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何以穩定:來自田野的觀察與思考
- 閻小駿
- 3685字
- 2019-01-04 16:52:53
誰是致富能人?
如果企業家型村支書在中國農村政治中的地位上升是具有如此廣泛影響力的一個趨勢,那么有關這部分新興農村領袖群體的一系列政治問題就頗值得探討:他們是如何被選拔出來的?他們與上級鄉鎮及縣級黨政領導之間的關系怎樣?他們在體制中究竟是循何種路徑而走上中國共產黨基層組織的主要領導崗位的?
在慶縣,村支書的任命依然主要是來自上級的政治決定。畢竟,村黨支部是屬于中國共產黨組織牢固而嚴密的“民主集中制”體系在最基層的組成部分,并非像村民委員會一樣屬于自治機構。村支書的遴選往往由鄉鎮一級黨委領導負責。盡管縣級黨委有時會就任命個別特別有經濟或政治影響力的致富能人擔任村支書直接給予意見,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通常是由鄉鎮黨委書記主持行使任命村支書的權力。
自21世紀初以來,在中央政府大力提倡和號召“村務公開”的大環境下,傳統的村支書選拔過程也開始增加了公共咨詢和民主選舉元素。不同于中國其他一些地區實行的更直接的“兩票制”選舉方式,慶縣的做法是將村支書的選拔與村民代表會代表選舉相結合。在此制度安排下,任何一位候選人若想要獲鄉鎮黨委任命擔任村支書職務,則必須要首先當選本村的村民代表會成員(注:村民代表會是一個由村民自由選舉產生、相當于村莊小議會的組織,詳見本書第三章),而一位現任村支書如果在村民代表會選舉中落選,則會被上級黨委免去村支書職務。
這樣,在原本是不公開性質的村支書選拔過程中引入了有限的公共咨詢與民意表達的機制。在慶縣,雖然村支書的選拔由負有管轄責任的上級鄉鎮黨委領導來負責,但普通村民仍可以通過村民代表會成員選舉中的投票來行使實質上的否決權。簡而言之,在慶縣,上級黨委的支持和社區群眾通過選票表達的認可對村支書任職均具有影響力。
在上任后,這些由私營企業主和致富能人中而來的村支書與上級鄉鎮黨委領導之間的關系則變得相當復雜。一方面,由于在發展經濟這一目標上他們具有根本的一致性,鄉鎮領導通常給予新獲任命的私營企業主村支書相當大的自主權。而另一方面,鄉鎮領導仍然力圖保持其對基層農村社區的傳統影響力,因而對企業家型村支書的決策和管理也予以嚴格監督與控制。鄉鎮領導采取各種正式或非正式的手段來施加影響,包括年度村支書工作考評、村級建設資金分配、稀缺資源(如參軍名額)的劃撥,甚至行政許可的簽發等不同渠道。特別是當有村民投訴、舉報或者控告現任村支書時,鄉鎮黨委書記將在后續處理過程中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通常,組織上會對有關情況進行調查,鄉鎮黨委書記對涉及的村支書的政治前途擁有絕對酌情權;在非常嚴重的情況下,若上級認為某位村支書已不適合或者無法再繼續擔任其職務,一個工作組會被派去接管村黨支部的工作,直到被投訴、舉報或者控告的問題得到妥善解決。
當然,更值得留意的是,這些農村的新興經濟精英和致富能人通往政治權力的道路并不平坦,往往受到多重因素的制約和影響;這些因素既包括他們各自經營的產業或者執業的專業性質,也包括他們的人脈資源、黨派從屬、社會基礎及個人經歷等。不同特質造就了新社會階層人士村支書群體內部的多樣性。在慶縣,得以擔任村支書職務的致富能人大致可以被劃分為以下六大類別。
在外地經營大型企業的慶縣籍企業家
這一類私營企業主村支書通常在鄰近的大城市(如北京及天津)擁有一個相對大型的私營企業,但依然保留著他們在慶縣老家農村的戶籍。他們經營的企業在地理上距離家鄉遙遠,故而他們既無須與村民,亦不必與原籍黨委、政府建立任何代理或依附關系。這些企業家在外地經商致富的事跡令他們在鄉親們之間家喻戶曉,尤其是為他們所屬的大家族贏得巨大聲望。這些慶縣籍私營企業老板所擁有的雄厚財力使他們可以(即或不一定是由于義務上的要求)對故鄉社區給予經常性的經濟或非經濟資助;但正由于這樣的捐助關系,這些私營企業主也自然而然地在原籍農村社區公共事務的問題上逐漸享有一定發言權。此外,這些企業主在大城市開辦的私營工廠也往往為那些進城尋找打工賺錢機會的鄉親提供第一份工作和來到城市的第一處落腳點,從而享有很大威望。因此,這一類別的私營企業家通常是被鄉鎮黨委邀請回村擔任黨支部書記;鄉鎮黨委期望他們可以幫助當地大力發展地方經濟和改善村莊的公共服務(注:本書第三章會討論村級公共服務所面臨的財政枯竭問題)。這一類別的企業家和慶縣當地黨政領導機關在除了經濟發展目標的共識以外往往只保持最低限度的聯系,其權力基礎或多或少是基于社區鄉親對他們能夠帶領村民致富和改善公共服務的信任和期望,而非其他因素。
擁有族長地位的當地企業家
第二類私營企業家村支書則是在本村成功經營私營企業的商人。有趣的是,田野調查研究發現大多數這類本地企業家在本村的家族社群里常常排在很高的輩分。雄厚的財富再加上輩分之高使他們在村莊熟人社區中擁有德高望重的權威。他們中的不少人為一個或多個大家族擔任著“總理”的角色。盡管這些企業家將自己的工廠或產業設在當地村莊,但他們并不必依賴當地政治權威的庇護——這往往是因為他們開辦的工廠通常具有很高的流動性;若當地的政商關系和營商環境無法達到預期,這些企業很容易被遷移至其他地方。同時,這些盈利企業也常能為社區鄉親們提供就業機會、現金資助和其他一些物質福利。商業上的成功與道德權威以及族長地位互相疊加,造就了這一類村支書在當地社區里異常牢固的政治權力基礎。
專業人士
有些新任的致富能人村支書并非企業家,而是專業人士,例如鄉村醫生、運輸專業戶或者農機專家。他們在當地社區開展以個體形式經營的業務(如農機服務站、跑運輸或者醫療診所等),借助自己擁有的知識或特殊技能為社區居民服務,并因此而逐步致富。這些專業人士居住在原籍所在的村莊,為農村社區提供基礎性的公共服務。由于其執業和經營的相對獨立性,這些專業人士通常與鄉鎮黨政機關自然保持一定距離;但他們與當地農民社區卻保持著極其密切的社會經濟紐帶——因為他們在經濟上的成功更多地取決于作為服務對象的村民群眾的信任和持久光顧,而非黨政領導的恩庇。為社區提供的長期服務為這些醫護人員和專業服務人士贏得令人尊敬的聲望,成為他們政治晉升的社區群眾基礎。
租賃農地經營的種田大戶
中國的農村土地由集體所有,并不能出售給私人。但改革開放時期也出現了一些事實上的(de facto)“私營”農場主。這些所謂“種田大戶”屬于某種形式的農業企業經營者,通常通過租賃其他村民的責任田而得以大規模經營私營農業。農業商品化和農業生產特殊的“在地性”使這些新興的以租賃他人農地進行經營的種田大戶迫切需要與鄉村政府及生產經營所在地的農村社區保持極為密切的友好關系;因為其生意的成功必然依賴于當地農戶家庭(作為實際上的“地主”出租土地使用權)、鄉村集體經濟組織(作為法律上的土地所有者認可出租合同)和地方黨政機關(承認土地租賃行為的合法性并簽發行政許可證)三者的協作和配合。由于這些種田大戶往往支付高額的土地租金,亦為村民提供就業機會并且時常捐助當地公共福利項目,故而他們通常與其農場所在地的村莊發展出良好的合作關系。而對鄉鎮政府而言,由種田大戶的租賃經營而形成的有機農業、養殖業和旅游業等新產業亦成為可提供額外稅收并發展成為推動經濟發展的又一個新興產業。來自鄉村社區的支持和上級黨政部門的鼓勵這兩大因素結合起來,最終構成這些種田大戶能夠獲得村支書職位的推動力。
以前處于邊緣崗位的村干部
在慶縣,還有一類先富階層黨支部書記則具有雙重身份:一方面他們是從前做過較為低級邊緣工作崗位的村干部,另一方面現在的身份又變成私營企業主。這類村支書大多數是退伍軍人,成為村支書主要是由于經商成功以及過往以村干部身份參加村莊管理的經歷。這些村支書通常在中國人民解放軍服役期間加入中國共產黨,按照慣例在退伍后被安排到鄉村政府任職某些邊緣崗位(如民兵隊長等)。在20世紀90年代市場經濟大潮中,這些退伍軍人利用在軍隊期間掌握的特殊技能(如駕駛、機械維修等)開始經營個人生意,并因之而致富。他們的成功依賴于地方政治權力人物的庇護,其職業道路則被他們與地方領導之間的密切紐帶所塑造。他們之所以贏得村莊黨的基層組織最高領導職務,通常得益于他們所具備的雙重資格,即:在地方黨委領導的眼中他們具有政治可信度,而在普通村民眼中他們又擁有吸引人的成功致富經驗。
社群領袖型企業家(communal entrepreneurs)
社群領袖型企業家往往是在一些存在家族世仇或宗族對立沖突現象的村莊中被選拔為村黨支部書記的。這些私營企業家通常在社區事務中扮演具有影響力的族長、耆英或者士紳角色,善于調解與化解對立的派系、宗族甚至民族之間的矛盾糾紛。這些社群領袖企業家之所以能夠解決農村社區的內部紛爭,原因在于他們擁有高超的組織技巧和雄厚的經濟實力,并且通過向村民提供就業機會、資助、保護以及攀扯宗親關系等形式,建立起與沖突各方人士的聯系。在某些分裂態勢嚴重的村莊,地方黨政領導更傾向于挑選這些能力足以穩妥老練地調解紛爭,并能在村莊日常政治中發揮調和作用的中間人擔任村黨支部書記。正如一位受訪者形容的那樣,社群領袖型企業家被選中擔任黨的基層組織領導,是因為他們“有能力把分裂的社區重新黏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