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條件與改革選擇

無論是國外的“刺激”還是國內的壓力，都逼迫中國要改革。但怎么改，從哪兒打開突破口，應該有一個怎樣的改革順序（sequence），卻都是難題。

改革的路徑選擇是與初始條件密切相關的。中國改革的初始條件或者說改革的背景最突出的有兩個。一個是計劃經濟體制，一個是貧窮落后的農業國家。這兩個背景決定了中國改革的任務必將是轉型與發展的雙重任務：轉型是指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體制變換，發展是指從農業國家向工業化國家的邁進。

首先，改革前中國經濟是較為典型的計劃經濟。其主要特征有：①公有制經濟在所有制結構中占據主導地位。各社會主義國家建立計劃經濟體制的過程，本質上就是生產資料公有化和國有化的過程。從所有制結構看，改革前中國的經濟體制中“一大二公”的特征十分明顯，符合傳統計劃經濟的共同標準。在我國的公有制經濟中，按照公有程度不同，城市工業經濟所有制主要包括：全民所有制，國家所有制和集體所有制；農村則主要以土地國家所有和農村集體所有制為主，但必須嚴格執行國家下達的指令性的農產品統購計劃和相應的生產計劃，并不具有完整的集體產權。農村土地在國家所有的基礎上，由集體管理，農民對土地僅有使用權。社會主義改造完成之后，1956年我國國民收入中，公有制經濟的比重曾經高達90%以上，個體經濟比重下降為7.1%，私營經濟更是降到0.1%以下。1956年社會主義改造的完成，意味著我國所有制結構和調節方式都實現了向完全計劃經濟的轉變。②國家對經濟活動采取直接指令性行政管理。中央計劃經濟體制的一個主要標志是國家或中央政府成為經濟運行中的核心主體，而企業由于只執行既定生產計劃成為政府的附屬物。國家主要通過一定階段的經濟發展計劃實施對經濟運行的調控和管理。通過組建專門的經濟計劃部門制定發展計劃，并對企業通過指標、計劃參數、實際評價等實行全面的控制，而企業的績效則完全表現在對計劃的完成和當局的偏好。高度計劃指令經濟要求對經濟運行的方方面面都要做出細致的計劃，但由于信息問題，導致計劃多具有剛性而缺乏靈活性。③經濟決策權高度集中。國家不僅要負責宏觀方面的資源配置，甚至對微觀的企業和個人的收入和支出都做出計劃，以實現資源在微觀主體間的配置。導致在國家和政府之外并不存在實際的微觀經濟主體。④社會資源的計劃配置。計劃配置資源的一個核心機制在于行政命令手段替代價格機制。在中央計劃經濟體制下，市場通過價格機制對資源的配置作用被壓低到最小的范圍。⑤交易活動的非價格特征。按照制度經濟學關于交易的觀點，交易是人類經濟行為中最一般的經濟活動。市場經濟的核心特征在于通過價格機制來實現交易，而計劃體制下的交易活動則被行政指令所替代，交易對象被消除了商品本性。

其次，中國具有典型的二元經濟特征，主要表現為城鄉、工農雙重二元結構。發展經濟學理論認為，基于農業和工業兩種生產方式的生產力差別，必須要實現農業的工業化以消除二元經濟的不平衡發展。從世界上發達國家經濟發展歷程來看，實現農業的工業化無疑是走向現代化的一個重要內容。工業化作為一個國家或地區從傳統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乃至后工業社會的必經階段，其發展程度往往成為衡量一國或地區現代化水平的重要尺度。就中國而言，農業工業化也是一條必經之路。因此，一定程度上講，中國的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也是中國二元經濟結構的轉變過程。一方面，大量農村的剩余勞動力源源不斷地涌入城市的現代部門（如工業部門），導致資源配置效率的大幅提高；另一方面，農業的工業化使得中國的工業化水平和城市化水平都在不斷取得新的突破。

正是計劃經濟體制與二元經濟結構，決定了中國改革所面臨的轉型與發展的雙重任務。而農村改革的先行以及后來鄉鎮企業的異軍突起，恰恰是實現這雙重任務的合理選擇。畢竟，當時的農村經濟相對于城市經濟，計劃色彩還是較弱一些；而鄉鎮企業發展也是“最便利”的農村工業化。

當然，改革的邏輯還要遵循另外一條原則，就是實用主義：哪個領域情況緊迫，就從哪里開始改。哪個領域阻力小就從哪里改。而當時，情況最糟糕的是農業部門，并且改革阻力較小的也是農業部門。

極端糟糕的農村經濟狀況，特別是農業收入長達幾十年的停滯不前，是早期政策制定的主要動力。1970年代末，計劃經濟沒有解決長期的糧食供應問題。70年代前半段，糧食配給不足的家庭數量不斷上升，糧食依存和跨省糧食運輸減少，所有這些都針對瀕臨糧食嚴重危機的邊緣的體制，并且沒有持續改善的跡象。1973—1980年，中國平均每年進口超過6百萬噸的糧食，其中大部分是小麥。在進口最高的年份，糧食占了國家進口的很大比重。當準備引進機器設備和其他技術來跨越式發展中國的工業時，農業部門卻無法減少它的人口，從而嚴重阻礙了整個國家的發展。在這一背景下，中國改革從農村開始就并不令人吃驚了。1979年，陳云建議把農業放在經濟計劃的首要地位，同時在全國范圍內壓縮投資率，于是形成一種將資源配置向農業部門傾斜的政策背景。容忍農村的改革試點就是一種必然選擇了。

另外，中國在改革之初的一個重要事實是，中國是一個典型的農業國，80%的勞動力人口在農村。由于地少人多的客觀條件，也因為30年追求工業化，實行相應的農產品收購制度和價格制度，大多農民生活處于較低水平，且從未享受由國家提供的某些社會福利。這導致了他們對舊體制既得利益較少，較易擺脫舊體制束縛，從事新的市場導向的經濟活動，發展起新的經濟關系。這和前蘇聯東歐國家絕大多數勞動人口在國有部門工作享受國家福利的情況迥異。為什么中國的改革可以起于農村，且相對較容易推開？因為阻力較小。

在農村改革的同時，鼓勵鄉鎮企業發展，特別是允許鄉鎮企業進入以盈利為目標的行業，這造就了保障農業改革進一步深入的氛圍。后來的鄉鎮企業的發展成為整個1980年代中國改革成功的關鍵。截止1989年，鄉鎮企業產值占到全社會總產值的25%，其中鄉鎮工業總產值占到全國工業總產值的30%。1987年6月12日，小平同志在會見南斯拉夫客人時對鄉鎮企業給予了滿腔熱情的肯定。他說：“農村改革中，我們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最大收獲，就是鄉鎮企業發展起來了，突然冒出搞多種行業，搞商品經濟，搞各種小型企業，異軍突起”。在國際學界，也高度肯定鄉鎮企業是中國經濟改革中的創新，是中國經濟增長的奧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