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保羅·利科
保羅·利科(Paul Ricoeur,1913—2005)是當代法國著名哲學家,他知識淵博,著作等身。利科將現象學嫁接到解釋學上面,使現象學從對先驗的純意識研究,轉入對人類文化各個層面的反思,極大地推動了解釋學對人文社會科學各領域的研究,他將這種現象學稱為“解釋學的現象學”。利科的主要著作有《歷史與真理》(1955)、《論解釋——弗洛伊德研究》(1965)、《解釋的沖突:解釋性論文集》(1970)、《活生生的隱喻》(1975)、《解釋理論:話語和意義的增附》(1976)、《解釋學與人文科學》(1981)和《時間與敘述》(三卷,1983—1988)等。
一 解釋學與現象學的結合
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利科試圖重新闡釋解釋學與現象學之間的關系,他把現象學嫁接在解釋學的“樹干”上面,并在解釋學的基礎上復興現象學。要把現象學與解釋學結合起來,首先需要對現象學的主要代表人物胡塞爾現象學的觀念論原則進行深入批判。
以解釋學為基礎,利科主要從以下四個方面批評胡塞爾的現象學觀念論。第一,胡塞爾的現象學是從先驗的角度開始的,但沒有依據科學本身的推理模式對科學進行批判,因此,胡塞爾在這方面的批判并不能命中科學的要害。第二,胡塞爾只是從直觀的角度強調科學的原則,并提出“經驗的場域”概念,利科認為這是一種觀念論的思辨建構,胡塞爾所說的經驗實際上不是客觀世界中的行動者遭遇的經驗,而是在純意識的范圍內產生的內在直觀,這種經驗完全不同于自然的經驗,其具有明顯的先天性。第三,胡塞爾只是在主體性的范圍之內討論直觀性問題,認為超越性是不可靠的,并把一切超越性都當作懷疑的對象加以否定。第四,胡塞爾把意識當作整個反思活動的基礎,并由此出發建構現象學的倫理學。這四方面都體現出胡塞爾現象學的觀念論性質,對胡塞爾來說,現象學與解釋學是不兼容的。
利科借助于解釋學對“理解”和“生活世界”等概念的研究成果來改造胡塞爾現象學的核心概念“意向性”?,F象學從認識和知覺的角度來獲取意義的“意向性”,解釋學從歷史、文化以及人文科學的更廣泛范圍來考察意義的發展機制及其與人的生活和認識的關系。因此,現象學和解釋學是從不同角度考察“意義”問題的,二者之間具有相互結合的可能性。
在利科之前,海德格爾的存在論哲學在關于如何把解釋學與現象學結合起來的方面作出了重要貢獻。海德格爾的解釋學不像胡塞爾那樣堅持現象學的觀念論性質,而是以簡短的路徑,完成了現象學與解釋學的結合。海德格爾提出“理解的存在論”,把理解當作一種存在的模式,而不是認識的模式。海德格爾用“什么樣的存在是理解的存在”取代“一位認識的主體究竟以什么條件來理解一個文本或者歷史”的問題。這樣,解釋學就變成了對“此在”進行直接分析的問題。
利科認為,單純延續海德格爾的這種存在現象學的簡短路徑是不夠的,海德格爾對人類存在的描述太過迅速,而沒有充分的方法論準備,因此,應該走一條不同于海德格爾的長路徑。利科主張在存在論之外,在世界、文化、歷史、語言、象征、文本、思想以及行動的漫長歷程之中,經過多種迂回,維持解釋學的根本任務,使解釋學成為現象學改造的重要領域。在利科看來,這種漫長路徑必須經歷語義學、反思和達到存在三個階段。
首先是語義學階段。一切解釋學的核心問題都是語義問題,它們的共同元素就是某種意義的建構。任何語言都具有雙重或更多的意義,利科把這種多義的結構稱為“象征”。在這種語言結構當中,第一個是直接的、原初的和字面的意義,第二個是間接的、附加的和形象化的意義,第二種意義只有透過第一種意義才能被理解。解釋學主要是透過對語言的雙重結構的分析和解釋,不斷地辨認那些隱藏在第一層意義背后的第二層意義及其背后更深的意義群。這是一場語言的解碼活動,但與此同時,又伴隨著一系列非常復雜的思想、行動和想象的活動,這就要求解釋者來回進出文化、歷史和現實環境,在自身與他者之間的交往中,在不同的文本及行動的間隔中,發現意義,并由此開展新的創造活動。
其次是反思階段。利科認為,在對語言進行語義學的分析之后,還需要“反思”來解釋這些語言所針對的目標,從而把語義學分析納入存在本體論的范疇之內。反思是語言的符號與語言所指稱的對象之間的聯系紐帶。反思過程是通過解釋所表達的意義,把那個處于歷史遠處的意義變成解釋者自身所理解的意義,同時,反思過程也是解釋者通過對他者的理解而完成對自身的理解過程。把對多種意義的理解過程展示于對自身的認識過程之中,就意味著在現象學的基礎上對笛卡爾所提出的“我思”范疇進行了徹底的改造,并在新的反思解釋學的基礎上重建它,從而使反思解釋者有可能把我思之中的解釋同存在聯系在一起。
最后是達到存在的階段。從語義學階段到反思的階段,最后能達到存在。利科認為,從在世中的存在出發,只有通過對那些出現在文化世界中的所有含義的不斷注釋,存在才能夠得以彰顯,并最終獲得意義。存在只有通過占有那些精神生命得以客觀化的作品、制度與文化遺跡等外在的意義,才能夠成為成熟的自我。在利科看來,解釋學應該走過這樣一條迂回的道路:從在世的存在出發,穿越各種理解的迷宮,經受各種理解的歷險,最后通達完美言說之境,此時相互沖突的解釋就在存在論中得到了統一,一種“我在”的解釋學也就產生了。
對利科來說,存在論不能與解釋學相分離,相互沖突的解釋在存在論中得到了統一,存在論是始于語義和反思的解釋學,這樣,利科就完成了解釋學對現象學的改造。
二 文本解釋理論
利科上述解釋學的現象學的觀點在他的文本解釋理論中得到了更加具體的表現。文本是指任何由書寫所固定下來的言談(discourse),書寫使得本身瞬間的言談被固定不變的文本所取代。
利科認為,言談是一種事件,在言談時,談話雙方都出現在具體的談話語境中,這種語境包括當時的周圍環境、現實問題以及談話者的聲音和姿態。言談是瞬間的,它只對這種環境和問題才有意義,一旦這種關系和問題消失了,言談也就不再是原來的言談了。由于失去了言談的具體語境和問題,文本的意義成為一種固定持久的形式,這就為我們的理解開放了無限的意義可能性。
文本和言談都是實現語言的合理方式,然而,書寫的語言具有一系列特征,其在以下三方面完全不同于言談的語言。首先,在言談中,說話者的意向往往是同說出的話語意義重疊或者同一的,而在書寫的文本中,書寫者不存在當下性,文本成為相對獨立的東西。
其次,在言談中,聽者是由對話的語境所決定的,而在書寫的文本中,是面向求知的讀者,潛在地是面向能夠閱讀的任何人,因此,文本與產生它的社會歷史條件無關,人們對它可以有無限多的閱讀方式。然而,文本同它的讀者并不是完全脫離的,文本的意義和重要性從與它的讀者的辯證關系中派生出來。
最后,文本不受直接指稱的限制,因為文本不像言談的口語指稱那樣具有明晰的確定性,其不能指稱一種既定的事實,而是指稱一種在解釋過程中展開的可能性,使人可以從一個“既定世界”進入一個“可能世界”,也就是進入文本世界之中。
文本通過對各種形式嚴謹的語句間的結構和安排,能夠無限地增加解釋的可能性,同時使其解釋的層面和領域遠遠地擴展到對話者之間簡單關系的范圍之外。解釋文本的目的也因此不再是單純恢復作者的最初意向,而是展示文本所開辟和包含的世界,這就需要對文本的間距化(distanciation)進行研究。
利科認為,文本不只屬于一種非常特殊的人際間的溝通方式,還屬于一種在溝通中最具典范意義的間距化。文本實際上就是透過間距化并在間距化中實現溝通的。
關于間距化的問題,伽達默爾認為存在著“異化的間距化”的二難推理,因為這種間距化一方面有助于實現科學與人文科學的客觀性,另一方面又會損害我們同我們所參與其中的歷史及實踐之間的實際聯系。在間距化面前,我們不得不面臨著兩難選擇:或者選擇“異化的間距化”,這樣一來我們就陷入方法論的陷阱,迫使我們將解釋學僅僅歸結為一種方法論,從而降低了解釋學的本體論地位;或者拋棄異化的間距化,使我們直接去探索真理,把解釋學看作海德格爾所說的那種具有存在論意義上的學問。
利科不同意伽達默爾的這種對間距化的二難推理的解釋,他認為我們完全有可能“參與”并利用異化的間距化,關鍵在于把間距化當成一種積極的、創造性的、分層次的和生存性的概念。利科分析了四種間距化的形式:
第一種形式的間距化是通過所說的意義達到對所說的事件的超越,是在被說出的事物中找出其所隱含的“說”的動作。這就進入語言結構的深層之中,并由此走向語言的范圍之外,走向與語言相關的外在世界。為了揭示在“說”的行動中所展開的間距化,利科從一般的言談語言學,走向關于言語行動的理論,他把言語行動分成三種層次:說話的動作、說話中所完成的動作以及透過說話的動作所實現的行動。
第二種形式的間距化涉及書寫的表達與原說話者之間的關系,在書寫的話語中,說話主體的意愿與所說話語的意義不一致,文本所說的東西往往多于作者所意指的東西。
第三種形式的間距化是書寫所表達的內容與原來聽眾之間的差異,書寫話語的讀者不固定,任何能讀文本的人都是它的聽眾,因而,文本能夠擺脫原來社會和歷史條件的語境關系并被進行無限制的閱讀。
第四種形式的間距化涉及文本的意義從直接和明確的指稱關系中解放出來,在言談時,話語的指謂由言談情景中的現實所決定,而在書寫中,這種現實不再存在,因而,文本有一個與言談不同的指稱范圍,文本的指稱不再是對話直接所指的環境,而是我們所讀、所能理解的每一個文本的非直指所籌劃的世界,這個世界在解釋的過程中得以展開。
前兩種形式的間距化,即通過所說的意義超越事件本身,以及使所說的意義與言談主體分離,言談的意義是在間距化的過程中展開和更新的。在間距化的實現過程中,意義完成它同言談所談及的事件的辯證法關系。利科稱之為解釋辯證法的第一個運動,它意味著文本的客觀意義不是作者的主觀意向,而是某種不同于原作者主觀意圖的東西,文本的意義可以被看作是讀者的重新建構。
間距化的后兩種形式,即文本面對讀者的無限性以及文本自身指稱范圍的不確定性,被利科稱為解釋辯證法的第二個運動,它意味著書寫的話語與講話者和講話環境的斷裂,表明了解釋的開放性和無限性。
基于這四種形式的間距化,利科主張將對文本的歷史解釋、現實解釋、社會學解釋、字面解釋以及心理學解釋都結合起來,以便在閱讀時更好地開啟文本意義無限展示的可能性。任何文本,在經歷一段歷史間隔之后,都可能遭受各種各樣被重新解構的命運,使得文本的意義和結構一方面脫離原有的歷史脈絡,另一方面又能夠結合新的社會文化條件,被納入新的脈絡,并被重新賦予新的生命。利科認為,閱讀行動中所產生的上述變化就是文本在新的社會文化條件下的再生產。這是閱讀行動的創造性活動。利科特別重視閱讀行動中的上述兩種創造性活動,其中一種是使文本脈絡從原有環境中解脫出來,另一種是將文本重新納入新的社會文化條件的脈絡之中。閱讀者通過追尋文本中勾畫出的語義路線,最終看見文本的世界,以及在那個世界中的他自己。
利科提出了一種“占有”(appropriation)的觀念,即占有文本不是把文本還原為讀者的世界,而是讀者把自己交付給文本。占有是對與意義和指稱相關聯的雙重間距化問題的回應。占有文本首先就是占有者因進入文本世界而喪失自己的過程,在占有文本的過程中,直接自我的理解被文本世界所轉換的自我反思所替代。因此,利科不像其他解釋學家那樣把解釋學定義為對隱藏在文本之下的心理意圖的探索,而是對文本所呈現的在世之存在的說明。文本應該被理解為是一個我所存在于其中的,并且能夠在其中實現自己的可能世界,自我是由文本內容建構的。
基于這種文本解釋理論,利科對狄爾泰所說的“說明”與“理解”之間的關系問題進行了重新闡釋。狄爾泰認為,在人文科學領域,“說明”是指在自然科學中為了達到其內容的可理解性而采用的一種論述方法,這種方法曾被實證主義者應用到歷史科學領域?!敖忉尅泵芮械赝袄斫狻毕嗦撓?,是理解的一種派生物,它所追求的是與作者內心生活狀態的一致,是將自己與作者相比較,去再造作品產生的創造性過程。
利科認為這些概念近年來發生了很大變化。“說明”再也不是狄爾泰所認為的那樣單純地從自然科學中沿襲而來的一種解釋方法,而是包含了語言學中嚴格意義上的解釋形態。“解釋”在現代解釋學中也不再只是狄爾泰意義上的概念,而是用文字寫出來的符號的意義?!袄斫狻笔峭庠谥黧w在一系列表達精神活動的信號中對意向、心愿和旨意的認識。理解不再是將自身投射于文本,而是將自身展示給文本。從理解到解釋的過渡,是通過對文本的解讀而在文本的世界中實現的,是讀者占有文本,并在文本世界中實現自己的過程。因此,理解文本就包含了解釋與行動的內在關系。
三 從文本到有意義的行動
對利科來說,文本不只是人與人之間進行溝通的一種特殊場所,更重要的是在相互溝通中實現間隔化的典范。文本所揭示的是人類經驗之歷史性的基本性質。在這個意義上,文本是在間距化中并透過間距化本身完成的一種溝通行為。文本自身所包含的可能世界與人的行動之間具有緊密聯系,因此,作為行動典范的文本能夠解析人行動中的各個過程,并展示行動過程中各個基本環節的結構。
利科的解釋理論雖然是在文本的基礎上展開的,但是卻可以把這種理論擴展到人文社會科學的其他領域,因為作為社會現象的行動能夠以某種方式被客觀化,從而把有意義的行動當作文本來對待,這一方式體現為間距化的四種形式,即文本的四個標準可以應用于有意義的行動。
第一,行動的確定性。由于行動的內在特征與言談行為的結構相似,而且行動本身也是在說某種話語,因此,就像所言談的意義對所言談的事件的超越那樣,行動客觀化的標志是行動的意義對行動事件的超越。
第二,行動的獨立性。文本與其作者相分離,同樣,某一行動也與行動主體相分離。這一行動的獨立性構成了行動的社會維度。行動是一種社會現象,不僅是由于該行動是由幾個不能相互區分角色的主體行動的結果,而且也是因為我們的行動獨立于我們自己,并且具有我們意想不到的后果。
第三,行動的相關性和重要性。與文本中斷了言談與一切明細指稱的連接相似,某個有意義的行動是某種超越了原初場景相關性的重要行動。行動與文本一樣都既展現了含義,也展現了指稱;既擁有內在的結構,也擁有一種可能的世界。可以通過解釋來展現人類生存的潛在模式。
第四,行動的開放性。根據文本的第四個標準,人類行動的意義是某種與無限范圍內的可能“讀者”進行對話的東西。人類行動向任何一個可以閱讀的人開放,我們對行動的任何當下解釋都不具有什么特權。與文本相似,一個行動是一個有意義的實體,它必須被解釋為一個整體,而且,各種解釋之間沖突的解決只能訴諸論辯和爭論,在爭辯的過程中,當事人的意向是相關的,但是并不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因為其他人的意向也可以構成對這一行動的理解。
基于行動的以上四種特征,利科認為可以利用對文本解釋的辯證法來解釋行動。與解釋辯證法的兩個運動相對應,利科從兩種不同的路徑來論述從閱讀文本擴展到整個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可能性。第一條路徑是從理解到說明。由于行為人本身的動機和行為人與行動之間的間距,行動本身的意義存在多樣性,他人可以對人類行為的意義、歷史事件的意義以及社會現象的意義進行新的多種解釋。
第二條路徑是從說明到理解。利科認為,與文本的符號性特征相似,所有社會現象都具有符號學特征,即通過符號來替代物的表征功能,并不僅僅顯現為社會生活的結果,它本身就是基礎性的,也就是說,社會現象在根本上就是象征的。與文本指稱的不確定性相似,社會現象中所展現的世界不僅僅是場景的,這種指稱具有復雜性。雖然存在一種或幾種理解人類行動的范式,但是不能否認個人承諾所能發揮的作用,個人對文本和人類行動意義的占有具有重要意義。
與以往的解釋學把自身范圍僅限于符號論與語言學不同,利科把解釋學的范圍擴大至由文本、行動和歷史三大方面所構成的哲學人類學的層面上。利科認為,從文本到行動的解釋學所要解決的基本問題是,相隔于不同歷史時期或同一時期的不同解釋者之間的相互關系問題。也就是說,處于不同歷史時期的兩個或多個相異的主體,或者處于同一時期的不同主體之間,如何透過對文本的敘述和解釋,來實現它們之間的反思內容以及行為過程的相互繼承和相互溝通。
利科認為,透過間距化的程序,從被說出的事件或者現行的言談到被文字固定化的文本,從離我們較近的文本到較遠的文本,實際上是把理解與行動聯系起來,把當下行動著的人同以往的人類經驗聯系在一起,從而實現兩者之間的對話,實現歷史與經驗的再生產,實現認識與行動的相互統一。
四 敘述理論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利科開始著重研究一種新的解釋學理論:敘述。在利科看來,各個主體的解釋活動都是語言功能的展開,這種功能的展開都以敘述的形式體現出來。同時,就語言聯系文本與解釋者的歷史間距而言,也是靠敘述的過程及其完成來實現的。因此,沒有敘述,就不會有在解釋中消除間距化的結果。語言就是敘述,語言在敘述中完成其作為解釋與事件之間的中介化過程。一切文本,包括歷史的、文學藝術的和哲學的文獻,都是敘述出來的語言。
在各種不同形態的敘述當中,有一種共有的因素是“時間性”。利科認為,人們所敘述的一切事物都在時間中進行,都占據著時間,也都以時態表現出來。一切在時間中發生的,都可以被敘述。人類的經驗和文化,如果能被人類自身所繼承下來的話,就必須能被敘述。因為只有通過敘述,文化和經驗才能被人們所理解吸收,并在重新對之進行解釋的基礎上,在新的敘述形態中得到發展。一切在時間中存在和發展的事物,只有被敘述,才能顯示出其時間性,也才能顯示出其存在的特征。沒有敘述,就沒有時間性,也就沒有存在。一切敘述都需要占有時間,沒有時間,也就不可能發生敘述行為和產生敘述作品。因此,利科認為時間是敘述存在的條件。
敘述的最基本單位是情節。所謂情節,是各種事件相互聯結的整體,是一種在敘述行動中完成的、對各種事件所做的安排和選擇工作。正是通過情節,各種情勢、境遇、目的與手段、動機以及想象不到的結果才得以構成。情節是使敘述成為可理解的手段,使歷史有可能在世代相傳的人類經驗的傳遞過程中延續下來。情節是時間性與記述性相互關聯的集中場所,它是語言把人的思想、認識、行為以及對象綜合成為可理解的文本單位的關鍵點。
利科把以文字為中介的敘述分為兩大類:歷史敘述和小說敘述。歷史敘述試圖使自身達到真理的程度,以便與類似史學和文學的某些人文科學相比擬。歷史敘述不是對歷史事件簡單地實證主義說明,而是通過以下兩種維度把不同的歷史事件聯系起來:一種維度是編年的維度,這種維度在對影響情節演變的偶然性中發揮作用,它提出的問題是:為什么如此?然后會怎么樣?下一步又會怎么樣?結果如何?另一種維度是非編年的維度,這種維度在分散的事件中建構意義的總體性,即從前后相繼的事件中抽離出某種構形(configuration),從而賦予一系列歷史事件以整體的意義。利科認為,許多歷史學家往往傾向于高估敘述的編年特征,并從中得出反對歷史學的敘述特征的結論,他本人則強調第二個維度的重要性,認為構形的維度為探索有意義的總體性開拓了道路,即使是最差的敘述也會超越事件的編年序列。
小說敘述是杜撰和創作的,如史詩、悲劇和小說等。結構主義文學往往傾向于將敘述的編年特征僅僅歸諸表面結構,認為在深層結構中僅僅存在非編年的構形特征。利科否認這種觀點,他認為我們應該強調敘述中不可削弱的序列結構,因為所有事情的發生,宛如最佳的講故事者那樣對人類想象的自由運用,它同時創造出將我們的反思依次運用于其上的清晰易懂的形式,這不需要強加給它自身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即先天地建構出一種所有可能故事的母體,因此,那種基礎性的編年特征并不會因為復雜的構形而喪失其重要性。
除了歷史敘述和小說敘述這兩種以文字為中介的敘述形態之外,還有一些在表面上看來并不通過文字,但歸根結底仍然是以語言為中介的敘述形態,如電影、繪畫和雕刻藝術等。在利科來看,一切文化產品都可以被稱為敘述,然而,他始終以歷史敘述和小說敘述兩大類為主,并透過這兩大類敘述,完成敘述對人類經驗的總結、再述和解釋。
利科認為,所有種類的敘述都具有如下兩種家族相似性:第一,在意義的層面上,所有的敘述形式都具有結構上的相似性。所有敘述,不論是歷史的還是小說的,都以相似的構形方式制造意義。
第二,在證明的層面上,所有種類的敘述都指向個體相同的、基本的角色以及基本的經驗,而且都具有時間性,能夠進行時間上的序列排序。
利科認為,小說敘述和歷史敘述不能只存在意義和結構上的統一,還應該存在指稱上的統一性。他反對那種認為歷史敘述指稱真實行為,小說敘述指稱虛構的想象性行為的觀點,利科認為,必須打破指稱層次上真實敘述與小說敘述之間不對稱的表象,在某種特定的意義上,所有敘述都提出同一種指稱上的要求。利科從以下三個步驟來論證這種指稱上的統一性。
第一,與實證主義的歷史構想所允許的相比,歷史中存在著更多的虛構?;趯嵶C主義歷史學方法的批判,利科認為真正發生的事情與我們歷史地知道的事情是相互分離的,寫作歷史的作品中都包含了虛構和想象的成分。
第二,與實證主義所允許的相比,一般虛構,特別是敘述虛構,存在著更多的模仿。在論述虛構的問題時,利科把亞里士多德的戲劇理論普遍化到所有的敘述虛構當中,認為意向不是封閉在心靈之中的,它具有一種特別的意向性,它為以不同方式感知事物提供了一種新視野。虛構并不是再造想象,而是創作性的想象,它指稱現實不是為了復制現實,而是為了規定某種新的理解。
第三,歷史敘述與虛構敘述的指稱交叉于歷史性或者人類經驗的歷史條件之上。這種交叉所指稱的概念提供了敘述性與歷史性之間基本關系的關鍵點,正是這種關系構成了敘述功能的解釋學主題。歷史本身不僅指被描述事件的過程,而且也指我們所建構的敘述,歷史開拓了想象性變化的領域。同時,虛構敘述也分享有某種歷史的現實主義意向,虛構世界引領我們走向行動的真實世界的核心。
因此,利科認為,通過向我們打開的不同之物,歷史向我們開放了可能性;通過向我們打開不真實之物,小說引導我們進入現實的那些本質事物之中。
綜上所述,利科在發展解釋學的過程中,一方面批判并糾正原有現象學的缺點和片面性;另一方面,又借助于現象學,進一步發展解釋學,從而建立起解釋學的現象學,最終實現了對現象學頗有意義的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