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資本：致富能人村支書的權力之路

在毛澤東時代，中國的私營企業主甚至個體經營戶都被視作沒落的資產階級或者小農經濟在社會主義社會的殘余力量，因而政治上“落后”、社會地位低下，在持續不斷的群眾運動中淪為被批判、斗爭的對象。自20世紀80年代起，以商品經濟為導向的市場化改革推動了商業活動的興旺，也令私營企業主和個體戶階層得以重新發展起來，并逐漸進入國家正常的政治生活。2002年中國共產黨第十六次全國代表大會正式允許私營企業主作為一個社會階層加入中國共產黨；這標志著中國共產黨在經典列寧主義有關無產階級政黨性質的論述基礎上，因應改革開放的新形勢和新條件，對建黨理論進行了發展和創新，實際上給予已具雛形的中國私營經濟精英階層以政治上的入場許可。

然而，在地方基層社會，黨的全國大會所作出的政治決定尚不能立刻成為一個足以使私營企業主獲得實際政治權力的行政命令。在中國政體的最基層，私營企業主和致富能人階層得以重新成長為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并不僅僅是由黨中央的意志從上至下來完成的；相反，這是一個相當復雜的、“在地的”（localized）社會和政治過程，幾乎涵蓋農村社區生活的方方面面。在這個復雜的過程中，私營企業主和致富能人們將經濟上的成功、雄厚的個人財富及中央的政治論述結合起來，在農村社區將之轉化為實際的社會聲望和實在權力。在慶縣，這個復雜的轉換過程主要透過私營企業主和致富能人參與三種形式的活動來實現，即：慈善活動、社區服務，以及與政府部門的商業協作。透過參與以上活動，這些經濟成功人士“巧妙地”運用自身的經濟財富來贏得社區信任、政府承認，最終獲得政治委任。

慈善活動

中國農村的經濟精英與其所在的鄉村社區生活存在根源性的關聯。他們的社會聯系、政治影響或經營活動與村莊社區內的人際關系網絡緊密交織。基于中國農村傳統講究“本鄉本土”的地方主義道德觀，這些經濟成功人士在致富之后往往仍比較看重自己所在的鄉村社區的福祉與集體利益。他們通過長期贊助本村的慈善活動，逐漸經營出一個為本鄉本土社區“無私奉獻”的慈善家形象，有效地消弭了社區其他成員對先富階層尚存的道德質疑，并進而獲得社區鄉親的信任、支持以及贊許。

在慶縣，富裕的生意人家庭往往在自己村莊的不同公共建設工程或者福利項目中發揮重要的作用。他們為這些公共工程或者福利項目提供資金資助，并協調或者幫助工程和項目的進行。譬如，一些私營企業家出面洽談本村的公共建設項目，以幫助這些工程以優惠價格獲得建筑材料；或者在預算資金有限時，他們會在運輸費用等方面給予補助或者免費服務。當一些受雇于自己企業的村民員工需要為公共建設項目義務幫工時，私營企業主樂于為他們提供帶薪假。私營企業主和致富能人也時常為旨在照顧村莊鰥寡孤獨等弱勢群體的社會福利或教育項目給予直接捐助，例如為學校捐建校舍、為貧苦學生提供學費資助或者為老年人提供醫療費用補助等。這些不同形式的社區捐助都是私營企業主和致富能人為社區提供服務和獲得支援的重要途徑。由于中央財政對村莊公共服務所能夠提供的轉移支付資金長期不足，自從21世紀初國家農業稅被取消后，地方私營企業主和致富能人對村級公共建設項目的贊助和參與顯得日益重要。

“基于鄉土之情的道德義務”

“發家”是中國農村每家每戶的夢想。作為幸運地在市場經濟改革中成為先富階層的一員，慶縣的私營企業主和其他致富能人往往覺得他們不僅有能力而且有義務去幫助尚未脫貧的鄉親父老跟上時代的發展步伐。這些村莊經濟精英常常懷著這種“基于鄉土之情的道德義務”（Noblesse oblige）為村莊社區作出力所能及的貢獻，但這些貢獻的客觀結果也成為他們日后獲得村民支持的重要政治資歷。在慶縣，先富階層人士對鄉親們提供的類似幫助主要體現在雇傭關系上，特別是企業管理層職務的招聘。獲聘在私營企業的管理崗位工作的村民除了賺取較高的經濟收入之外，同時也獲得有用的商業知識和管理技能。此外，企業的初級崗位（譬如實習員工和學徒工等），亦為村莊的年輕人提供了切實幫助——因為缺乏必要的職業培訓是農村青年在大中城市打工求職所面臨的一大障礙。由這些本鄉本土的私營企業主所提供的寶貴職業培訓和就業機會，以及企業家自身作為成功人士的榜樣作用，使他們也得到村莊社區年輕一代村民的尊敬與支持。

在慶縣，先富起來的私營企業主和致富能人尤其覺得自己有責任和義務向他們同一家族的遠近親戚分享寶貴的市場訊息和知識。在某些社區，這種無私慷慨幫助的效果格外突出。譬如，同一姓氏的多個農民家庭往往經營一樣的生意行當，又或是作為互補型的商業形式經營上下游生意。這種現象充分說明在先富階層影響下村民積極致富的強大的慣性作用，也彰顯了先富起來的農村企業家階層對其所處的村莊社區所產生的正面榜樣效應。

有時，私營企業主和其他致富能人也通過親身率領或資助村民們的集體抗議行動，來實踐他們對于村莊社區的“義務”。這些集體行動涵蓋各種各樣的形式，如法律訴訟、抗議、請愿、示威以及基于宗族或歷史仇恨的武裝械斗等。在慶縣，私營企業主們通常為與村莊集體利益攸關的集體行動在金錢上提供慷慨資助。他們也會在集體行動過程中提供專業建議、扮演領導角色，甚至偶爾會動用他們在社會上的人脈關系去幫助村民贏得滿意的結果。通過支援、參與甚至領導這些集體行動，私營企業主們不僅在本地鄉村社區樹立了極其高大的形象，也令地方黨政領導注意到他們潛在的強大動員號召力，其潛在作用越大則越促使政權愿意吸納這些能人進入體制之內。

與政府部門的商業合作

地方經濟精英與政府部門進行商業合作，更是在有利可圖的同時獲得了政治資本。例如，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慶縣一些村委會逐漸把以往由集體所有的工廠和保留的“集體用地”轉租給私營企業主經營。這些企業家向村委會繳納一定比例的年度利潤，以此換取對所獲企業擁有完全的控制權。實際上，不少私營企業主正是通過這樣的商業合作挖掘到人生“第一桶金”。通過長期商業合作，私營企業主和地方黨政部門建立起利益關系，并進一步培養互信。雙方的良好關系在之后的村支書選拔過程中將發揮決定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