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思想評論·2017
- 劉元春主編
- 5616字
- 2019-01-04 16:52:20
◇◇ 四 探索西方政治合法性危機的根源:羅爾斯基于正義論的“良序社會”
在亨廷頓看來,非西方發展中國家的主要危機是因為政府統治能力的缺失。其實,當20世紀60年代亨廷頓這樣論述非西方國家的時候,他何嘗不是這樣審視西方國家的?以美國總統肯尼迪遇刺為起點,西方開始出現政治危機。在美國,黑人的民權運動風起云涌,反越戰運動如火如荼,在此基礎上出現了大眾民主的參與潮。在歐洲,1968年法國“五月風暴”動搖了剛剛穩定10年的法國政治(1958年戴高樂的第五共和國才將法國穩定下來,此前一直處于動蕩之中),意大利的“紅色旅”恐怖活動觸目驚心。到了20世紀70年代,石油危機使西方經濟雪上加霜,而美國各個角落的黑人暴動依然有增無減,尼克松政府不得不派軍隊到各個城市。所有這些,都使得西方固有的政治制度難以承受,出現了真正的政治合法性危機。
面對這樣的局面,政治各派別均開始反思西方政治的危機,合法性研究因此而進入了新階段、新高峰。新馬克思主義者如哈貝馬斯在1973年的《合法化危機》中認為,這場危機不是經濟性的,而是對政治制度信任的危機,人民不對國家的權力制度表現出忠誠和支持,同時人民的愿望因得不到滿足也會產生合法性危機,這樣晚期資本主義社會必然受到危害。而在一向因為自由民主辯護而聞名的達爾看來,這場危機是多元主義民主的危機,危機的根源是組織資源的不平等性以及由此而導致的對公民意識的扭曲、綁架公共利益、扭曲公共政策議程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公民對政治的失控。
既然連多元主義者都認定西方國家出現了危機,更可以想象保守主義者如亨廷頓等人的態度了。當時最有影響力的國際智庫“三邊委員會”(包括北美、西歐、日本)委托亨廷頓等人研究關于當時危機的解決方案,即著名的《民主的危機——就民主國家的統治能力:寫給三邊委員會的報告》(The Governability of Democracies, 1975年),認定西方民主國家其實已經出現了“民主的統治能力危機”和政府信任危機。1958年,即李普塞特論證西方因選舉式民主而擁有合法性的年代,76.3%的美國人認為政府為所有人謀福利,這一比例在1972年降至37.7%;而認為政府為少數利益集團服務的看法,1958年是17.6%,1972年則為53.3%;公眾對聯邦政府的信任比例在1966年是41%,1973年則為19%。
而這一政府信任危機的直接原因,比如在美國,亨廷頓認定是因為長達十年之久的平等主義的民主化對傳統政治秩序的挑戰,使美國和西歐都出現了民主的統治能力危機,民主力量給民主的統治能力制造了大麻煩,呼吁“節制民主”以增加統治能力。
三邊委員會的這份報告在西方國家內部引起軒然大波,因為“它以少有的直率打破了民主社會的一個禁忌,即不管多痛恨民主都不應該公開撕破它華麗的面紗”。其實這只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冷戰學的“共識”:對西方民主只能說好不能說壞,否則就是政治是否正確的問題。
但是,問題尤其是危機性的問題,終究是要面對的。西方20世紀60—70年代的政治危機其實是對李普塞特合法性理論的一種事實性否定;而以加強“民主的統治能力”的建議與其說是理論的,不如說是危機公關意義上的政策實踐,因而不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合法性理論建構。但是,新的合法性理論確實在醞釀之中,轟動世界的便是羅爾斯的以“正義”為標準的“良序社會”:一種事實性的全新的合法性理論——遺憾的是國內外的羅爾斯研究都忽視了這一角度。
在20世紀70年代的新的合法性理論熱潮中,哈貝馬斯在批判資本主義價值危機所導致的政治制度信任危機之后,提出了基于交往行動理論而形成的商談民主的合法性理論,把民主理論等同于合法性理論。這是非常值得重視的來自歐洲的視角。但是,經驗已經告訴我們,即前述的幾個波次的合法性理論的標準,如果試圖用一種工具性標準來界定好政治,結果往往會因時代的變化而使得既定的工具性標準失去其本來價值,何況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中也包含著協商民主的工具理性。因此,好政治不但要有工具尺度,更應該有價值尺度。比較而言,世人更看重羅爾斯的正義論也不是偶然的,那是一種既有工具又有價值的合法性理論。
在冷戰高峰時期,讓一個自由資本主義國家的思想家提出以“作為公平的正義”的正義論,確實是匪夷所思之事。但是,資本主義社會確實發生了無法回避的大危機,其中不平等、不公正是最引人注目的政治。為此,羅爾斯1971年出版的《正義論》可謂對時代的回應。公正思想自古希臘就有,但是把公正作為政治運動的目標和政治制度的建制去追求,應該還是社會主義運動以來的事。在這個意義上,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與歐洲的自由社會主義即民主社會主義的價值目標,無疑具有相似性,它讓歐洲的社會主義者備感親切。
羅爾斯的正義論是為了尋求一個“秩序組織的良好的社會”即我們常說的“良序社會”(ordered-well society),即只有滿足其正義論的社會才稱得上“良序社會”。良序社會在不同的政治社會到底有什么樣的不同形態,或者說非西方國家的可接受的良序社會是什么樣的呢?
羅爾斯的正義論看起來很復雜,其實核心就是以公平為核心的,即能保護社會最不利者階層利益的政治制度、社會體制和經濟體制,滿足其正義原則的社會就是“良序社會”。據此,羅爾斯指出什么樣的政體才是正義的,即合法性政體。
(1)正義政體。在闡述羅爾斯的正義政體之前,我們先看羅爾斯對“熊彼特—李普塞特式程序民主”的合法性質疑。羅爾斯對政治的作用的判斷是:在現代民主社會中,與雅典的城邦國家相比,政治生活對于現代公民而言并不占有重要地位,政治不是生活的中心。在這個前提之下,憲法政治就是第一位的,在憲法政體中(第一原則),法律和法規必須同某些基本的權利和自由相一致。與憲法政治相比較,程序民主是這樣一種政體,其中不存在任何對立法的憲法限制,從而多數派(或者相對多數派)所制定的任何東西都成為法律,只要在適當的程度得到了遵守,而這種適當的程序是一套確認法律的規則。雖然這些規則規定了必要的民主程序,但是這些程序本身沒有對立法內容強加任何限制,即無法禁止立法機關剝奪某些群體的平等政治權力和基本自由。這里,羅爾斯心目中既有托克維爾所說的“多數暴政”的影子,更有亨廷頓所討論的民主泛濫所導致的“民主的統治能力”的危機,還有達爾所說的不平等的多元主義政治。無疑,程序民主政體存在正義論上的瑕疵。
程序民主與憲法政治是我們習慣了的政體類型,其實,政體是一種權力關系的總和,其中不但包括政權的組織形式,更重要的還有經濟權力。現代社會的一個最重要權力便是資本權力,以及因資本權力而導致的對基本自由(權利)的侵害。因此,不討論經濟權力的政體理論都是隔靴搔癢。在這個意義上,羅爾斯確實比很多政治理論家更高一籌,他所討論的政體不但有狹義的、表面化的政體類型如程序民主,更多的是以經濟權力為出發點的政體。
羅爾斯區分出五種作為社會體系的政體(regime)及其相應的政治制度、經濟制度和社會制度:(1)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2)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3)帶有指令性經濟的國家社會主義;(4)財產所有的民主制度;(5)自由(民主)社會主義。對于任何政體,都會被提出一系列需要解決的問題,但首要的問題則是正當性(right)的問題,即它的制度是否是正當的和正義的。據此,羅爾斯認為,前三種政體都至少以一種方式違反了兩個正義原則。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僅僅保證形式的平等,而否認平等的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和公平的機會平等。福利國家的資本主義只是在社會最低保障上有所建樹,但也否認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和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一樣允許經濟結構性、平等性的存在,從而使經濟和政治議程都控制在少數人手里。計劃經濟體制因不存在市場機制而違反了平等的基本權利和自由,自由的公平價值得不到保障。只有財產所有的民主制度和自由社會主義的理想描述包含了用于滿足兩個正義原則的安排,它們都建立了民主的憲政框架,保證了基本自由以及政治自由的公平價值和公平的機會平等,而且使用相互性原則而不是差別性原則來規范經濟不平等和社會不平等。
(2)良序合宜政體。在《正義論》問世30年時,羅爾斯在其最后一部著作即《萬民法》中,將其正義原則從國內政治推廣到全球政治,尋求合作的全球正義。與普遍主義的哲學觀點如契約論者洛克不同,作為建構主義者的羅爾斯強調:“作為公平的正義”,“并不適合作為一個完全普遍原則?!薄懊恳淮?,建構主義程序都要隨著所討論的主題而進行修正調整?!?img alt="[美]約翰·羅爾斯:《萬民法》,陳肖生譯,吉林出版集團2013年版,第8—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07D049/10797207203803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7356058-oDNGEK1gQYMDwYe0GabOScAIpRIqzq7E-0-ced3dac1682d462ceafdcc4a1d24a726">基于這種建構主義原則,羅爾斯說,“假定一個非自由社會的基本制度符合某些特定的政治正當和正義條件,并且能夠引導人民去尊重一個合乎情理的正義的萬民法,一個自由人民就將去寬容和接受該社會”,即下文中的“良序合宜政體”。
這樣,羅爾斯把其分析域內制度即國內制度的正義原則,拓展到國際社會,以建構用于規制各人民間彼此政治關系的特殊政治原則即“萬民法”。事實是,“萬民社會”不但包括羅爾斯所說的自由社會即西方國家,更多的還有非西方社會,如何處理與非西方社會的關系,就是冷戰結束之后美國爭論最大的問題,其中有絕對主義式的保守主義即追求單一霸權而不承認非西方國家的政治制度,也有自由制度主義即“通過接觸而改變”,其實羅爾斯就是后一派的政治哲學。
對于非西方社會,羅爾斯認為最可接受的、可以與之共存的便是符合政治正義原則的“合宜協商等級制”(decent consultation hierarchy),這些人民是“合宜的等級制人民”,他們和西方自由人民一道,構成了“良序的人民”(well-ordered peoples),都是“一個合乎情理的萬民社會中遵規盡責的一員”。我們知道,“合宜協商等級制”是“良序社會”的一個下位概念,即因其符合“良序社會”原則而被稱為“合宜協商等級制”,故又可稱之為“良序合宜政體”。
如果認為羅爾斯給“良序合宜政體”的限定條件不包括有效性,那顯然是一種誤解。符合基本正義原則的“良序社會”的前提是安全與秩序的存在,因此作為政治哲學家的羅爾斯其實是典型的政治科學家,他說:“無論從歷史的觀點看,一個社會的邊界的劃定有多么任意,但一個人民的政府的一個重要角色,就是作為人民具有代表性的和有效性的代理人,對自己的領土、人口規模、環境完整性及其供養人民能力負責?!?img alt="同上書,第18—1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07D049/10797207203803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7356058-oDNGEK1gQYMDwYe0GabOScAIpRIqzq7E-0-ced3dac1682d462ceafdcc4a1d24a726">這是現實的政治社會,在此基礎上,羅爾斯才開始其“理想理論”下的西方自由社會和非西方的包括“良序合宜政體”的諸社會。也就是說,羅爾斯是在有效性政體的前提下開展其兩個“理想理論”的。
1999年版“萬民法”中的“合宜協商等級制”在1993年版的“萬民法”中被稱為“合情理的協商等級制”,即和西方自由社會一樣都屬于“合情理的正義”(reasonably just)。“合宜的協商等級制”的構成原則包括:
第一,和平性。該社會不能有侵略性目的,并且它認可必須經由外交、貿易和其他和平方式來達成其合法目的。
第二,法律性。該社會的法律體系以人民共同善的正義理念為基礎,法律確保社會所有成員的基本人權;所有人都受到法律規定的道德責任和義務的約束;法官和其他管理法律的官員由共同善的正義觀念所引導。
第三,協商性。因為“合宜的協商等級制”“基本結構必須包含有一類的代表性團體,它在該等級中的作用就是參與進一個確立起來的協商程序當中去”,“每一個人屬于一個群體,該群體在該協商等級制中由一個小團體來代表,且每一個人都能參與到與眾不同的活動中去,并在總體合作計劃中發揮一定的作用”。不同的意見有機會通過協商的程序表達出來,并且政府有義務嚴肅對待不同意見并且給出一個嚴肅真誠的答復。
在羅爾斯看來,擁有了和平性、法律性和協商性要素的“合宜協商等級制社會的確具有某些制度性的特征是值得我們尊重的,即使從政治自由主義或一般性自由主義的觀點來看,它們的制度作為一個整體還完全是合乎情理的。”正因為如此,西方已經有政治學者用這一概念來分析中國的民主集中制政體,認為中國政治原則雖然與西方自由社會大相徑庭,但其協商性集中制事實上是一種值得尊重的“合宜的民主集中制”,自由主義者和民主集中制主義者都立足于良序社會的基礎之上,誰也不比誰更良序;而且,沒有任何充分的理由說明民主集中制政體必然會通向自由民主制度。
行文至此,不由得感慨萬千。當羅爾斯這樣的思想家在為非西方國家建構一套基于合情理正義的政體標準,即一套承認非西方國家的政治制度合法性標準時,中國學者卻以契約論式的普遍主義即絕對主義的姿態,而且是以西方政治為絕對主義標準來衡量中國,大談中國政治的合法性危機。這里面顯然暴露了兩個層面的問題:一是關于合法性知識的碎片化問題,即對最新的知識的闕如;二是知識的短板必然導致認識論上的偏差。
羅爾斯的正義論推動了西方社會科學研究的轉型,其基于正義論而建構的合法性政體理論是合法性理論和政體理論的新坐標,但如此重大的理論突破居然沒有引起國內外合法性理論研究的注意。但是,其正義觀念已經成為合法性政治和合理性政治的基礎,比如主流經濟學也必須考慮到分配正義問題,其中有代表性的便是阿馬蒂亞·森的福利經濟學。在《以自由看待發展》中,作為“可行能力”的“自由”其實就是基本正義問題,其中包括免受苦難的實質自由——諸如饑餓、營養不良、可避免的疾病、過早死亡,以及受教育、性別平等、參與政治、過自己愿意過的那種生活的“可行能力”。實質性自由的實現離不開既是目的又是工具的自由的手段,包括享有基本言論自由的政治自由比如批評政府,經濟條件比如市場經濟,社會機會比如在教育、保健等方面的社會安排,透明性擔保比如公民彼此相互信任,防護性保障比如建立社會安全網。
森認為,在實現作為實質正義的“可行能力”上,中國和印度雖然彼此需要相互借鑒、相互學習,但印度更應該向中國學習。森的“可行能力”概念影響巨大,聯合國自1990年以來每年發表的《人類發展報告》,都包含了森幫助設計的、評價各國發展狀態的若干清單。眾所周知,在聯合國的報告中,恰恰是自1990年以來,印度與中國之間在關鍵問題即基本正義上的差距越來越大。
聯合國發展報告事實上可以看作各國政府合法性的評價指標,而這一指標的來源直接看是森的“可行能力”,而“可行能力”背后則是以羅爾斯的正義原則為核心的良序社會。在非西方發展中國家,良序合宜社會就是一種不錯的有助于發展“可行能力”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