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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解構主義誤讀理論的基本內涵

解構主義誤讀理論的精髓,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為:文學文本的語言是修辭性的,因而文本意義是不確定的,對文本的任何一種解讀都是“誤讀”。解構主義誤讀理論,具體表現為兩種形態:一種是布魯姆提出的文學創作中的“誤讀”,重視文學創作和閱讀中人的主體性,偏重誤讀主體的思考,認為誤讀產生的內在動因是作家創作中身為“遲到者”的焦慮心理,后輩作家運用語言上的修正式比喻對前輩進行解構,并把修正過的技巧和題材運用于自己的文學創作中,從而走出前輩的陰影、獲得創新。從這個角度看,“誤讀”是文學創作的普遍性規律,它具體表現為比喻語言的運用,同時具有心理批評的特征。誤讀理論的另一種形態是以德里達、德·曼、米勒為代表的解構主義修辭性研究,主張誤讀與主體無關,是語言修辭性的必然結果,修辭導致文學語言具有自我解構的性質,在表達一種意義的同時又否定它,任何一種閱讀方式都是相對的“正讀”和絕對的“誤讀”,從而使文學解讀得不到終極意義,在意義的層層延伸中推向前進,直至無窮無盡。

可見,解構主義誤讀理論具有兩個層面的解構性,一是創作中對傳統作品的解構,二是閱讀中對文本意義的解構。“誤讀”作為一句理論口號為世人所知,憑借的是第一種即布魯姆的理論,它是一種關于作者的主體性研究,然而自從布魯姆“一切閱讀皆誤讀”口號提出以來,“誤讀”已經進入解構主義文學意義研究領域,成為一種解構式的閱讀理論。雖然各位理論家思想之間的差異很大,尤其關于誤讀的成因更有布魯姆“有意識誤讀”與德·曼“無意識誤讀”的重大差別,但他們在反對傳統文學觀念、揭示文本意義不確定性方面是高度一致的,他們被視為一個共同的流派,是有必然性的。總體來看,作為閱讀理論的“誤讀”比作為創作理論的“誤讀”在當代文論中具有更為廣泛和深遠的影響,并且創作中的“誤讀”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看作是一種廣義的閱讀形式,后輩作家相對前輩而言也具有“讀者”身份。因此,本書在厘清兩種形態“誤讀”的同時,研究的側重點偏向后一種形態即作為閱讀理論的“誤讀”,以此來解析解構主義文學批評的特征、價值及其局限性。

從作為解構主義閱讀理論的“誤讀”的內涵來看,解構主義闡釋者V.B.利奇這段話較全面地表達了解構主義批評的文本觀以及其中潛在的誤讀觀念:


什么是文本?文本即是具有差異性的蹤跡串,是飄浮的能指序列,是伴隨著最終無法破譯的互文因素起起落落的受到滲透的符號群,是語法、修辭以及(虛幻的)所指意義進行自由嬉戲的場地。文本的真理是什么?能指在文本表層漫無目的地飄動,意義的播撒,在某種條件下提供了真理:混亂的文本性運作過程被有意識地規整化、被控制、被中止。真理在閱讀的具體化和個人的愉悅中昭顯。真理不是實體,也不是文本的屬性。文本從不說出自己的真理,真理總是在別處——在閱讀中。閱讀生來就是誤讀。解構運行的目的就在于解開規整和控制播撒的束縛,頌揚誤讀。V.B.Leitch, Deconstructive Criticism: An Advanced Introductio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3, p.122.


解構主義視野下的文學文本是“飄浮的能指序列”,“所指”則被懸置。“能指/所指”這一對概念是結構主義語言學家索緒爾創造的術語,他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中提出:“語言符號連結的不是事物和名稱,而是概念和音響形象。后者不是物質的聲音,純粹物理的東西,而是這聲音的心理印跡,我們的感覺給我們證明的聲音表象。”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101頁。“我們建議保留用符號這個詞表示整體,用所指和能指分別代替概念和音響形象。”同上書,第102頁。索緒爾用“能指”表示符號的“音響形象”,“所指”表示符號所攜帶的“概念”即符號所指涉的內涵,它們是密不可分、缺一不可的,二者的結合形成了符號的整體。索緒爾提出符號的一個重要原則是“任意性”:“能指和所指的聯系是任意的,或者,因為我們所說的符號是指能指和所指相聯結所產生的整體,我們可以更簡單地說:語言符號是任意的。”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102頁。從發生學的角度看,“能指”和“所指”之間的關系是任意的、約定俗成的,然而這“任意性”背后還具有一種“不變性”:“能指對它所表示的觀念來說,看來是自由選擇的,相反,對使用它的語言社會來說,卻不是自由的,而是強制的。語言并不同社會大眾商量,它所選擇的能指不能用另外一個來代替。……已經選定的東西,不但個人即使想改變也不能絲毫有所改變,就是大眾也不能對任何一個詞行使它的主權;不管語言是什么樣子,大眾都得同它捆綁在一起。”同上書,第107頁。這種“不變性”意味著,對于生活在符號體系中的個人和大眾來說,“能指”和“所指”之間的關系是固定的、一一對應的,即一個音響形象只能指向一個固定的概念意義。然而解構主義文學批評家打破了這種觀念,他們把文學文本中的“能指不斷地變成所指,所指又不斷地變成能指,而你永遠不會達到一個本身不是能指的終極所指”特雷·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26頁。。文學與現實不再具有直接的、一對一的指涉性,能指和所指之間不是透明的而是模糊的對應關系,能指并不指涉一個穩定的所指,而是一連串不斷延伸的所指鏈,這個所指鏈是一個開放的系統,因而能指具有自由漂移的性質,讀者隨著能指的這種自由漂移而獲得閱讀的快感。這種關注語言自身不穩定性的解構主義語言觀,是對結構主義語言觀的顛覆,把意義視為能指的蹤跡運動,將在場與缺席的因素同時納入人們的視野,通過文學意義的深層結構如反諷、隱喻、復義等的挖掘,實現對文本的再認識性解釋。這正如利奇所說,文學文本的語言不同于意義固定的日常語言,作為“符號群”,成為“語法、修辭以及(虛幻的)所指意義進行自由嬉戲的場地”,文學文本自身不指示意義,在閱讀中意義才得以生成。語言不再呈現一個清晰、明確的結構,語言是一張無限蔓延的網,能指之間不斷地交換,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尾。意義在不確定性中不斷衍生,不再有終極性的邊界,也不存在固定的閱讀方式,一切閱讀都是“誤讀”。

語言修辭研究是解構主義誤讀理論的重要研究方法,這也是20世紀“語言學轉向”的一個表現。從語言修辭的角度來挖掘文本內在的矛盾性,這是解構主義文學批評家的共同策略,也是解構主義誤讀理論產生的重要方式。解構主義誤讀理論的重大意義在于顛覆了西方的文學本質主義思想。“模仿”論是西方重要的文論思想,而文學對世界的模仿,無論是“再現”還是“表現”都強調真實性,文學語言要寫出客觀或主觀的真實,因而語言是現實意義的附庸。解構主義文學批評家對語言的理解方式是不同的。在他們看來,文學語言中的修辭不是可有可無的、錦上添花的點綴,而是文學文本不可缺少的、本質性的因素。建立在修辭性語言基礎上的文學不必去分辨世界的真實,意義的闡釋也不能看作是對作者意圖的簡單實現,每一種意義在產生之后都將被另一種意義所顛覆,文學語言的這種自我解構的功能使傳統的“模仿”無跡可尋,一切的閱讀都是誤讀。德·曼對寓言、對修辭與語法的新型關系的研究,是整個美國解構主義文學批評的方法論基礎。從語言修辭性這一基點出發,布魯姆對作品之間的影響關系作“反抗式批評”,米勒研究語言的“重復”現象,哈特曼倡導意義的不確定性和批評的創作性,這些都是對傳統本質主義語言觀和單一化闡釋方法的解構。正是語言的修辭性導致了文本意義的多元,使得文本意義不能化約為一個封閉的闡釋體系,必須在開放性的闡釋空間中把文學文本的修辭張力釋放出來。解構主義諸位批評家的誤讀理論雖在具體主張上有區別,但在挖掘語言修辭力量方面具有共同的訴求。語言的維度可以視為耶魯學派文學批評家共同的理論傾向,這幾位學者直接對人類文化傳播的載體——語言提出了挑戰。

解構主義誤讀理論是對英美新批評和法國結構主義語言觀的直接顛覆。結構主義符號學家格雷馬斯曾說:“表意不過是從一門語言到另一門不同的語言、從語言的一個層次到另一個層次的轉換,意義便是這種置換代碼的可能性。”A.J.格雷馬斯:《論意義》(上冊),吳泓緲、馮學俊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9頁。“置換代碼”是一切形式主義文學闡釋活動的本質,英美新批評研究的是文本內部符號的置換,法國結構主義注重文本整體結構的置換,在這兩種理論中,能指自然地尋求其固定的所指,并與之構成一個確定的單位,因而文學意義具有穩定性。解構主義文學批評同樣是一種文本符號置換的語言研究,然而與前兩種理論根本不同的是,解構主義批評打破了新批評的自足封閉性和結構主義的整體性原則,主張文本內部、文本之間的修辭性意義的無邊界置換,也就是說,文學語言從一個層次向另一個層次轉換的過程是沒有限定的,不存在一個高高在上的整體或中心的訴求來指導這種轉換,它是一個不斷延異的過程而不是停留在某一固定結論之上。

對文學差異性的強調,是解構主義誤讀理論產生顛覆力量的源頭,也是它與以往閱讀理論的根本區別所在。對新批評派刻意追求的終極、權威闡釋而言,解構主義文學批評是一種反平衡:“解構的目標永遠是揭示假想為單一性的總體中存在有隱藏的連貫和碎裂。”Paul De Man, Blindness and Insight: Essays of Contemporary Criticism,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3, p.249.可以說,解構主義文學批評是20世紀“語言學轉向”的進一步發展,其最大特征是消解了之前文學批評的“中心”觀念。解構主義文學批評在文學差異性研究方面具有相同主張,演化出各個角度的文學誤讀思想。德里達提出不同于索緒爾的差異理論即“延異”理論,布魯姆對前后輩作家作品關系的探討是創作中的差異研究,德·曼的修辭理論是文學語言符號內部差異的研究,米勒的“寄生性”理論是文本各部分、文本與文本之間差異的表現。當然,這些批評家的思想存在相互的交叉、滲透,比如德里達和德·曼的理論,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其他解構主義批評家的理論,但作為一個流派,他們在文學差異性研究方面具有共同的主張,演化出各個角度的文學誤讀思想和文本意義不確定的觀念。美國學者芭芭拉·約翰遜對解構主義文學批評中的“差異”問題作出了這樣的定位:“差異并不是某一物區別于另一物的因素,它不是兩者之間的區別(或至少不是在兩個獨立單位之間的區別)。它是事物內部的差異。這種差異非但不能組成文本的個性,而且就是這種差異在暗中破壞了個性概念,并無限地阻止了文本各部分或意義累加起來的可能性,它無限地阻止達到一個總體的、完整整體的可能性。”B.Johnson, “The Critical Difference: Balzac's ‘Sarrasine' and Barthes's ‘S/Z'”, Rpt.in Untying The Text: A Post-Structuralist Reader, ed.R.Boston Young, London and Henley: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81, p.166.解構主義文學批評把“差異”理解為事物內在的、本質的特征,它是否定性的,破壞了文本結構及意義形式的統一性,使得文本的各種意義闡釋具有獨立的價值,每一種闡釋都有存在的合理性,無法在相互比較中篩選、整合和統一,這樣,“意義不是積極的刺激的一種積累,而是一種連續的否定,是對于被論述事物之中的種種差異范圍的認識”杰弗里·哈特曼:《荒野中的批評》,張德興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14頁。。意義只能以絕對的差異狀態并存于文本之中,新的意義形式是對之前意義的否定,對意義的所有闡釋也就都是難辨真偽的、分裂的誤讀形式。

對意義不確定性的反復強調,是解構主義誤讀理論的重要特征。巴特對“可寫的文本”的強調,哈特曼對文學批評創作性的倡導,都消解了作者意圖的權威,賦予批評家多元闡釋的自由;布魯姆的詩學影響研究,揭示了后輩作家對傳統作品進行歪曲從而超越的心理動機,這種歪曲和超越就是對確定性的反叛;德里達用文本的邊緣成分顛覆主流性闡釋,德·曼用“語法的修辭性”來代替“修辭的語法性”,米勒對文學重復現象的研究,共同表達了這樣一種思想:傳統關于意義確定性的追求是不可實現的烏托邦,文學闡釋活動必然走向意義不確定的境地。“意義不確定”的觀念影響深遠,是解構主義文學批評其他思想觀念的基礎。“誤讀”作為一種思維方式并不只作用于文學閱讀研究的領域,它在一系列文學基本問題上都對傳統文學批評進行了質疑和顛覆:從文學本體論層面,取消了文學的“文本性”而代之以“文本間性”;否認作者的權威,不承認作者是文本的來源;在闡釋的問題上,認為文本是自我闡釋的,文本的意義是開放的、不確定的,權威闡釋被語言的“比喻游戲”所取代。由此可見,“誤讀”在解構批評家看來是文本的內在屬性,是一切文學都不可避免的現象。作為西方解構主義文學思潮關鍵性命題的誤讀理論,涵蓋了不確定性、互文性、反形而上學等重要解構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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