不利于經濟增長和結構平衡。

中心—外圍理論和貿易條件惡化理論主要著眼于討論拉美國家加入既定的國際分工對國內產生的不利影響,這構成了拉美結構主義理論框架的一個方面。拉美結構主義的另一方面主要集中于強調拉美國家既定歷史條件、發展階段和經濟體制特殊性帶來的瓶頸性約束和市場失靈,倡導國家干預。

拉美結構主義反對將新古典經濟學中市場能夠自發通過邊際調節實現均衡的理論直接應用于拉美國家。雖然市場有效性在西方國家經濟發展過程中得到了有力支撐,但由于拉美國家處于發展初級階段,其自身市場機制的不完善和自身經濟體系的特殊性造成市場有效性假說并不完全適用。這一觀點主要表現為兩方面:一是生產側受到資源稟賦、技術水平、國際市場等各類瓶頸約束,導致供給不能適應價格或需求的變化,產生結構失衡;二是價格的邊際調節不能完全實現市場出清,造成結構性通貨膨脹。

拉美結構主義的觀點認為,拉美國家加入既定國際分工格局的過程不是一個平衡增長的過程,這不僅會帶來貿易條件惡化,也會帶來不同部門間的非平衡積累和瓶頸約束,在參與國際分工的某些特定部門,會產生過度積累,而其他部門則會出現瓶頸。拉美結構主義使用“瓶頸”來刻畫低于其經濟系統臨界值并制約經濟發展的資源、要素或產能。針對瓶頸產生的原因,拉美結構主義給出了以下三個觀點:

第一,普雷維什認為,對拉美國家瓶頸問題的研究離不開一個開放的國際分工框架。基于其貿易條件惡化理論,拉美國家不得不出口越來越多的初級產品以換取等額的工業制成品進口。因此,貿易條件惡化形成了外部瓶頸,使得拉美國家的產品供給不足以適應價格的變化,造成市場失靈。第二,國內高收入階層根據中心國家的消費習慣產生了模仿性消費需求,然而,國內供給側卻無法達到中心國家的生產技術和水平以生產適合消費需求的產品,從而產生了供給端與需求端的結構性失衡,造成供給瓶頸。這會加強外圍國家在經濟上對中心國家的依附性,并導致社會兩極分化不斷加劇。第三,拉美結構主義認為,不同國家的瓶頸可能表現出不同的特點和各自的特殊性,這是由不同國家各自的歷史條件、轉型過程和制度框架共同造成的。因此,難以使用統一的市場有效性理論對其進行解釋。瓶頸的存在造成供給側無法完全適應需求側或價格變動,產生結構性失衡。

結構主義對拉美國家市場機制價格調節能力的質疑和對政府干預的倡導還反映在其結構性通貨膨脹理論上。Cardoso(1981)在一個封閉框架下考慮了通貨膨脹產生的結構性原因,將經濟分為初級產品部門和工業部門兩個部門,初級產品部門生產受到資源約束,且價格自由變動;而工業部門產品生產是由需求拉動的,并使用加成定價。短期內,資本存量和名義工資水平給定,兩部門產品價格變動實現市場出清。然而,給定工人的真實工資目標和企業的加成率目標,會產生一個初級產品和工業產品相對價格序列。結構主義認為市場出清條件下的邊際價格調節與上述目標下的價格調節并不能夠保持一致,結構性非均衡的出現會產生通脹壓力。

綜合上述觀點,拉美結構主義認為,要解決經濟發展和結構失衡問題,工業化是必經之路。而在既定的國際分工格局和外圍國家市場機制不完全等因素的約束下,僅通過市場力量調節無法改變中心—外圍的專業分工,反而會通過國際貿易加劇中心和外圍國家的財富分配兩極分化。因此,生產結構調整和工業化推進需要通過國家干預和政府來推動,結果進口替代工業化戰略應運而生。進口替代工業化戰略提出,改變中心—外圍貿易格局下工業制成品由中心國家提供、拉美等外圍國家為中心國家提供初級產品的生產結構,就需要通過政府投資、貿易保護等方式,將工業制成品進口轉為國內生產,發展與本國實際情況相適應的生產結構和支柱產業。具體而言,就是政府通過制訂財政支出計劃,對特定產業進行大規模投資,突破瓶頸約束,從供給端轉變生產結構;通過工業制成品進口高關稅、進口配額等限制手段,設置貿易壁壘,控制工業制成品進口,提升本國產品相對進口產品的競爭力;同時,對本國工業部門提供稅收優惠、資源配置傾斜等一系列刺激性優惠,降低工業產品生產成本。

雖然進口替代工業化戰略具有完整的理論基礎,然而在實施過程中,仍暴露出了大量問題。

首先,進口替代工業化戰略立足于使用國內生產取代進口來滿足國家內部的工業制成品需求,這會造成三類問題:第一,替代性的工業制成品僅用于滿足國內需求,而不是以工業制成品出口為目標,由此,在國際分工格局上,拉美國家仍然定位于初級產品出口,這使得貿易條件惡化問題并沒有得到根本性改善。第二,政府對特定產業進行大規模投資所需的資本、設備、技術、原材料等的進口需求增加,使得國際收支平衡狀況進一步惡化。

其次,重視工業部門而忽視初級產品部門的發展,這將會帶來社會對資本密集型部門的偏向和勞動密集型部門占比的下降,從而降低產業結構對就業的吸收能力,降低工資性收入所占比重,加劇失業問題和收入不平等,造成社會動蕩。

最后,貿易保護政策和稅收優惠政策對國內工業部門的保護降低了其自主創新、實現技術進步的動力和能力,并未實現內生技術進步,相反卻降低了經濟發展的可持續性。進口替代工業化戰略雖然在初期表現較好,但最終在國際大量低利率貸款涌入導致的拉美國家“負債式發展”和內部問題不斷集聚的雙重因素推動下,以債務危機爆發的形式宣告了進口替代工業化模式的失敗。

通過上述對拉美結構主義的總結梳理,不難發現其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結合拉美國家實際情況推進改革的政策工具上,均具有其合理性和實踐意義,但這并不足以作為中國當前結構性改革的借鑒樣本,其在中國不適用的原因主要在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國際分工的大環境不同。拉美國家所處的國際分工格局是中心國家生產工業品、外圍國家生產初級產品的分工格局。中國當前在國際分工中以工業制成品為主,并且貿易額的絕對水平和增長速度均處于世界領先水平,具有相對較強的話語權,與拉美國家被動受制于中心國家貿易結構的情況具有明顯差異。國際分工環境的改變造成拉美結構主義的中心—外圍理論和進口替代工業化結構性政策對中國當前經濟的解釋力較弱,不適用于中國現實。

第二,政策手段和發展目標不一致。拉美結構主義提倡使用貿易保護手段和國家干預影響產業布局,逐步實現工業化。這與中國進一步擴大開放和完善市場機制的發展目標不一致。而從其貿易保護和稅收優惠等政策手段帶來的實際效果來看,并未真正實現國家內部工業部門的內生技術進步或生產率提高,反而造成了失業、兩極分化和社會動蕩等多項問題,顯然不應作為中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效仿模式。

第三,初始條件和產業結構構成具有明顯差異。拉美結構主義興起于20世紀50年代,拉美國家表現為初始經濟水平低、產業結構單一、以糧食等初級產品生產為主、工業制成品主要來自進口。在推行進口替代工業化戰略后,技術進步仍然主要受制于國外,自身不具備技術進步的能力。與之相比,中國當前的經濟發展水平與產業結構構成均有明顯不同。經濟總量方面,中國在經歷了高速增長階段后,2013—2015年國內生產總值年均增長率為7.3%,遠高于世界同期2.4%的平均水平。并且,2009年中國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2015年中國GDP占世界的比重約為15.5%。產業結構構成方面,中國當前具備完整的產業鏈條和相對更合理的三次產業結構,工業部門在中國的經濟構成中占據重要地位,并且具備自力更生的自主創新能力,與拉美對中心國家的依附性和經濟系統的脆弱性有顯著區別。

第四,嚴格制約拉美國家發展的各類瓶頸約束并不構成中國經濟改革中的首要矛盾。根據上文討論,資源稟賦和生產技術受限、國際收支平衡和供需結構失衡等多種原因造成了拉美經濟中的各類瓶頸,并嚴格制約了拉美國家的經濟發展和工業化進程。因此,其主要的政府干預政策和工業化政策選擇均立足于如何突破上述瓶頸。與之相對,中國當前經濟的首要問題并不是生產側的瓶頸約束,一方面,中國具有完整的產業鏈條和雄厚的生產能力,并不會長期受限于供給瓶頸約束,電力系統從無到有、從稀缺性瓶頸到過剩性瓶頸的高速轉變就是一個例子;另一方面,在全球金融危機后中國大規模財政投入的刺激下,中國當前經濟更多表現為產能過剩的過剩性瓶頸問題,去產能、去庫存也成為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的2016年中國經濟發展的重點工作,這與拉美國家的稀缺性瓶頸約束是截然相反的。因此,中國應用拉美結構主義的理論框架或政策工具作為指導是不切實際的。

2.新自由主義與供給學派和華盛頓共識

(1)新自由主義的基本理論觀點

就理論而言,新自由主義在宏觀方面是從貨幣主義開始的理性預期學派大力推進的新古典宏觀經濟學,在微觀上是費爾德斯坦等人對稅收、管制后果的研究。這些思想的共同點是強調市場自身的穩定傾向,對政府管制和政府主動干預的政策提出了質疑。

在新古典宏觀經濟學之前,統治宏觀經濟思想的凱恩斯主義認為需要通過政府對總需求管理來穩定經濟。這是因為需求是經濟發生短期波動的主因,同時私人需求也會自我波動。例如,當經濟當事人的流動性需求上升,需要更多的貨幣,就會降低消費量,來滿足貨幣需要。同時,如果貨幣供給量不變,增加的貨幣需求會導致利率上升,投資降低。在消費和投資都下降的雙重作用下,經濟就陷入了危機。因此,治理經濟危機的辦法是讓政府來彌補私人的不足,或者通過多發行貨幣,降低人們的流動性偏好,穩定利率,拉動消費和投資。

弗里德曼理論的核心觀點是市場本身有很強的穩定性,政府不應該過度干預。根據這個思路,他認為經濟衰退不是市場自發產生的,即不是因為個人儲蓄傾向或者說流動性偏好提高,試圖增加貨幣持有量,從而降低了消費和投資;而是政府提供給社會的貨幣供給量不足。通過對美國貨幣歷史的考察,弗里德曼認為每次經濟危機之前政府都在減少貨幣供給量。例如,大蕭條的誕生就是美聯儲緊縮貨幣量的結果。如果是這樣,政府就不用監控經濟中可能發生的私人流動性偏好上升問題,只需要保證貨幣供給量不降低就可以了。同時,因為貨幣政策有很長的時滯,即使政府需要監督經濟,通過相機抉擇的政策穩定經濟也是辦不到的。因此,政府應該遵循的是提供穩定貨幣增長的規則,在這個規則下,市場是會自我穩定的。

在理性預期理論的指引下,盧卡斯認為經濟波動的原因是消費者和企業弄不清實際狀況,但是在理性預期下,這個過程很快結束,不需要政府管理。同時,因為預期到的政策不起作用,只有隨機擾動政策才有效,而隨機擾動政策只會帶來經濟波動,因此,政府應該無為而治。

在微觀經濟方面,費爾德斯坦等人論證了美國當時的稅收和管制不利于美國經濟,因此需要修改部分稅種和管制模式。高稅收會降低勞動供給,同時,對利潤等資本收入征稅會提高消費,降低資本積累。對工人保護、消費者安全和環境的保護這些管制提高了成本,因此可以更為精巧地設計這些管制。這些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自由主義思想席卷了整個經濟學界,產生了很大影響。

(2)供給學派

在美國,這些新自由主義思想的直接后果就是誕生了一個極端的學派,即供給學派。供給經濟學更加極端地反對凱恩斯的需求側管理,其首要觀點是恢復薩伊定律,認為供給會自動創造需求。這個觀點認為,人們總會把收入花在某個地方,因此,收入和支出總是相等,經濟處在均衡狀態。供給學派雖然源自新自由主義,但是恢復薩伊定律卻已經遠遠超越了新自由主義的觀點。新自由主義的代表人物弗里德曼最為著名的觀點就是,貨幣是經濟波動的原因。這其中的關鍵點就是貨幣變化會影響總需求。他認為,雖然市場有自我穩定的傾向,但是政府的貨幣變化通過總需求會帶來經濟波動。其實,新自由主義宏觀經濟學也并沒有否認需求的作用,只是強調市場有自我穩定的特征。而供給學派將這個特征極端化,認為市場供給會自動創造需求。因此,供給學派是將自己建立在一個已經為所有宏觀研究者公認的錯誤理論之上的。

如果供給會自動創造需求,那么需求因素就不會影響經濟。要推動經濟發展,只需要從供給側因素入手。供給學派經濟中解決問題的主要手段就是減稅,認為減稅會提高勞動供給、勞動生產率和投資,刺激潛在經濟增長率。但是,從美國的實踐來看,僅僅依靠減稅并不會帶來潛在增長率的大幅度上升。可見要真正提高供給,還是需要綜合改革。

(3)華盛頓共識

在拉丁美洲,因為結構主義政策的失敗,新自由主義開始盛行。1982年墨西哥宣布無力償還到期外債,標志著拉美國家債務危機爆發,拉美結構主義所倡導的經濟發展模式受到懷疑。隨著新自由主義在智利經濟改革中的成功,新自由主義逐漸取代了拉美結構主義,成為指導拉美國家結構性改革的主流思想。新自由主義最為集中的表現是“華盛頓共識”(Washington Consensus)。“華盛頓共識”是針對拉美國家如何擺脫20世紀80年代債務危機,由約翰·威廉姆森(John Williamson)于1989年總結形成,并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美國財政部等達成共識而形成的十條改革措施,旨在協助拉美國家應對債務危機,緩解結構主義政策帶來的一系列問題。雖然這一政策構想在智利的結構性改革中取得了成功,但隨著拉美國家自由化改革的大規模推進和不斷深入,其理論本身的缺陷以及理論與拉美國家的實際矛盾導致了其最終宣告破產。具體而言,“華盛頓共識”中的十條政策可以概括為宏觀經濟穩定、自由化和私有化三個方面:

宏觀經濟穩定包括縮小財政預算赤字,限制貸款發行和貨幣發行,實施緊縮政策,將控制通貨膨脹作為經濟穩定目標,防止高通脹和支付危機的產生;確定公共支出的分配方式和優先結構,將公共支出由原來的增長導向、公共福利導向轉向衛生、教育、基礎設施等領域;進行稅制改革,在擴大稅基征收范圍的同時,降低邊際稅率,用以降低企業生產成本,刺激企業生產的積極性。

自由化包括提倡貿易自由化、對外直接投資自由化和資本自由流動,取消高關稅、進口配額等各類貿易保護政策和貿易壁壘;提倡大規模推行金融市場自由化,逐步實現利率自由化;保證匯率穩定在具有競爭力的適當水平,配以謹慎監管;快速推行銀行系統改革和金融部門改革,實現快速全面消除價格管制。

私有化包括推行所有制改革,實行國有企業私有化,明晰產權;降低企業進入和退出門檻,去管制,政府僅保持在環境、社會安全等方面的適當介入;保證非正式部門的資產所有權。

“華盛頓共識”認為,拉美結構主義所倡導的保護主義會降低市場激勵機制的效果,導致生產率停滯于較低水平,降低經濟活力。而國家干預則會帶來經濟扭曲,最具代表性的證據是拉美結構主義進口替代工業化戰略帶來的外資需求膨脹催生的債務危機和經濟惡化。相反,“華盛頓共識”提倡市場機制、自由化和私有化,認為市場有效性會將資源按照最有效率的方式配置,因此,實現資本自由流動、貿易自由化和金融自由化能夠促進經濟效益的提高,并有利于完善激勵機制,促進技術創新。然而,上述自由化和私有化的邏輯并沒有在拉美國家的結構性改革推行中取得成功。

首先,雖然拉美國家在貿易、金融自由化等方面取得了巨大進展,但并沒有實現真正意義上的生產率提高和經濟增長。20世紀90年代初,拉美國家在“華盛頓共識”的政策指導下,實現了旨在促進生產率提高和經濟增長的結構性改革,并且幾乎所有國家均在不同程度上實現了貿易自由化、外部資本流入、取消行政性價格壟斷和國內政府管制、金融市場自由化等一系列私有化和自由化的成果,但就其增長和發展本身的表現而言效果卻并不理想。表現在:經濟增長緩慢且不具有可持續性,生產率尤其在人均產出的表現上,并沒有得到明顯提高。

此外,快速私有化和快速自由化的結構性改革使得拉美國家產業結構的內部聯系更加弱化,加深了拉美經濟的脆弱性。開放、自由化和私有化被認為可以帶來技術進步和效率提高,跨國公司是中心國家向外圍國家技術輸送的重要方式,并能夠通過跨國公司將國際市場的技術進步傳導或滲透至國內其他生產部門,實現技術擴散。然而,拉美國家結構性改革的結果表明,技術進步的擴散效果相當微弱,自由化和放松管制反而強化了拉美國家生產技術的專業化,尤其表現在技術進步率較低或增加值較低的國內生產部門。而跨國公司將技術投入和要素投入集中于國際市場,并不會增加拉美國家內部生產企業之間的聯系,反而造成了國家內部生產結構更加脫節,吸收就業能力進一步降低。

這是因為,結構化改革能對拉美國家帶來收益的前提是,其能夠加強拉美國家內部生產結構之間的聯系和激勵相容機制,從而保證其可持續的經濟增長。而在跨國公司支配下的全球自由貿易和金融自由化,不免產生了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主導世界經濟秩序的結果,從而不利于拉美國家的經濟發展。技術進步在拉美國家內部表現出了二元分化的特征,表現為:在部分參與國際分工的部門內,技術進步速度較快,然而由于技術進步的產生主要來自于附屬公司或跨國公司,即本質上仍然來自中心國家,其他部門仍存在大量失業和非正式就業現象。這一結果與普雷維什的看法相一致:外圍國家在國際分工中并不能實現真正內生技術進步,而僅僅能夠獲得非正規的技術滲透。因此,技術進步僅僅能夠使得與中心國家利益相符的部分部門受益,僅能吸收部分就業。由于技術進步的產生并不服從于本國的增長路徑,而是受制于中心國家所需的生產結構,該類技術進步能在拉美國家內部產生的協同和滲透作用非常小,無法產生吸納就業或持續性增長的效果,而只能夠逐漸擴大拉美國家內部各部門之間的生產率差異,造成更大的結構失衡和收入分配不平衡等問題。拉美國家最終的表現是僅少部分就業停留在高生產率部門內,而大量非正式就業或失業人口集中于低生產率部門,結構失衡和財富分配不均問題日益嚴重。

經歷了拉美國家推行該結構性改革的失敗,20世紀末開始,以斯蒂格利茨為代表的經濟學家對“華盛頓共識”本身的理論合理性和政策恰當性作出了深入的反思,認為“華盛頓共識”是不全面的,甚至是誤導的。一方面,雖然撒切爾主義和里根政府在英美兩國的實踐有一定成效,但并不代表能夠直接套用他們的經驗將其照搬到拉美、東歐等國家和地區的結構性改革問題上來。西方國家成功的經驗并不一定適用于所有國家,在發展中國家制度框架和資本市場尚未成熟的情況下,全面快速推行自由化改革和私有化改革,勢必造成相反的結果;另一方面,旨在穩定宏觀經濟的緊縮性政策并不適用于亟須實施經濟刺激的拉美國家,相反,緊縮政府支出、限制總需求的財政政策和緊縮性貨幣政策,會對已經陷入衰退和危機的拉美國家造成進一步的下行壓力和宏觀經濟的劇烈波動。

以上總結了“華盛頓共識”在拉美國家結構性改革中失敗的表現。由此可見,我們需要吸取其經驗教訓,結合中國當前經濟的特征和問題,對將其作為中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參照的做法保持高度的警惕:

第一,“華盛頓共識”的理論框架本身存在內部矛盾和缺陷。“華盛頓共識”的宏觀經濟穩定化政策是典型的緊縮型觀點,將控制通貨膨脹作為穩定宏觀經濟的政策目標,認為實施緊縮政策能夠實現經濟穩定。然而,這一理論本身存在相互矛盾和不合理之處。首先,穩定化政策與金融市場自由化政策本身存在相互矛盾。穩定化政策和金融市場自由化政策同時共存的一個可能結果是,嚴格控制貨幣發行出現的貨幣供應緊縮被金融市場自由化帶來的外資自由流入、外幣沖擊本幣所抵消,并不能夠產生實體經濟緊縮的效果。其次,穩定化政策目標與其結果之間存在沖突。同樣由于穩定化政策與金融市場自由化政策的并存,當緊縮政策起到控制通貨膨脹作用的同時,一個可能的結果是家庭收入減少帶來的需求減少,以及企業利潤降低帶來的投資降低,這會造成經濟進一步下行甚至經濟衰退。此時,伴隨產生的大量失業和大規模外資流出就可能引發社會動蕩或金融危機,加劇宏觀經濟波動,反而不利于宏觀經濟穩定。最后,將宏觀經濟穩定的重點立足于防控通貨膨脹的價格穩定,而忽略產出穩定和就業穩定等實體經濟本身穩定性的政策目標,也值得商榷。

第二,全面被動型自由開放,放棄國內自主,不一定能夠保證效率提高。除宏觀經濟穩定政策外,自由化和私有化是“華盛頓共識”政策工具的另外兩個重要組成部分。然而,并沒有證據表明,自由化和私有化一定能夠帶來效率的提高,特別是針對發展中國家的結構性改革階段,全面被動地推動資本市場自由化、國際市場自由化和金融市場自由化并不能夠保證效率的提高。對于發展中國家而言,全面快速推動自由化從另一個層面上看就意味著放棄國內自主,被動接受國際秩序,這對于建立一個具有內生技術創新能力的產業結構而言,很有可能造成負面影響。拉美的經驗告訴我們,尤其在發展中國家的自主產品相對進口產品而言缺乏競爭力的事實之下,盲目推行全面自由化和私有化可能帶來對國內技術進步和自主技術創新的不利影響,造成發展中國家的產業結構固化,并停滯在全球價值鏈底端。同時,被動接受國際經濟秩序還可能帶來國家內部生產結構的脫節,進一步降低吸納就業能力,加深國內經濟依附性,削弱其自身可持續發展的能力。

第三,全面推行私有化在政治和經濟上均不適用于中國實際。全面推行私有化不僅在政治上不符合中國“堅持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在經濟上也存在致命缺陷。忽視國家干預的必要性和積極作用,將壟斷產業私有化可能會進一步鞏固其壟斷勢力,導致市場競爭程度的進一步下降和壟斷利潤的大規模積聚。壟斷程度加深會直接導致效率降低,并可能隨之產生大量失業、通脹壓力和經濟大幅度波動問題。拉美國家強制推行電力、供水行業私有化導致的價格大幅度上漲甚至社會動蕩的歷史經驗值得我們借鑒,并由此引起警惕。更進一步,壟斷利潤的大規模積聚會導致收入分配不平等加劇,致使國內市場需求失衡,甚至造成兩極分化和社會沖突,這無疑是我們不希望看到的。

顯然,通過以上對拉美結構主義、新自由主義以及由新自由主義衍生出來的供給學派、華盛頓共識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結論,上述這些理論雖然存在一些可以借鑒之處,但是它們的觀點在大方向上與中國實際情況并不相符。正因為如此,無論在何種意義上,它們都不可能成為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思想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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