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思想評論·2017
- 劉元春主編
- 3564字
- 2019-01-04 16:52:20
◇◇ 六 結語:作為政治秩序觀的合法性信仰
合法性知識敘事告訴我們,合法性是特定語境下的政治秩序觀。中國與西方是兩種歷史語境,分屬兩種政治邏輯。西方最悠久的一個政治傳統是國家與社會的二元對立,即首先是神權與王權的對立,之后是王權與新興階級的對立。在新興階級取得支配地位之后,便是個體本位的自由主義。這是西方合法性概念的歷史語境和根本的政治邏輯,即講究的是個人權利和國家—社會對立的立場。因此,合法性不僅僅是統治者的追求,更是社會制衡國家的一把尺子,是社會、個人對國家的要求。從韋伯式合法性理論到李普塞特的合法性理論,尤其是羅爾斯的正義政體理論,都是基于二元對立之下的社會對國家的衡量,形成自由行動、個體責任傳統并據此度量國家滿足個人利益的合法性信仰。
在現代性政治中,有很多共同的要素已經建制性地存在于世界政治之中,自由、民主、法治、公正、人權等價值也已經是中國社會主義的核心價值。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抹殺或磨滅了各自的政治傳統與政治邏輯,更不意味著可以無視自己的政治傳統和政治邏輯而拿來主義式地用基于完全不同的政治邏輯而產生的政治概念來衡量中國政治。“文明例外論”在基督教救世文化的普遍主義那里并不受歡迎。但是,中華文明確實獨特,它的連續性復興在世界上是唯一的,即沒有一家文明像中華文明那樣在衰敗之后能不斷地再度復興。孟子所說的“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似乎同樣適用于中國歷史的循環。
中華文明所以有如此強大的生命力,在筆者看來,就在于其文明特性或國家特性(national identity):不變的種族(華夏)、確定的疆域(立足于中原大地)、不變的語言(漢語)、不變的文化思想(儒學)。這種獨特性或者與西方文明的差異性,國外權威史家倒是從其他角度有更清晰的認知。英國著名政治學家芬納這樣說:“中國的政治制度和希臘以來的西方傳統完全不同。事實上,二者是截然相反的。它的政治制度、社會結構與主流的社會價值相輔相成,這是自從早期的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政府以來從來沒有過的,特別是西方更不曾出現過。因此,中國穩定、持久的社會政治體系與躁動不安的西方相比,后者更依賴于自由行動與個人責任;而前者更依賴于集體,每一個人都要為其他人的錯誤承擔責任。”西方傳統體現了人類在法律和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概念,而華夏國家與之相反,一開始就是等級式的人際關系,但是,“在中國的政治體制中,所有這些不平等都被導入一個總體上和諧的有機社會”。確實,在這樣一個等級構成的和諧社會里,“國家”只是“家庭的國家”即家庭的放大,從來不存在西方式的對立性的國家—社會關系,因為“國”和“家”從來是一體化的。用李澤厚先生的話說,中國文化是相對于西方個人主義文化的“關系主義”,而這種“關系主義”建立在家庭本位之上,國家是家庭的放大版。因此,正如專門研究中國哲學的美國教授所言:“在西方傳統中,獨立自主的個人占據著重要位置。要在中國傳統范圍內尋找這種西方知識分子所推崇的主導思想,將是徒勞的。更重要的是,表述這些思想成分的價值觀、行為以及制度在中國傳統中不存在。”
在這種歷史語境和政治邏輯下,中國人的政治觀即秩序觀一開始就是與西方不同的,而且至今依然是不一樣的,即不同于西方的以個體獨立、個體利益來衡量國家,中國人的國家觀一直是一種大家長型的慈父理念,是個人對大家庭的依賴。歷史并不因為外來沖擊或所謂的“現代化沖擊”而改變其性質,這是中華文明的國民特性所決定的,即一個連續性的文明共同體,用溝口雄三的話說就是存在一個“中國基體論”,即基因共同體觀:“中國有中國獨自的歷史現實和歷史展開,這體現于長期持續的種種現象在不同時代里的緩慢變化上,所以中國的近代應該從近代和前近代的關聯來把握。”這是講中華文明的連續性和一以貫之的生命力。而在歷史制度主義那里,“時間進程”意味著,歷史不是我們所說的一般的歷史性背景,而是活著的現實的玩家,是一個看不見的,但隨時能感知到的影子,體現在所有政治主體身上的活動的影子。
“中國基體論”的過去和現在,與西方政治秩序觀最典型的不同便是西周確立的“禮治”與先秦就已經形成的民本思想,它們是將政治制度、社會秩序和社會價值體系統一起來的政治共同體秩序觀。“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絕對不是流行的、庸俗而簡單化的所謂的統治術,而是基于血親氏族的命運共同體。這種旨在維護共同命運的秩序觀,演變到后來有治民、馭民的治國術,但從來和西方的民眾觀不一樣也是顯然的。在絕對主義時期的法國,在“太陽王”路易十四及大臣們眼里,民眾只不過是騾子,這與民本思想下的“養民愛民”形成鮮明對照。到了黃宗羲那里,民本則明確地演變為類似于今天的人民主權思想。到了近代,無論是孫中山的“三民主義”,還是毛澤東的“為人民服務”,都是一以貫之的民本思想的生動體現。所不同的是,不僅有思想,更有民本思想的制度化實踐,即我們常說的群眾路線。簡言之,民本思想意味著自古以來,中國的政治制度、社會結構(家族)和價值觀是渾然一體的,這樣歷史的政治秩序觀顯然不同于個體本位的合法性觀念。
如果說上層的政治觀是家國一體化的禮治和民本思想,而民眾的政治秩序觀在今天到底是什么樣的呢?“亞洲民主動態調查”對比臺灣和大陸民眾的民主觀后發現,程序民主不到三分之一,即絕大多數民眾的民主觀還是實質性民主即民生意義上的民本。“亞洲民主動態調查”項目負責人朱云漢教授的結論令人震撼:即使在面對嚴重腐敗的情況下,文化主義視野下的合法性在中國依然得到驗證,即“政權的整體合法性都被嵌入這些被普遍接受的傳統價值中,例如對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父權統治取向、對仁慈政府的信仰(體現出民眾愿意委托政府全權負責的傾向),以及國家利益優先于個人權利和利益的信仰。它們都被證明是比政策表現或治理水平對解釋整體政權合法性更有說服力的變量”,也就是說,流行的中共政權建立在績效合法性之上的說法并沒有數據上的支持。這一結論為美國杜克大學史天健教授的研究所證實,即中國老百姓大多數是以“民主”的話語來表達“民本”的訴求。
這就是中國人的政治秩序觀,更講究實質政治而非形式政治,講究的是如何治理而非如何選舉以及誰來治理,與西方的基于個人權利、國家—社會對立而形成的程序主義秩序觀存在天壤之別。所以,無論是美國的皮尤調查中心的數據,還是其他國際機構的調查,以及北京大學中國國情中心的調查,結論都是一樣的,中國民眾對政府的信任度在80%以上。就是在這種數據面前,讀書人硬是要根據一些外來概念說中國合法性問題,這不得不讓人深思。
中國因沒有自己的社會科學而必然會采取拿來主義,這是必然的過程。但是,同時還一定要有這樣的認知,學習了西方社會科學概念的知識分子的看法,并不代表著就是大多數中國人的看法,因為絕大多數中國人甚至90%以上的中國人并不知道西方的合法性之類的概念,但他們知道民心、天命、和諧、民生、集體等這樣古老的中國思想,這些都與古老的“正統”有關,而非程序主義的合法性概念。
千萬不要因此而認為老百姓愚昧無知,要知道很多讀書人是在連合法性的邏輯性、時代性甚至要素之間的張力都沒有搞清楚的情況下而濫用概念,這在知識論上是極端輕佻的行為。更嚴肅地說,即使在一個知識譜系上的知識是整全性的,但如果意識不到不同知識譜系、不同政治傳統、不同政治邏輯之間的根本性差異而持絕對主義立場,就是“博學的無知”,至少是缺少羅爾斯提倡的反思平衡能力,即不能周全地考慮到其他整全性學說、立場來反思平衡自己的觀點。這些話適用于如何更好地看待合法性概念,也同樣適用于其他流行性概念,諸如自由、民主、法治、政體等社會科學的基本概念。現代性政治固然有外來的影響,但同樣有內生性演化的成分。和其他國家一樣,中國要建設一個現代化的國家治理體系,要建設法治化民主,但是這些重大的根本議程的解決,只能在中國語境和中國邏輯里去解決,因為政治制度從來不能脫離其文化而有效存在。正如郝大維和安樂哲所言:“政治與經濟同是文化的表述,它們的效能必須與其他的文化價值觀一起來評估。而且特別要指出的是,我們認為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的和以權利為基礎的民主以及自由企業資本主義,都是西方現代性歷史發展的具體產物。因此,任何試圖將這些東西在各文化中普遍化的做法都可能是愚不可及的。”“一個明顯的含義是,把所有這幾件起作用的東西照搬到中國去,就會大大改變中國的特性,實際上將整個把中國社會改造成一個外族歷史敘事的終端。”美國人說得沒錯,現代性意味著政治形式的同一性,很多國家的政治制度在形式上都英國化或美國化了。但是,文明基因并不能隨著政治的改變而改變,在文化難以改變的很多發展中國家,外來的政治制度并不能如人所愿,很多情況下甚至更糟糕。因此,孔飛力(Philip Kuhn)教授的一句話可以拿來作為本文的結束語:中國建制議程的界定所根據的將不是美國的條件,而是中國自己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