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發展新常態下中國經濟體制改革探究
- 蔡昉主編
- 6048字
- 2019-01-04 17:15:52
二TFP下降與資源配置低效率
接下來的敘述中,我們對增長階段轉換時期的低效率及人力資本錯配問題提供必要的數據佐證,目的在于說明:第一,在增長階段I面臨結束時,中國經濟效率問題在偏倚的投資方式下被明晰呈現出來;第二,投資驅動的經濟增長階段I忽視了人力資本累積,分割性的勞動力資源開發方式扭曲了人力資本資源配置,并成為減速治理的主要障礙。基本認識也因此明確為:在經濟減速主導城市化的態勢下,在投資增長動力消失、勞動力增長動力消失和“干中學”效應遞減的壓力下,維持持續增長的核心途徑是改善資源配置效率,釋放人力資本潛力。
(一)資本錯配與TFP下降
從人均資本存量來看,中國目前仍處于較低的發展階段,約相當于韓國20世紀80年代的水平(張平、陸明濤,2013),而且存在較為突出的錯配現象(鄢萍,2012),這種資本錯配不僅表現在不同所有制企業中,也表現在不同行業中。接下來,我們主要就以下幾類行業投資狀況給出比較,包括工業和其他行業、其他服務業、經濟基礎設施、社會基礎設施和房地產行業。
首先給出經濟、社會基礎設施行業分類的一個說明。參照金戈(2012)的做法,我們對經濟、社會基礎設施行業給出如下設定:①采用《中國固定資產投資統計年鑒》16行業分類方法,1979—2002年的經濟基礎設施行業包括:“電力、煤氣及水的生產和供應業”、“地質勘查業、水利管理業”、“交通運輸、倉儲及郵電通信業”三個行業;社會基礎設施行業包括“衛生、體育和社會福利業”、“教育、文化藝術和廣播電影電視業”、“科學研究和綜合技術服務業”三個行業。②采用《中國統計年鑒》20行業分類方法,2003—2010年的經濟基礎設施行業包括:“電力、熱力、燃氣及水生產和供應業”、“交通運輸、倉儲和郵政業”、“信息傳輸、軟件和信息技術服務業”、“水利、環境和公共設施管理業”四個行業;社會基礎設施行業包括“科學研究和技術服務業”、“教育”、“衛生和社會工作”、“文化、體育和娛樂業”四個行業。
同時,將除去水電燃氣生產的工業部門——采掘業、制造業和建筑業加總,作為工業和其他部門;將房地產單列,并將房地產業和不包括在經濟基礎設施行業、社會基礎設施行業之內的其他服務業加總,合并記為其他服務業。各年度固定資產投資中的工業和其他行業、其他服務業、經濟基礎設施行業和社會基礎設施行業比重的變化趨勢。可以看出:①1979—2002年工業(和其他行業)投資比例呈現持續下降趨勢;2003年之后,重化工業化進程的推進又促使這個比例不斷上升,并導致其他服務業比例的下降。②2003—2012年,房地產業投資占全社會固定投資比例平均為24%,房地產業投資占服務業部門投資比例為50%。這一時期房地產業的特征是投資增長速度畸高,十余年的時間里實現了發展的躍進;中國現階段投資扭曲的根本問題,很大程度上體現在這種投資的爆發式增長上。③相應地,經濟基礎設施投資有所下降,而社會基礎設施投資一直在低位徘徊。

圖2-1 1979—2012年中國行業投資比例
資料來源:歷年《中國統計年鑒》和《中國固定資產投資統計年鑒》。
根據上文有關投資的分類,我們采用如下方式對中國總體資本存量增長趨勢進行考察:①以1978年為基期,分別估算兩大類行業固定資產投資:第一類是房地產、經濟基礎設施和社會基礎設施投資;第二類是除去上述三項投資之外的工業及其他行業投資。②第一類固定資產投資折舊率采取2%,第二類折舊采取7%。③兩大類行業初始資本存量的估算方法是:鑒于數據的可獲得性,我們用1978年GDP增長率分別加上兩大類行業的折舊率,去除兩大類行業1978年固定資產投資,得到第一大類行業初始資本存量為1451.3億元、第二大類行業初始資本存量為3122.0億元。對于名義固定資產投資的折實,這里采用本課題組(2013b)的數據。④兩大類行業1978—2012年資本存量序列,采用永續盤存法計算,進而加總得到全社會資本存量序列。
勞動投入序列和GDP序列,同樣來自本課題組(2013b)。TFP變化的估算過程中,我們采取了如下步驟:①資本彈性和勞動彈性采用各省勞動者報酬加總與各省GDP加總的比例——勞動報酬份額進行估算;②技術進步表示為GDP增長與要素彈性加權的資本存量增長、勞動投入增長的差值。
估計結果表明:1993—2012年,中國經濟增長中的技術進步出現了持續的下降,這種下降與資本增長速度的持續提高密切相關;尤其是2008年以來,畸高的資本存量增長速度(18%左右)導致了TFP的負增長。這種TFP負增長狀況與近年來投資分布偏向于房地產業的狀況有著很大關聯。
因此,以下問題在中國經濟中越來越突出:首先,中國投資驅動的態勢沒有發生根本改變,但是投資的扭曲——尤其是投資過度依賴房地產的狀況蘊含了經濟過快減速的風險,因為躍進式的房地產投資不可能維持持續的高速度;其次,中國勞動力增長速度持續下降態勢也非常明顯;最后,技術進步的作用沒有發揮出來。也正是立足于這些問題,前述的三重結構性沖擊是中國經濟過快減速的重大隱患。

圖2-2 1979—2012年增長因素變動趨勢
資料來源:歷年《中國統計年鑒》。
(二)人力資本增速緩慢
一般認為,人力資本的積累主要是通過教育來實現的,并把平均受教育年限作為人力資本的重要測度,Barro和Lee(2010)提供了世界各國人口教育水平的詳細數據。把中國15歲以上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與美國、日本等發達國家及拉美等發展中國家進行比較,可以看出:中國的人均受教育年限不僅與發達國家相去甚遠,而且與諸多新興工業化經濟體也存在不小差距;再者,從人均教育年限的增長幅度看,1970—2010年,拉美9國、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菲律賓、泰國、印度、中國分別增長了1.1倍、1.7倍、1.5倍、0.8倍、2.2倍、2.9倍、1.1倍,中國人力資本增幅相對較低。
進一步,若把15歲以上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與人均GDP進行比較,可以得到更有意義的啟示。從Barro和Lee(2010)與世界發展指數中,抽取各國2010年15歲以上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和人均GDP序列,制成散點:可以看出,中國人均受教育年限不僅低于大多數人均GDP較高的國家,而且低于很多人均GDP較低的國家。
上述國際比較在于說明,中國工業化結構性加速時期資本驅動的增長方式,一方面忽視了技術進步的作用,另一方面也忽視了人力資本培育。換句話說,對于內生增長至關重要的這兩個因素,在中國長期增長過程中的作用是相對不顯著的,這種局面如果不能予以調整,就很難抵消經濟過快減速風險。
表2-3 各國15歲以上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

注:拉美9國為人口加權平均,9國分別是烏拉圭、秘魯、巴拉圭、墨西哥、厄瓜多爾、哥倫比亞、智利、巴西和阿根廷。
資料來源:Barro和Lee(2010)。

圖2-3 中國與144個國家人均GDP與平均受教育年限對比散點
注:平均受教育年限的統計口徑為15歲以上人口。
資料來源:Barro和Lee(2010),2014年世界發展指數(World Bank, 2014)。
(三)人力資本錯配
人力資本的有效配置對于經濟增長也至為重要。為了比較中國和發達國家之間在人力資本的配置上的差異,我們基于中國統計年鑒數據和國外社會調查數據進行比較。美國綜合社會調查(General Social Survey, GSS)提供了被調查者的詳細行業信息,為了增強可比性,我們選取2012年GSS調查數據。由于GSS 2012的行業分類采用2007版北美行業分類系統(NAICS 2007)的四位數編碼,本書根據GB/T 4754—2011標準將其轉換為與中國統計口徑一致的20個行業分類。類似地,我們采用2012年第六輪歐洲社會調查(ESS Round 6),并將其轉換為20個行業分類,用于中國和歐洲主要國家的對比。
首先,比較中國和其他國家各行業勞動者的受教育年限。中國各行業的勞動者受教育水平程度基本都低于俄羅斯、歐洲10國和美國,這與所指出的中國勞動力的受教育年限相對較低的事實是一致的。但是,如果把產業市場化程度和產業人力資本差異大小聯系起來進行國際比較,一些微妙的事實值得重視。如市場化程度性對較低的水利業、環境和公共設施管理、教育、衛生和社會工作、文化體育娛樂等行業,中國與國外差距較小,公共管理、社會保障和社會組織等行業的勞動者受教育年限甚至略高于其他國家;而市場化程度高的行業和部門,人力資本水平一般都低于其他國家。
問題的核心是:在人力資本水平相對較低的情況下,中國行業人力資本存在嚴重的錯配。為了得到可比較的指標,我們采用調查設計的人口權重,對GSS和ESS調查樣本進行加權,據此計算出各行業本科以上勞動者的人數及總人數,進而估算出本科以上勞動者在各行業的分布比重,并用以對中國各行業人力資本錯配程度給出比較說明。如美國、歐洲10國和俄羅斯的本科及以上勞動者的行業分布比較類似,相對均勻地分布在制造業、批發零售、教育、衛生和社會工作、公共管理等行業。相比而言,中國的分布曲線有著較大差異,本科以上學歷比例最高的幾個行業依次為:科學研究和技術服務業、教育、公共管理社會保障和社會組織、衛生和社會工作、金融業、文化體育和娛樂業,這些行業在中國大都為市場化程度較低的政府管制行業,即便是金融業也是國有資本高度主導、政府干預較多的部門。同時,與其他國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大學生較少配置到制造業和批發零售業,而在其他國家,制造業和批發零售業吸引本科以上學歷勞動者就業的能力較強。

圖2-4 各行業勞動者平均教育年限的國際比較(2012年)
注:歐洲10國分別是比利時、瑞士、德國、西班牙、法國、英國、意大利、荷蘭、挪威和瑞典。
資料來源:美國2012年綜合社會調查(GSS 2012); 2012年歐洲社會調查(ESS, Round 6);《中國統計年鑒》。
進一步,把行業人力資本分布和行業增加值分布聯系起來,定義行業人力資本強度為:各行業本科以上學歷勞動力比例除以該行業增加值占GDP的比例。人力資本強度越大,表明該行業的人力資本使用越密集。限于數據來源,我們只將中國與法國、意大利、英國和美國進行比較。如:①與其他國家比較起來,中國農林牧漁業、制造業、批發零售業和住宿餐飲業人力資本強度過低,這些部門實際上缺乏提高效率所必要的人力資本。②無論是相對于國內其他行業還是國外同類行業,中國事業型單位或行業——特別是行政管制行業(典型如文化體育娛樂行業等),都有著極高的人力資本強度。上述比較進一步揭示了中國生產性、非生產性行業之間存在的人力資本錯配現象。

圖2-5 本科以上學歷勞動者行業分布的國際比較(2012年)
注:歐洲12國分別是比利時、瑞士、德國、丹麥、西班牙、法國、英國、意大利、荷蘭、挪威、葡萄牙和瑞典。
資料來源:同圖2-4。
中國經濟趕超時期形成的政府干預模式,主要體現在“縱向”或自上而下的政府干預資源配置上,包括:①政府依據縱向一體化生產安排的生產組織體制,以職能部委為主導,縱向分割了市場的資源配置功能。比如,單從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各個開發區的隸屬關系:高科技開發區隸屬科技部;商務區隸屬商務部,諸如此類。橫向的協作被切割,大量的政府審批服務于這種縱向體制分割,市場競爭和資源的橫向流動被嚴重抑制。②政府運用各類宏觀政策對規模企業進行扶植——主要是產業與貿易政策、財政補貼以及所謂“選擇性融資”(Shinohara, 1970),通過人為設定制度門檻和政策補貼,扶持政府認定的主導產業和企業。③政府為了工業化發展,僅僅把服務業看作工業分工的簡單結果,不惜通過補貼來降低公共服務設施的使用成本,廉價甚至免費提供給某些工業部門(課題組,2013a)。④經濟趕超過程中的技術進步,僅靠引進設備來實現“干中學”,而不是依靠本土自主研發和通過“教育與科學”實現知識創新。科教文衛體、大量公共服務部門、行業協會等都屬于事業單位,不納入市場,不作為創新要素加入到生產體系中去。這樣的“縱向”資源分割配置格局,是趕超期間政府干預型體制的典型制度特征。
表2-4 人力資本強度的國際比較(2012年)

資料來源:美國2012年綜合社會調查(GSS 2012); 2012年歐洲社會調查(ESS, Round 6); UNdata;《中國統計年鑒》。
在這種生產組織模式下,增長與效率被置于分割的制度結構下:第一類是市場競爭部門,主要以生產性的中小企業形式存在。第二類是政府支持的部門,即政府產業政策和金融政策支持易于產生規模的部門。第三類是政府管制和補貼的部門,這些部門往往有著自然壟斷性質,以提供社會化的普遍服務為宗旨,并具有準事業單位的性質,如公共基礎設施服務,普遍化的教育與醫療等。第四類是事業單位,作為非市場化的參與主體,主要表現為社會服務體系中的“科教文衛體”部門,其性質是純粹財政撥款,且在財政撥款不足時可從市場部門獲取收益。盡管作為事業單位存在,但這類部門卻匯聚了國家創新的全部要素——科研、人力資本、文化等。上述主體因其性質不同,目標函數也不相同。市場化部門的目標注重盈利,政策支持部門注重規模,準事業單位注重獲取補貼,事業單位目標集中于成本最大化。正是由于非市場部門的廣泛存在,導致了前文所述的內生增長動力缺失。其原因是,政策支持和政府管制的國企、事業、準事業單位以其高收入、高福利,成為人才集中地,但其低效率又導致人力資本的錯配問題。
中國進入中高收入發展階段,城市化比例超過55%以后,出現了與工業化時期不同的特征,并因為原有的動員體系與先前的需求不符產生“結構摩擦”。三個最為重要的摩擦已經顯現出來:①“科教文衛”、信息服務、城市公共服務設施等無法滿足科技創新和人們日益高漲的精神和城市化的消費需求,上學難、看病難、占領主流頻道的“神劇”、停車難,下雨后北京、上海、深圳淹死人等,充分體現出需求與供給的不匹配,而上述供給不足的部門都是三類或四類部門,更多的是事業單位占主要部分的部門。②嚴重的重化工產能過剩部門,重化工產能過剩來自工業化時期政府的政策支持,選擇性融資、產業性政策、區域性產業鏈延伸戰略等都是推動重工業發展的核心政策與理論,這與中國以增值稅為主體的激勵模式又是相輔相成的,而當前嚴重的產能過剩企業在政府和銀行的苦苦支撐下,仍然沒有去產能,很多成為“僵尸”企業。③房價上漲與整體勞動生產率效率和全要生產率貢獻率在下降,資源過度配置到了房地產部門,而由于管制和高的運行成本直接降低了企業的盈利水平和勞動生產率,企業越來越難累積收入支持研發進行創新。
四類部門在動態競爭過程中的利益分配機制導致了必然創新動力不足。政策支持的企業在經濟減速過程中,可以不斷提高負債率而不被市場“清潔”掉,很多“僵尸”企業由此產生;市場化程度較高的小型企業、私營部門則隨時面臨破產風險。財政補貼部門可以通過漲價彌補財政補貼不足,從而提高了社會的總體成本;事業單位依靠國家提高稅收的方式來維持,旱澇保收,從而提高了市場的總成本,這些補貼或稅收從根本上削弱了市場部門的競爭力。因此,低效率的非市場部門在減速過程中仍然可以很好地生存,減速后果全由市場部門來消化,迫使人力資本進一步向無效率部門集中,創新艱難。這種制度結構不利于經濟減速對非效率部門的淘汰,更無法刺激創新、優化人力資源。
城市中企業空間聚集和創新活動賴以發展的“橫向聯系聚集—創新模式”,即所謂的“面對面交流”、“勞動力流動”、“企業家創業聚集”和“大學知識外溢”等的創新機制,與原有的工業化推動的“縱向一體化”聚集有著巨大的差異。只要能翻越制度分割籬笆,就能獲得創新的利潤,不論是政府干預的資源配置模式,還是金融企業、技術創新企業、互聯網公司、職業培訓機構、開發區甚至是醫院等各類經濟主體,都迫切需要體制變革打破分割,提高生產效率,推動創新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