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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導論

第一節 研究背景與研究意義

一 問題的提出

(一)進入社區

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的城市社會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動。經濟多元化,國有企業改革以及由此引發的企事業單位的職能變化使得為數眾多的“單位人”脫離了與原單位的聯系,轉變成為“社會人”(也有學者稱之為“社區人”)。與此同時,農村經濟體制改革的深入也使得大量的農民工進入了城市;他們棲息在不同類型的居住地中,日益滲透到城市社區生活中去。受到上述變化的牽引,城市的行政管理體制也相應發生了變化。上級政府不斷將社會管理和服務職能下放,而街道辦事處、居民委員會承擔的社會職能的增加也改變著它們在城市社會體系中的地位。雷潔瓊:《轉型中的城市基層社區組織——北京市基層社區組織與社區發展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頁。

在城市社會管理體制發生變化的同時,城市社區中的各類組織與社區居民的豐富實踐也極大地改變了城市社會的面貌。在始于20世紀90年代的社區建設過程中,一些城市在以往實踐的基礎上抓住了居委會改革的契機,以改革基層管理體制為突破口,走出了一條社區建設和基層民主政治建設的新路子。上海模式、沈陽模式以及江漢模式等有關社區組織模式體系的諸多創新正是這一實踐過程中最為出色的亮點。

上述變化從根本上沖擊著傳統的城市社會結構,并對城市社會結構的重構提出了新的要求。城市社區——作為能夠迅速有效反映各個層面的城市結構變遷的基礎單位——很自然地成為研究者們關注的焦點。

就實踐層面而言,中國的城市基層社區的組織建設和社區發展是為了解決計劃經濟產生的問題,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重建社區的戰略選擇。自20世紀80年代民政部提出社區服務以來,中國城市社區就在“社區服務”以及后來的“社區建設”的語境中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與此同時,組織與制度的轉變使得原有的社區權力秩序發生了變化。張虎祥:《社區治理與權力秩序的重構——對上海市康健社區的研究》,博士學位論文,上海大學,2005年,第2頁。。針對社區實踐層面的變化,學術界予以了積極回應,涌現出了一大批有價值的研究成果。這些研究通常以“社區發展”和“社區組織此處的社區組織既是指一種實體性的存在,也是指一種過程。它不但指街道辦事處、居民委員會,也指對社區進行組織的過程。”這兩個概念為核心議題,不但從宏觀層面的“國家—社會”關系入手,分析社區發展(或是社區建設/社區自治)如何成為可能;還從中觀層面的制度與政策入手,分析社區治理過程的具體操作方法。而不同層次研究的焦點始終是社區的權力秩序(張虎祥,2005)。

(二)空間的發現

從2003年開始,筆者參加了“中國城市社區福利研究”課題組,開始了對社區的實證調查研究。在項目進行的兩年里以及隨后參與的其他社區研究的過程中,筆者對社區中的種種變化有了切身的空間體驗。社區服務綜合樓的從無到有,健身器械從單調到多樣化,社區醫療站設施的改善,社區服務超市的進場,經過“883行動”整治之后日益干凈平整的背街小巷和越來越好的社區衛生環境……這些生動的人類生活空間的變化讓筆者感觸良多。較之刻板的文獻,它們更加直觀地反映出了社會生活和社會結構的變化,也更加生動地向社區居民傳遞出“和諧社區建設”的理念。也就是在這種空間變化中,筆者感受到了不同主體在社區中的互動以及這種互動對社區面貌的改變,并開始思考和感受“空間”在社區研究中的意義。

同時,西方學者有關社會空間的經驗研究則為筆者關于“空間”與社區的思考打開了一扇窗戶。人文生態學派對芝加哥城市演進模式的研究,??拢∕ichel Foucault)對全景監獄與規訓技術的闡釋,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對美國大城市的街道、花園、居住區與權力關系的探索,莎朗·左金(Sharon Zukin)對紐約建筑物與其暗含的文化背景的分析,貝爾·胡克斯(Bell Hooks)對女性主義空間與權力的批判以及林奇(Kevin Lynch)筆下的城市意想都十分富有想象力地揭示了社會關系在空間中的表征,以及這一表征與主體實踐、權力、城市形態的相互作用過程。我國的城市社區研究雖然也對主體的實踐過程及權力投以極大關注,但相形之下對現代城市空間結構演變過程及演變的動力機制認識不足??傮w來說,相關研究存在以下問題:

第一,忽視了“國家—社會”框架在中國城市(社區)研究中的不適應性。

誠然,在此框架下進行的研究從各個層面對城市社會結構的變化做出了令人稱道的成果,然而不得不指出的是,此框架從根源上來說并不適應中國社會的實際情況。正如朱健剛所論及的,在中國存在的是政府—社會空間—家庭的三層圖示(朱健剛,1997)。換句話說,社會消解在國家與家庭的夾縫中(這讓人不得不想起費孝通提出的差序格局),即在我國不存在市民社會生存發展的基礎。方朝暉相當尖銳地指出,更嚴重的問題在于,東方國家或發展中國家的市民社會(如果它存在或者將來能存在)方朝暉在此是以市民階級的出現作為中國的市民社會存在的判斷標準。根本不打算走獨立于現實政治的道路;更重要的是,“它對現實所采取的同質化的態度使得它根本不可能代表一種和現實社會以及政治結構完全不同的全新的制度模式以及生活方式。”方朝暉:《對90年代市民社會研究的一個反思》, 《天津社會科學》1999年第5期,第22頁。

在根本不具備相應的社會現實基礎的前提下,在“國家—社會”框架下展開社區研究實際上被簡化為“國家與社會的權力角力如何體現到社區中”這一問題。相應的,社區的權力來源和權力結構也被分別簡化為“國家與社會二者必居其一”與“國家力量與社會力量孰大孰小”的選擇題。于是,在社區研究中,“國家—社會”框架往往被庸俗化為“國家—街道/社區”框架——“社區研究者也往往以此作為城市社區轉型的分析概念和框架,他們的社區分析單位就是政府所界定的以街道和居民委員會為單元的社區,更有甚者直接將社區居民委員會或街道等同于社區或市民社會”(張虎祥,2005:8—9)。即是說,“國家—社會”框架實際上降格為一種封閉的二元論,成了分析的目標而非手段。

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提出的空間的三維辯證法和蘇賈(Edward. W. Soja)的“第三空間”為破除上述二元對立提供了有力的工具。他們的社會空間理論從認識論上提供了一種“他者化”的開放姿態,在批判和質疑“非此即彼”的二元論的同時,要求思考“亦此亦彼”的可能,允許各種視野創造性地結合起來。目前,國內學界發起的要求破除國家與社會的兩分、建立國家中的社會的“新取向”(張靜,1998)的努力,亦可被視為這種全新的認識論下對社區研究進行反思的產物。

第二,對經濟力量在中國城市(社區)發展中作用的認識是簡單化和片面化的。有研究者認為,造成這種狀況的很可能是因為我國經濟是一種殘缺的、不成熟的市場經濟,具體表現在:市場并非全社會大一統,市場要素中也經常滲透著權力成分,一些政治領域或者公共領域在事實上也難以引入市場競爭機制。參見胡德、劉君德《政區等級、權力與區域經濟關系——中國政府權力的空間過程及其影響》, 《中國行政管理》2007年第6期。由此,市場/經濟因素很難剝離政府、成為研究中的一個獨立的變量。

幾乎國內所有學者有關社區發展和社區組織的研究,都可以歸結為在“國家—社會”框架下進行的社區內部或者社區與國家、社會之間的權力關系分析。1983年,倪志偉(Victor Nee)編輯了《當代中國的國家與社會》一書,收集了美國學者采用“國家—社會”關系視角來研究中國政治的成果。自此,“國家—社會”關系就成為中國政治研究的主要理論基礎,并在20世紀90年代成為主流分析視角。20世紀90年代,有關中國基層社會的研究出現了兩大熱點。其一是村民自治研究,其二是城市社區研究。雖然這兩者各自研究領域不同,研究主題、內容、方法等方面也都存在著很大的差異,但基本上都引用了西方的“國家—社會”理論模式,并使其成為認識當代中國基層社會的一個主流分析框架。從學術淵源來說,國內學者的這一研究視角深受西方中國研究學者的影響,并帶有鮮明的時代烙印。引自何海兵《“國家—社會”范式框架下的中國城市社區研究》, 《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06年第7期,第96—97頁。換句話說,國內學界在社區研究方面最為關注的問題是“社會轉型時期國家與社會的權力關系的變化狀況是如何映射到社區結構上的”。具體說來,在宏觀層面,學者們研究的主要是“國家—社會”關系視野下的社區權力格局的變動狀況20世紀90年代末以后,我國社區權力秩序的研究主要的興趣點在于城市社區(多是指行政區劃意義上的社區)中的組織和制度結構的變化。這方面的研究者多是借助治理理論的框架進行經驗研究,對宏觀制度的變遷不太感興趣。宏觀層面的研究則多是集中在“城市社區(居民)自治”這個標題之下。這一方向的研究者通常在理論的提升和建構方面強于前者,而對行政區劃社區內的權力主體的“權宜式”互動過程反應冷淡。,而中觀層面的制度則與此相聯系,體現為城市社區中一整套組織與制度的變化(張虎祥,2005: 2)。然而兩個層面的研究在分析經濟力量如何作用于社區發展與社區組織變化的時候,都只將經濟體制改革視為靜態的結構性背景,而對經濟力量如何與政府力量、社會力量交互作用并進入主體實踐從而改變社區結構的過程則缺乏深入探討。

然而,忽視經濟力量在社區發展中的作用是不適宜的。芝加哥學派的研究者們早已指出,城市化的過程本身亦是城市空間持續隔離、入侵和演替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技術(即經濟力量)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新城市社會學家們也認為,城市化過程亦是城市空間持續的生產與再生產、消費與再消費的過程。撇開兩者之間的理論差異不論,他們都肯定了經濟力量在城市化過程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在全球化背景下,作為經濟中心和節點的城市,經濟轉型和空間重組已經成為其重要特征(呂拉昌,黃茹,韓麗,藤麗,2010)。而在“國家—社會”分野視角下進行的城市社區研究卻往往疏于分析經濟力量如何影響土地使用制度、房地產制度和住房制度,并“導致與加劇了城市社會空間的分異、社會極化、居住隔離、公共空間漠視、弱勢群體邊緣化、新城市貧困、單位社區雜化”黃曉軍、李誠固、黃馨:《轉型期我國大城市社會空間治理》, 《世界地理研究》2009年第3期,第67頁。等問題。由此,在這一框架下進行的城市社區研究,即便不是粗暴的抹殺至少也是極大地忽視了經濟力量/市場機制在塑造城市空間中的作用汪暉也提出了類似的觀點,并特別強調要反對把市場/計劃、社會/國家等二元論結構完全建立在民族國家內部關系之上,而要把市場社會關系的擴展視為一個全球事件,否則無法理解中國社會轉型。參見楊念群主編《空間·記憶·社會轉型——“新社會史”研究論文精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0頁。

第三,對“權力”的理解是單向度的,對“實踐”的空間性解讀尤其不足。

時空維度在理解社會理論與社會生活中的重要性日益彰顯,“權力”與空間的聯系也越來越緊密:空間被認為是“政治性的”(列斐伏爾),或是“一切權力運作的基礎”(福柯), “社會系統里的權力具有一定的時空連續性”(吉登斯)。國內學者在對城市權力進行考察時已經認識到權力具有空間性,然而他們對權力的認識普遍狹隘化:人文地理學的城市空間結構研究結構主義色彩強烈,對權力運作機制的認識也是靜態化的;社會學和政治學的社區研究雖然有些圍繞“空間—權力”關系考察地方政府、市場、社會組織、居民之間的互動,但對權力主體相互轉化的可能性,對實踐、認知與社區結構相互轉化的可能性的挖掘都還有待加強。

綜上所述,為了跳出“國家—社會”框架下社區研究的窠臼,正確認識權力與經濟力量在塑造社區形態中的作用,筆者在本書中引入了“社會空間視角”。作為當代城市社會學研究的新視角,社會空間視角不僅把“空間”作為一個獨立的分析因素引入了城市研究領域,尤為可貴的是,它提供了一個經由空間檢視不同社會理論如何處理空間形式與社會構造關系的機會。這項對空間的重新闡釋以及對社會理論進行基于空間理論的演繹邏輯重新整合和再認識的工作,對我國的城市社區研究具有很大的啟示和借鑒作用。

二 社會空間視角及其在本研究中的意義

1995年,高特第納(M. Gottdiener)和亨切森(R. Hutchison)在《新城市社會學》中首次提出了“社會空間視角(social spatial perspective)”司敏:《“社會空間視角”:當代城市社會學研究的新視角》, 《社會》2004年第5期。。在該書2000年的第二版中,他們更加強調了空間的社會意義,并指出,作為一種研究方法的社會空間視角可以表述為:(1)空間與社會因素的關系,即社會活動如何在空間中展開;(2)空間與行為因素的關系,強調空間與行為的互動;(3)空間與文化、心理因素的關系,即文化如何賦予空間意義,并經由認知過程影響主體實踐(司敏,2004)。

就理論層面而言,社會空間視角通過分析空間形成的政治、經濟、社會機制,明確了“空間”的社會本質,厘清了社會、空間、實踐三者之間的關系:人類的實踐在社會結構的制約下、在一定的空間中展開;人類的實踐可以創造和改變空間以表達自己的社會需要和欲望(何雪松,2006:42)。就操作層面而言,這一視角“批判了傳統城市社會學過分重視技術作為變遷主體推動力,并試圖將更多的因素納入城市空間的分析框架,尤其是政府干預和房地產發展。它認為城市的空間關系涉及資本、勞動和技術變遷”何雪松:《社會理論的空間轉向》, 《社會》2006年第2期,第42頁。;而其中房地產發展涉及了資本運作和階層分化,并通過改變城市的空間結構和城市居民的居住空間從而改變了整個城市的面貌。

就本書而言,從社會空間視角出發對城市社區權力秩序進行探討,要求研究者必須從“社會—空間”關系出發,分析社區權力的形成過程。具體說來,在宏觀層面上,要“研究空間位置與宏觀社會過程及重要資源的關系”司敏:《“社會空間視角”:當代城市社會學研究的新視角》, 《社會》2004年第5期,第18頁。,即分析結構性因素如何影響社區在城市中的地理位置,這種地理分布體現出了怎樣的制度安排、如何幫助(或者阻礙)社區獲取資源,以及社區中的各個主體如何實踐、在城市中標識自身以及社區的形象。在中觀層面上,要“研究空間與互動的關系”同上書,第19頁。,即是在城市空間分異與重構背景下探討社區中的主體如何互動、重構權力秩序。從微觀層面上,要“研究空間與自我認同的關系,考察空間的主觀意義向度,即研究空間如何塑造人格和心理,人們如何感受空間并據此來認知外部世界、組織自己有意義的經驗而對世界做出反應”同上。。

就整個社區研究而言,社會空間視角提供了一個了解“社區如何成為可能”的新思路。本書以社會(空間)轉型背景下的社區為研究對象,把它置于城市的時空脈絡中,將社區內主體的實踐活動視為空間生產的動力,不僅關注空間對主體的塑造過程,也對主體如何塑造(并包括反抗)空間投諸極大的關注。

當然,社會空間視角的意義還不止于此。就整個社會科學而言,空間視角的引入意味著對現代理論的反思。研究者們不僅對“空間”進行了本體論、認識論等方面的探討,關注“空間”的實踐特性,更對空間在社會理論和日常生活構建中的作用進行了重新思考(M. J. Dear, 2000:4;潘澤泉,2007:10)。就具體的行動策略而言,空間視角也能極大地豐富政策制定者、專家學者以及社區干群的想象力,為對城市空間進行有效治理、促進空間公平和正義提供可操作的實施方案。例如,筆者在對西廠口社區的調查中發現,該社區的木蘭拳晨練隊是一個凝聚力和活動能力特別強的自發性群眾娛樂組織。晨練隊的領隊一再強調,別具特色的服裝是有效吸引、凝聚隊員的重要因素;此外,晨練隊明確提出的“不找街道要錢要人”、“木蘭拳晨練隊就是最好的”口號對其成員也頗有吸引力。在這個例子里,服裝、表演道具、固定的活動時間與活動場所、定期的集體活動、晨練隊的口號都成了鮮明的身份符號,將晨練隊員與其他群團組織的成員區分開來。明確的“非官方”身份的界定,幫助晨練隊獲取了多種資源社區干部、社區居民以及木蘭拳晨練隊隊員在訪談中都提及,與其他群團組織相比,木蘭拳晨練隊更容易獲得企業、媒體的青睞,得到更多的演出機會,知名度也更高。,也為如何重構社區組織與政府、市場、社會的關系提供了一條可行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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