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際經濟協調論:面對經濟全球化的思考
- 石士鈞
- 6033字
- 2018-11-08 19:22:51
三 國際相互依賴理論再闡釋
約瑟夫·奈及大衛·A.韋爾奇合著《理解國際沖突與合作》(第八版)(2007)一書,進一步概括和發揮了自己參與創立的國際相互依賴理論。羅伯特·基歐漢則在其另一部全球聞名的著作《霸權之后:世界政治經濟中的合作與紛爭》(2005)里,凸顯“國際制度”在世界政治經濟中所具的重大功能,進而指明它可以促進“無政府狀態下的合作”。這里僅作概略的引述。
(一)相互依賴的概念及其根源
根據約瑟夫·奈和大衛·韋爾奇的說法,作為一個分析型的詞匯,相互依存指的是在某種情況下,一個系統中的角色或者事件相互影響。簡言之,相互依存就是彼此間的依賴。就這種情況自身來說,是沒有好壞之分的,但是它是有多與少之分的。國家之間的相互依存,有的會使大家變得富裕,有的則會變得貧窮,有好有壞。盧梭曾說過:“伴隨著相互依存的是摩擦和沖突。它的解決方案就是分開、隔離。”但在一個全球化的社會中,這幾乎是不可能的。當國家直接試著分離時,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經濟損失。
他們認為,軍事的相互依存是因為軍事競爭而產生的一種依存。然而,洞察能力這個重要因素也影響到相互依存,一個政策或者洞察能力的改變會減少軍事相互依存程度。經濟的相互依存和軍事的相互依存是相似的,它是一種傳統的國際化的政見。經濟的相互依存涉及關于價值觀和成本的政治選擇。社會的選擇以及先天的短缺會長期影響經濟間的相互依存。
(二)相互依賴的收益與成本
他們進一步分析了相互依存的收益與成本。相互依存的好處通常可以闡述為零和或者非零和的博弈。在零和情況下,你的損失就是我的收益,反之亦然。在一個正和博弈下,雙方都會獲益,在一個負和博弈下,雙方都會損失。很多人分一個蛋糕就是零和博弈,很多人去把蛋糕做大就是正和博弈,而把蛋糕扔到地上就是負和博弈。零和與非零和的博弈都會在相互依存中出現。
在他們看來,一些自由學派經濟學家趨向于認為相互依存只發生在共同受益情況下。由于沒有注意受益的不平等以及相關受益分配不公所引起的沖突,因此這類分析沒有從政治層面考慮相互依存。貿易雙方都會從中獲益,那么兩國誰應該收益多一點,而另一個收益少一點呢?其結果是,經濟的相互依存中總會有一些政治上的沖突。即使是一個很大的蛋糕,人們也還是因為誰得到那塊比較大的蛋糕而大打出手。
一些自由派分析師錯誤地認為,全球化讓世界更加依存,合作會取代競爭。他們的理由是相互依存創造了共同利益,這些共同利益又促進了合作。這樣分析是正確的,但是經濟依存同樣可以被用作一個武器,對塞爾維亞、伊拉克以及利比亞的經濟制裁就是一個見證。實際上,經濟制裁在某些時候比武力來得更有效,因為它可以分成很多的等級,而且成本要小。在某些情況下,一個國家通常關注自己要獲得比對手更多的利益,而不是絕對的收益。
他們指出,一些分析師認為,傳統的世界政治都是零和的。但是,這恰恰是對過去的誤解。傳統的國際貿易通常是正和博弈的,這取決于統治者的意愿。比如一個追求強權政治的政黨如希特勒,那樣政治就是零和的,這樣在力量的平衡中產生的共同收益,一方的收益就是另一方的損失。相反,經濟全球化下的政治競爭是零和的,合作則是正和博弈。
相互依存還以另一不同的方式影響著國內的政治。采取促使德國經濟增長放緩的政策,對法國沒有任何好處。法國和德國之間的經濟相互依存意味著,法國經濟狀況是否良好取決于德國經濟是否健康發展。古典的均勢理論預測,一個國家為了阻止另外一個國家取得主導地位,一定會采取行動挫敗對手。這種觀點與當今的德法關系是不吻合的。在經濟相互依存的情勢下,國家不僅僅關注絕對收益也關注相對收益。
他們強調,相互依存的成本包括短期的敏感性和長期的脆弱性。敏感性是指相互依賴的強度和速度,也就是說,體系中一部分變化在多長時間里可以引起另一部分的變化。然而,高度敏感并不意味著高度脆弱。脆弱性是指改變一個相互依存體系結構的相對成本。它指的是退出體系或者改變游戲規則的成本。說兩個國家不太脆弱并不等于說它們不敏感,而是說情勢的改變對它們造成的損害比較小。在1973年石油危機中,美國依賴進口的能源大約只占其所需能源的16%。美國對1973年阿拉伯世界石油禁運導致的油價上漲十分敏感,但是并不像日本那么脆弱。
脆弱性有程度大小的問題。1979年伊朗的石油生產一度中斷,市場對此極其敏感,但是美國人只需要關閉汽車空調以及勻速55碼的時速就可以節約5%的能源消耗。美國可以通過這種簡單的方法避免所受到損害,這就表明,雖然美國很敏感,但是它并不脆弱。
但是,脆弱性不僅僅取決于依賴程度,它還取決于一個社會是否能快速反應來應對變革。例如,美國就不如日本那樣善于應對石油市場的變化。所以,脆弱性的程度并不是那么簡單。脆弱性也取決于原料是否有替代品以及供應渠道是否多樣化。
(三)相互依賴的對稱性與復合性
約瑟夫·奈和大衛·A.韋爾奇還探討了相互依存的對稱性和復合性。對稱性指的是和不平衡依賴相對應的相對平衡的依賴情勢。依賴性小可以是權力的一個源泉。如果兩個當事方相互依賴,其中一方對另一方的依賴較小,只要雙方看重這種相互依存的關系,那么依賴性小的一方就擁有某種權力。在國際政治中,誰能夠左右相互依存的對稱性,誰就擁有了權力。一些分析家認為,相互依存只產生于對等的依賴之中。這種看法無助于人們理解這種有意思的國際政治行為。不對稱是相互依存政治的核心。
兩國都需要對方以及都能從相互依存中獲益,如美國從中國大量進口,中國則持有美元和美國的債券。然而,中國可以威脅拋售美國的國債來毀壞美國經濟,美國經濟的不景氣同樣會減少對中國的進口,美國也會對中國出口的物品設置壁壘。沒有一方愿意打破這樣的對稱性。
他們進一步指出,如果不同領域的相互依存狀況是不對稱的,那么一個國家可能把這些聯系起來或者分開。假設一個問題就是一個單獨的紙牌游戲,所有的紙牌游戲都同時進行,一個國家可能在一個牌桌上擁有最多的籌碼,另一個國家可能在另一個牌桌上也擁有最多的籌碼。一個國家可能根據自己的利益和地位,或者要求各個牌桌的游戲單獨進行,或者在所有的紙牌桌之間建立聯系。因此,很多國際沖突都是圍繞著建立聯系或者反對聯系而進行的。一國希望在自己占優勢的領域左右相互依存的形勢,而避免自己處于相對弱勢的領域被他人所操控。經濟制裁經常就是這種聯系的例子。比如在1996年,美國威脅要對在伊朗投資的外國公司實施制裁,但是在歐洲國家提出要把它和其他問題聯系起來之后,美國就退出了。
國際制度通過設定議程和確定問題領域,經常制定相互依存關系中的交易規則。一國極力利用國際制度來制定規則,影響牌桌之間籌碼的轉讓。國際制度可以通過把較窮國家占據相對有利地位的一些沖突同強國主導的軍事問題分開,使較為弱小的游戲者獲益。但是,存在著某些十分強大的游戲者推翻一張或者更多牌桌的危險。有關貨幣、航運、污染和貿易的制度都是獨立的,如果軍事十分強大的游戲者遭受太大的打擊,那么就存在著他們可能推翻其他牌桌的危險。
他們又認為,最大的國家并不一定總是會在爭奪經濟的相互依存控制權的爭斗中占據上風。如果一個較小的國家或者弱國更關注一個問題,那么這個國家可能占據先機。例如,加拿大在同美國的一系列貿易爭端中占得上風。這是因為加拿大威脅采取關稅和限制性報復措施,這對美國產生了威懾作用。如果加拿大的行動導致美加之間全面爭端的爆發,那么加拿大會受到更大的損害。但是加拿大人認為,偶爾冒險實施報復性措施,比接受那些會使自己總是處于下風的規則要好些。小國往往能夠利用強烈的態度和較高的信用,以提高自己在不對稱的相互依存情勢中的相對脆弱性地位。
他們直接指明,相互依存發展的自然結果就是貿易條款的增多。在這些條約中,有關歐盟的協定是最為復雜的,像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可能會增強相互依存的程度和減輕相互依存關系的不對稱性。隨著相互依存的加深,即便強大的國家也會發現自己對國外經濟事態的發展日益敏感。1997年東南亞發生金融危機之后,美國不像在墨西哥危機中那么脆弱,它主要通過多邊制度加以應付。盡管如此,由于擔心一些發展中經濟體的崩潰所產生的經濟多米諾骨牌效應,可能會損害其他國家的信心,美國和其他發達經濟體不能繼續采取觀望態度。
國際經濟規則體現了那些最大的國家的政策。關稅及貿易總協定以及后來的世界貿易組織負責制定自由貿易規則,也是一系列關于降低貿易壁壘的多邊談判的場所。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是30多個最發達國家協商經濟政策的場所。自從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來,7個最大的經濟體(它們占據世界經濟總量的2/3)的領導人每年舉行一次經濟會晤(俄羅斯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加入)討論世界經濟的形勢。這些制度是對各國政策的補充,促進了跨國民間交往的迅速發展,其結果是經濟依存的程度快速提高。
有人指出,成員國在世界貿易組織框架內所商議的協定,讓富裕國家保護農業與紡織業等領域,使之應付來自發展中國家的競爭,因而對窮國來說是不公平的。這樣的批評是對的,保護主義政策的確損害窮國。但是,保護主義的根源在于富裕國家的國內政治,如果世界貿易組織不發揮作用的話,國內政治的影響就更大。制度的作用很小,但還是起作用。
即便是在富裕和強大的國家之間,也同樣存在著如何在一個獨立國家組成的世界中管理跨國經濟的問題。總之,今天的全球政治經濟體系要比過去復雜得多。將來會有更多的領域、國家、問題和個人被納入復合的相互依存關系之中。那種把世界政治僅僅描述為幾個大國如同堅硬的臺球在均勢體系中相互碰撞的看法,越來越脫離現實了。
他們解釋了復合相互依賴模式的形成。現實主義認為,國家是唯一重要的行為體系;武力是支配性的手段;安全是壓倒一切的目標。如果推翻這三個假設,則是一幅不太一樣的世界政治圖景:國家不是唯一重要的行為體,武力不是唯一重要的手段,而福利成為壓倒一切的目標。我們可以把這樣一個反現實主義的世界稱為“復合式相互依存”。復合式相互依存是一個思維試驗,讓我們想象出一個不同類型的世界政治。
他們特別指出,現實主義和復合式相互依存都是簡化的模型或者理想的模型,真實的世界介于兩者之間。在現實世界中最經典的相互依存的案例就是中美關系。美國從中國進口的東西遠遠超過出口。很明顯的結果就是貿易逆差。雖然中美雙邊貿易是不對稱的和對中國有利,但是中國的貿易行為不會使美國處于很脆弱的地位,因為美國可以從其他地方采購產品,從而對中國造成損失,而且中國也極其需要向美國出口商品。另一個方面,中國是美國商品的潛在大市場,美國國內市場對中國商品的需求量很大,這使得美國政府受跨國行為體(包括美國的跨國公司)的制約,難以對中國采取制裁措施。同時,中國經濟和軍事實力的迅速增長,極大影響了美國對東亞均勢局勢的認識,促使1995年美日安全同盟的強化。
(四)合作與國際機制
羅伯特·基歐漢后來又對國際機制(國際制度)進行了深入的闡發。他指出,可以把國際合作界定為一個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因為政策協調的結果,各國政府實際奉行的政策,被其他政府視為能夠促進自己目標的實現。合作涉及相互的調整,而且,合作也只有在沖突或者潛在的沖突狀態中才能得以出現。紛爭是與和諧相對的,它會刺激政策調整的需求,它既可能導致合作,也可能導致持續的也許是劇烈的紛爭。
按照羅·基歐漢的看法,既然國際機制反映了一段時間內合作和紛爭的模式,那么對它們的重視會使人們注意到長期的行為模式,而不會把合作行動視為孤立的事件。國際機制是由各個層次上的禁制內容組成的,這些禁制內容從原則到規范到具有高度專門性的規則和決策程序不等。
從理論角度講,國際機制可以被看作世界政治的基本特征(例如國際權力配置和國家與非國家行為者的行為)中間的調解性因素,或者是“干擾性的變量”。國際機制這個概念有助于解釋合作和紛爭問題。機制中的規范和規則能夠對行為施加一種影響,即使它們并不體現共同的理想,但是它們被那些關心自身利益的國家和公司不斷用于相互的政策調整過程中。
他進一步認為,如果利己主義者監管著相互之間的行為,以及它們中間足夠多的人愿意在其他人合作的條件下也愿意合作,那么它們就可能會調整彼此的行為,以減少紛爭。它們甚至還會創設和維持被稱為機制的制度之類的原則、規范、規則和決策程序。這些機制通過為行為者行為提供指南,來促進未經談判而達成的調整行為的發生。被設計出來的和合適的制度,能夠幫助利己主義者即使在沒有霸權國家存在的情況下也能夠進行合作。這意味著,利己的政府能夠在共享利益的基礎上,理性地去建立國際機制。政府會遵守機制中的規則,即使這樣做可能不符合它們的短視利益。在多事的世界中,這種明顯的自我抑制恰恰反映了理性的利己主義。
他具體闡述了國際機制的實際作用。在他看來,國際機制執行的功能是有價值的,它們降低合法交易的成本,增加非法交易的代價,減少行為的不確定性。國際機制并不否定討價還價,相反,它們認可那些為某些目標而進行的討價還價行為。它們最重要的功能在于推進政府之間的談判,以達成互相有益的協議。機制還通過對各個議題的聯系以及自身同這些議題的聯系,影響遵守所必需的激勵因素,這是因為在某一問題上的行為必然影響其他人在其他問題上的行為。
羅·基歐漢還指出,國際機制會受到未來許多因素的影響。這些因素包括世界權力關系的變動,新的相互依賴模式可能導致利益的變化,新成員的加入引起國際機制成員的變動等。接受國際機制原則和規則的各國政府承擔著未來的義務,而這種成本是它們現在所不能準確估算的。另外,對國際機制的承諾減少了各國政府行事的靈活性,并且限制了它們以自身短視利益為基礎的行動能力。這不僅僅對機制自身,而且對國家的聲譽來說可能都是代價昂貴的。同時,國際機制對于那些具有有限理性特征的組織,對于那些試圖約束其繼任者的領導者,以及對于那些彼此之間具有移情情感的國家,可能具有更高的價值。
他又解釋了國際機制改變的根本原因。國際機制之所以改變,不是因為國家宣稱的客觀利益發生了轉移,或是由于權力分配的更動,亦非因為政府面臨的制度化條件發生了改變,而是由于人們利益觀念的改變。
毋庸置疑,約瑟夫·奈等闡發的一些重要思想或論斷,如一國不僅僅關注絕對收益也關注相對收益、相互依存的成本包括短期的敏感性和長期的脆弱性、不對稱性是相互依存政治的核心、一國的脆弱性還取決于一個社會是否能快速反應來應對變革等,都不乏深刻的理論底蘊和有用的實踐作用。同時,他們的有些論述還對國際經濟協調運作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例如,多邊貿易組織能夠使得較為弱小的游戲者獲益,不過存在著某些十分強大的游戲者推翻一些國際規則的危險;如果它不發揮作用的話,國內政治的影響就更大等。同樣,羅·基歐漢對于國際機制(制度)的有關分析和重要論點,如國際機制被看作是世界政治的基本特征中間的調解性因素、它們被那些關心自身利益的國家和公司不斷用于相互的政策調整過程中、它們會受到未來許多因素的影響、國際機制的改變是由于人們利益觀念的改變等,都對國際經濟協調運作有著直接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