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發展新常態下中國經濟體制改革探究
- 蔡昉主編
- 3595字
- 2019-01-04 17:15:53
一 引言
中國在1978—2011年期間,經濟實現了年平均9.8%的實際增長率,是同一時期世界上最好的增長績效。按照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以購買力平價計算的經濟總量,大約在2014年或者2015年,中國超過美國而成為世界最大的經濟體(IMF, 2014)。然而,從2012年開始,中國經濟增長速度顯著降低,并且官方和經濟學者普遍認可這是一種趨勢性的“新常態”。然而,關于中國未來經濟增長預期之爭卻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根本上還在于對于中國改革開放以來高速增長的原因,從而對2012年以來經濟增長減速的原因沒有達成共識。
一般來說,進行經濟增長速度預測往往基于某種方法論。常見的自然是傳統的外推法,即用以往的速度外推將來。例如,美國經濟學家福格爾(Fogel, 2009)列舉了中國表現出的一系列有利于經濟增長的因素,預測在2040年中國經濟總量按照購買力平價計算,將達到123.7萬億美元,占世界GDP總量的40%,為美國經濟總量的2.95倍。根據對中美兩國人口的預測,屆時中國的人均GDP也將超過美國。
如此預測經濟增長在方法論上的根本問題在于,這種方法沒有考慮不同的國家處于不同的經濟發展階段上,而且對很多發展中國家來說,終究要經歷發展階段的變化,從而一系列影響增長速度的參數也就改變了。這就是為什么越是發達的國家經濟增長速度越慢,而趕超型國家則可以實現較快的增長速度。隨著先后在2004年經歷了表現為勞動力短缺和工資上漲的劉易斯轉折點,以及2011年勞動年齡人口開始負增長的人口紅利消失點,中國已經發生了經濟發展階段的實質性變化,因此,依據傳統的預測方法將不再能夠準確判斷中國未來的經濟增長速度。
作為對于上述傳統方法的修正,最近的文獻出現了一些依據不同方法論的引人注目的研究。首先是依據經濟增長的“趨同”(convergence)假說進行的關于中國經濟增長速度的預測。這類研究從新古典增長理論的趨同假說以及“后發優勢”理論假說出發,以人均GDP為參照標準,把中國目前與其他發達經濟體,特別是與東亞經濟體的特定時期進行類比,判斷中國今后一段類似時期可能實現的增長速度。例如,按照中國在2008年人均GDP僅相當于美國的21%,根據一些先行國家和地區的經驗,即日本在1950年到達類似的發展水平,新加坡在1966年到達類似的發展水平,中國臺灣地區在1975年到達類似的發展水平,以及韓國在1976年到達類似的發展水平,在此之后大約20年的時間里,這些經濟體都實現了很高的經濟增長速度,因而這類研究預期中國可以靠后發優勢繼續實現較高的趕超速度(林毅夫,2013)。
作為一種對于經濟增長潛力的判斷和預期,根據這種方法做出的預測有其參考價值,但是,這種預測本身并不能告訴人們預測結果中所包含的“潛力”因素是什么,以及應該如何去挖掘,因此,其預測結果常常使人產生誤解,以為就是可以無條件達到的增長速度。這種依據趨同假說所做的經濟增長預測,固然彌補了傳統的外推法未能考慮經濟發展階段變化的不足,但是,這種方法把人均GDP當作經濟發展階段的唯一標準,在方法論上也有缺陷。由于我們這里考慮的是經濟增長可能達到速度的潛力問題,人均GDP一個指標顯然不能包打天下,完整地表征一個經濟體所處的發展階段。特別是在與素以人口紅利促進經濟增長著稱的東亞經濟體進行比較的時候,人口轉變(demographic transition)的因素必須加以考慮。例如,如果我們以勞動年齡人口(working age population)停止增長、撫養比(dependency ratio)從下降轉為提高趨勢的人口轉折點作為參照,中國目前大體上相當于日本20世紀90年代初的發展階段,而自那時以來日本GDP的年平均增長速度不到1個百分點。
最近以來一種頗具影響的關于中國經濟增長的預測,是依據一個統計規律即所謂的“趨中律”(regression to the mean或翻譯為“回歸到均值”)進行的。這個統計規律認為,任何異常強勁的經濟增長,終究要回歸到世界平均值上。按照這個“規律”,有學者估計,中國在2013—2023年,年平均增長率僅為5.01%, 2023—2033年更進一步降低到3.28%(Pritchett & Summers, 2014)。但是,這里采用的花哨(fancy)“規律”,充其量只是一個統計現象,不可能適用于所有國家,因此難以對得出的減速判斷做出科學合理的經濟解釋。由于人口紅利的消失,預計中國經濟增長速度明顯減慢或許是有依據的,但是,印度則仍然處在人口紅利收獲期,用這樣的“趨中律”預測印度經濟減速,則至少在道理上是說不通的。例如,高盛集團(Goldman Sachs)就預測在2016—2018年,印度經濟增長速度會超過中國(孔軍,2014)。
基于類似的方法論,而又似乎可以填補前述研究缺乏對減速原因分析的不足,是另外一項引用率很高的研究(Eichengree, et al., 2011)。這一研究認為,高速增長終究要止于某個特定的經濟發展水平上。根據大量國家數據,該文作者們發現,一般而言在按照2005年購買力平價計算的人均GDP達到17000美元時,高速經濟增長開始顯著地減速,減速程度為從以往7年的平均增長速度6.8%,降低到隨后7年的平均增長速度3.3%。由于中國預計在2015年到達這個門檻,所以中國未來增長速度下降是可以預期的。雖然作者做出了許多(特別是針對中國)關于減速原因的分析,不過,這個統計經驗同樣是因為包括了太多的、處于不同發展階段的國家的數據,以致無法找到能夠解釋減速的具有一致性的原因。
實際上,如何解釋過去高速增長,必然影響對當前經濟增長減速的判斷,以及對未來經濟增長速度的預期。與上述研究方法不同,我們認為人口紅利是中國過去30多年高速經濟增長的重要推動力,根據我們的測算,由勞動人口增加、撫養比降低和教育程度提高,中國的人口紅利對高速經濟增長貢獻了1/4,然而隨著中國人口結構的變化,人口紅利逐漸減弱,甚至在未來將出現“人口負債”。可以說,正是由于人口紅利的終結,才導致了2012年以來中國高速經濟增長的下降。
在經濟學文獻中,人口紅利通常是指特定人口結構特征對經濟增長產生的正向影響。具體來說,當一個國家經歷人口撫養比下降、勞動年齡人口上升時,經濟增長所需的要素供給如勞動力將迅速增加,資本回報率會保持較高水平,勞動力轉移將帶來資源重新配置效率,從而為一個經濟體的增長帶來了人口紅利。實際上,隨著經濟發展人口增長將經歷三個階段:①“高出生率、高死亡率、低增長率”階段;②“高出生率、低死亡率、高增長率”階段;③“低出生率、低死亡率、低增長率”階段。而人口紅利常常出現在第二階段向第三階段過渡的時期。很多國家的歷史經驗表明,經濟發展的特定階段通常都伴隨了人口紅利(Williamson, 1997)。
隨著人口低生育率時代的到來,人口轉型將是不可避免的。最終,由于勞動年齡人口絕對數量減少,人口撫養比上升,人口紅利也終將消失。值得注意的是,人口紅利消失主要表現為生產要素供給減少,特別是勞動力供給絕對數量減少;與此同時,其他生產要素的邊際報酬遞減;此外,當農業勞動力向城市轉移不再持續時,全要素生產率增長率(TFP)也會下降。因此,當一個國家的人口紅利消失時其潛在增長率也會隨之下降。
2011年,中國15—59歲勞動年齡人口數量開始減少,如果按照15—64歲計算,2013年勞動年齡人口也開始下降,人口撫養比相應上升。根據Cai和Lu(2013)以及陸旸和蔡昉(2014)的測算,中國的潛在經濟增長率將從之前10%左右的水平逐漸下降到今后十年6%—7%的水平。這顯然不是中國特有的現象。Eichengreen等(2011)采用多國數據的經驗分析發現,當人均收入達到17000美元(2005年不變國際價格,PWT6.3數據)時,實際經濟增長率將急速下降至少2個百分點。按照這一標準,中國或在2015年前后出現經濟減速。然而,他們的研究同時指出,一些經濟因素也能夠使減速點推遲或提前。其中一個因素是,更高的老年人口撫養比增加了經濟增長率下降的可能性,因為更高的老年人口撫養比與低儲蓄率和放緩的勞動參與率相關。中國所具有的“未富先老”特征無疑導致經濟增長減速提前到來。不過Eichengreen等(2011)也強調了“經濟增長率下降并不是一個鐵律”,“人均收入和經濟增長率下降之間不可能是一個機械的關系”,“高速經濟增長到底能夠維持多久,還將取決于經濟政策”。例如,阿根廷、中國香港、愛爾蘭、以色列、挪威、葡萄牙、新加坡等國家、地區,通過經濟改革又產生了一段時期的快速經濟增長。
我們知道,生產要素供給和TFP的提高面臨著制度障礙,因此,通過改革清除這些障礙將有利于提高潛在增長率,存在的制度性障礙越大,改革越徹底,提高潛在增長率的效果就越顯著,即所謂改革紅利。本文將對各種體制改革可能產生的增長效果進行模擬,即模擬增長核算方程中,通過改革措施能夠提高潛在增長率的幅度,以及哪種改革措施在短期和長期條件下更為有效。最終我們要回答兩個問題:第一,在人口紅利消失后,中國如何從人口紅利轉向改革紅利,從而保持長期可持續的經濟增長;第二,中國的改革紅利對經濟增長將產生多大的貢獻。文章的整體結構安排如下:第二部分主要論述了改革紅利的理論邏輯。第三部分是估算改革紅利的模型和具體方法,在此基礎上,我們將主要估計放松人口生育政策、增加教育年限和增加培訓、提高勞動參與率和提高全要素生產率所產生的增長效應,從而估算出改革紅利的大小和長短期效應。第四部分將根據改革紅利的估計結果,提出政策建議,包括改革的重點領域和改革的優先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