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思想評論·2017
- 劉元春主編
- 3791字
- 2019-01-04 16:52:21
◇◇ 三 當代中國的發展道路
當代中國,不僅繼承了祖先遺留下來的巨大版圖和深厚的歷史文化,而且,通過現代革命和建設為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奠定了牢固的政治和經濟基礎。從外部的視角來看,巨大的人口和經濟規模,穩定的政治環境,強大的常規與核軍事力量,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政治身份,所有這些都是中國具有世界大國地位的標志。但從中國自身的歷史和邏輯來看,這不過表明,中國又逐步回到自主發展的軌道上罷了。這種對正軌的回歸,使得中國能夠更加有反思性地關注自身的發展問題。從1949年到今天,當代中國的發展借鑒了許多現代西方的經驗,但更重要的是,中國的政治家和思想家越來越自覺地把這些經驗批判性地融匯于中國儒法文明的偉大傳統之中。
面對中國的發展道路問題,中國政治家和思想家的擔當精神和反思意識尤其值得我們關注。20世紀50年代梁漱溟和毛澤東關于中國的建國方略有著名的爭論,他們思考的就是社會主義中國的發展道路問題。我們可以從梁漱溟和毛澤東身上看到儒法傳統精神的生動體現。梁漱溟在政協會議上批評以工業化為中心的建國方略,說這種發展道路行的不是真正社會主義的仁政,它學蘇聯的模式,忽略了鄉村建設,忽視了對農民群眾的動員,是城市壓榨農村。確實,工業產品和農產品價格剪刀差、高積累是用來支持工業建設的,這是建立中國基本完備的國民經濟體系的基礎;隨后還要發展高技術武器的戰略威懾能力,這些以工業化能力為中心的戰略和農村的發展應當如何協調呢?歐洲人的原始積累是通過戰爭和殖民,而剛剛宣布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取消一切外債的中國,就算有蘇聯巨大的援助,絕大部分的資金還要靠自己從自己身上積累。這個積累過程,在梁漱溟看來,跟他自己搞鄉村建設密切相關,梁漱溟想的是典型的亞當·斯密描述的道路,我們農民好好種地,有一點剩余搞一點工業,這樣我們這個社會發展才會比較平衡,高積累的模式一搞,城鄉的差距會變得很大,農民會付出巨大的犧牲。這就是生動的“斯密式自然工業化”和“高積累趕超工業化”這兩個發展道路之爭。這個爭論不能簡單地說,毛澤東就代表法家,梁漱溟就代表儒家,爭論的關鍵在誰行的是真正的仁政。到底誰在真正忍辱負重地行仁政,是讓全國人民低消費、高積累來救中國,還是梁漱溟主張的,搞鄉村建設,慢慢積累的戰略方案是真仁政?在當代世界,面對西方工業資本主義和民族國家交疊的體系性挑戰,哪條道路才是真正為國為民、為天下蒼生的好道路?兩個人同歲,關系非常要好,所以爭論得也非常激烈、非常持久。因此,梁漱溟和毛澤東后來關于建國方略的主張都有一些重要的調整,他們也堅持了自己的很多東西。其實梁漱溟30多歲之前是一個真法家,而且是西式法家,他一開始對四書五經很不熟悉,他認為“四書”“五經”這些教導好則好矣,但是不強,我們一定要學習聲光化電、法律財政。他在北京念的是西式小學和中學堂,很早就加入了同盟會,對民國議會道路失望后,為了重建自己的人格與人生根基才轉向了儒家,社會政治上則“激進于社會主義”
。我們知道毛澤東青年時代推尊儒家,在湖南師范讀孔孟、王陽明、王船山的舊書的同時閱讀西方的倫理政治著作,自己的人格氣象、政治抱負全是這時打下的基礎,隨后在探索救國道路的過程中,為了實現自己經世濟民的抱負轉向了社會主義。
能夠看清梁漱溟和毛澤東的儒法之爭起點的,不是“要自由、要平等”的權利主體的平庸視角,而是“要擔當、要犧牲”的責任主體的高遠視野。他們的爭論并非西方現代語境下一個有自由無擔當的知識分子和一個有權力無自省的政客之爭,而是中國文明熏陶出來的,圍繞當代中國的發展道路的,既有擔當精神又有反思能力的英雄豪杰之爭,既有理想情懷又有現實經世思考的兩個“儒法家”之爭。
當代中國在前30年,構建了獨立和較完備的國民經濟體系,成功塑造了超越民族的“人民”概念,成功建立了核威懾力量,不僅為現代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奠定了初步的經濟基礎,而且也奠立了基本的政治和戰略安全基礎。后30年則在前30年贏得的戰略和政治安全環境以及工業技術能力的基礎上,深化改革,使社會受到過度束縛的自發經濟活力得到空前釋放,人民群眾的日常生活得到了改善,國家的財政能力也獲得了巨大的提升;擴大開放,引進外資,加入WTO,在與海外資本和市場建立越來越密切聯系的同時,也為中國生產能力的輸出開辟了廣闊的國際空間。但與此同時,現代世界體系的固有矛盾也逐漸深入中國社會內部:市場換技術和資金的戰略導致了核心技術和知識原創的外部依賴,世界分工體系中的中低端位置,給資源、能源和環境帶來巨大壓力的粗放式的經濟增長模式,尤其是貧富差距,也即經濟與社會協調發展問題,對中國構成了日益嚴峻的挑戰。從西方的現代歷史經驗來看,工業資本和民族國家的共謀必然導致爭奪資源能源和產品傾銷市場的世界競爭甚至戰爭。中國作為西方主導的國際體系的后來加入者,正是從西方學習到了把資本和民族國家兩股力量從社會中釋放出來的方法。今天中國在發展中所遭遇的人與自然和人與人的矛盾問題也不僅是中國獨有的,而是現代世界體系固有矛盾的一種具體表現。中國能否在發展中克服這些矛盾呢?中國會不會走上一條崛起的大國以戰爭方式爭奪“生存空間”的老路呢?要解答這個疑問,就需要回答兩個問題:首先,世界是否愿意并且能夠和中國分享那些解決上述普遍矛盾所必需的資源和技術?其次,中國能否主要依靠自己的改革和創新轉變發展模式,解決這些不可回避的矛盾呢?對于這兩個問題的回答并不僅僅取決于中國,還取決于世界。面對第一個問題,中國能夠做到的就是:第一,繼續深化改革開放,繼續參與國際政治經濟規則的形塑;第二,持續維持保護資源、能源配額的足夠軍事能力。要回答第二個問題,我們就必須理解中國文明的內在發展邏輯。中國文明有著悠久自足的歷史,近代為了回應西方的挑戰,吸納了民族國家和市場框架,但市場和民族國家不足以窮盡其全部內涵。中國不僅歷史上是,而且今天仍然是一個超越“民族—國家”的“文明—國家”。與哈布斯堡、奧斯曼土耳其這樣的多民族政治體被民族國家所肢解不同,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偉大傳統在現代不僅得到了延續,而且得到了空前鞏固。現代中國不僅在質料上而且在精神上曲折地延續了中華文明的命脈。社會主義革命在中國的強大動員力量很大程度上源于儒法文明對資本軍國主義的外來壓迫困境的超越渴望。儒法文明的積淀不但使中國的革命道路不同于蘇聯,而且有成熟政治傳統的中國,從20世紀50年代起就一直在探索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建設道路。經歷了第二個30年,中國在經濟體制、社會結構和思想觀念方面都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未來的第三個30年,中國面臨著在更加分化的利益格局的基底上,如何認識基本矛盾、如何解決基本矛盾、如何建構持久的政治和社會團結、如何開辟中華文明未來的巨大挑戰。
首先,要應對這一挑戰,我們必須把儒法文明的古老傳統和社會主義的新傳統貫通起來,理解當代中國的天命—民本原則。儒法傳統認為,人既有庸常的食色天性,又有高貴的仁義天性,文明國家的責任就是要發揮人的自然德性,由人的卓越的天性引導人的庸常的天性,建立起“敬天保民”“隆禮尊賢”的偉大而和諧的秩序;社會主義傳統認為,超越高度榨取人和自然的資本文明,建構能夠解決好人與人、人與自然矛盾的社會主義共同體,才能使人類社會獲得可持續發展的基礎;當代中國的新天命就是會通儒法傳統和社會主義傳統重建文明—國家的使命。這一使命不僅要把當代中國的三個30年聯系在一起,而且要把中國文明—國家從1840年到1949年的100年、從1949年到2049年的100年和從2049年到2149年的三個100年聯系在一起,要把小康和大同的高貴社會理想聯系在一起。
其次,要激活民本和尊賢原則,把人民從單一的經濟原則中解放出來,煥發他們的創造精神。本質上,當前中國自然科學知識原創的外部依賴、人文社會科學價值和夢想的舶來主義現象,社會腐敗現象,政治動員能力下降問題,社會信任危機問題,無不與單一經濟法則對賢能卓越原則的支配和夷平機制有關。把單位和國民都化約為純粹的經濟人,也即市民(bourgeois),不但會敗壞普通人的社會職業倫理,而且會進一步腐化政治人的公義品性和知識人的擔當精神。把所有的創造力都束縛在經濟—市場—資本的單一鏈條之中,不但會使超經濟的國家安全戰略和社會建設戰略受到忽視,而且會使自主創新和文明復興長遠戰略所依賴的人民創造力的自然成長受到遏制。只有通過切實的政治經濟與文教方案根本扭轉這一方向,民本和尊賢原則才能真正被充分激活,中華文明的創造精神才能更好地煥發出來。
最后,指引改革的“問題導向”思路要與“頂層設計”思路結合起來,政治家必須在文明—國家“社稷擔當”自覺的高度上肩負起領導責任。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的成立表明,中國的領導人已經意識到改革已經進入深水區。一方面,“改革”好像是勾勒中國未來發展的最大共識;另一方面,這個共識只是一個有限的共識,它的有限性在于:改革主要是給人們承諾了未來會發生轉變的可能性,至于人們期待的究竟是什么性質的轉變,卻是另外一個問題。改革共識,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包容性,關于未來改革的方向,“左”和“右”的爭論也非常激烈。這個問題與其只放在左右之爭,或者是放在純粹社會中心主義的討論里面,不如引入我們現在所強調的國家和文明中心主義的完整視野里來觀照。只有在反思不同文明、國家的歷史和現實,深入中國文明自身經驗的基礎上,我們才能理解中國道路和中國模式,把握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改革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