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國農村集體經濟體制變遷中的農民發展
- 翟新花
- 13274字
- 2019-01-04 12:37:10
第二節 農民發展的內涵
作為一個復雜的系統,農民發展兼具人的發展的一般共性與農民的發展特性于一身,既包括主體要素、主要內容、發展環境和動力機制的考察,也包括發展需求、發展條件與發展趨勢的把握。因此,對農民發展內涵的厘清和界定,必須借助于馬克思主義的人學基本理論,力求獲得對農民發展的深刻理解和認識。
一 農民發展的理論依據
人的存在、發展、解放問題,是貫穿于馬克思主義理論之中的主線。馬克思考察人的科學范式,是基于人的總體性把握。從對人的總體性視角和總體性方法出發,集中表現在要從現實的實踐和豐富的社會關系來研究人的本質、存在和發展。因此,對人的發展問題的探討必須與人的本質、人的存在相聯系,才能獲得合理的理解與說明,馬克思關于人的發展理論奠定了農民發展的豐厚思想基礎。
(一)馬克思關于人的發展研究的邏輯起點
關于人的發展研究的邏輯起點,馬克思拋棄了費爾巴哈眼睛里的“抽象的人”,拒絕從黑格爾大腦中的“受絕對精神支配的人”出發,對人的發展問題的探索從“偏離的原子”到“人性的復歸”,再到“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面發展”。馬克思堅持從歷史中走來,從“現實的、有生命的個人”出發,整體考察和全面把握人的獨特生命本質、個性化的存在和豐富的社會關系。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他反復強調,“我們不是從人們所說的、所設想的、所想象的東西出發,也不是從口頭說的、思考出來的、設想出來的、想象出來的人出發,去理解有血有肉的人。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
隨著唯物史觀的確立,從“有血有肉的人”出發,馬克思確立了人的發展思想,提出了“個人的全面發展”、“全面發展的個人”、“個人獨創的和自由的發展”等思想,他進而認為,“個人的全面性不是想象的或設想的全面性”,而是一種真實的“全面”發展。
1.人的勞動能力的全面發展
“一個種的全部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而人的類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覺的活動”,正是在豐富的和復雜的勞動實踐中,通過“自由自覺”的活動,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于外部世界,由此形成和促進人的勞動能力的全面發展。
2.人的社會關系的全面發展
“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這是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對“人的本質”的經典分析。歸根結底,人的發展就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即人的社會關系的全面發展,它不僅包括人們在實踐中所形成的對象性關系,主體與客體的關系,而且強調在一切社會形式和交往形式中所體現出的主體能力。
3.人的需要的全面發展
馬克思認為,“他們的需要即他們的本性”,人的個體本質就是人的需要,需要對人而言體現為兩個層面的內容,即生理層面的反映,更多地表現為欲望;心理層面的反映,更多地表現為愿望。需要是人的積極活動并實現發展的內在動因
,是對人的本質的新的充實,人的主體性的新的增強
,因此,人的發展就表現為人的需要的全面發展,即自然需要、社會需要、精神需要的統一。
4.人的自由個性的全面發展
“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在后期著作中,馬克思提出了更為豐富的人的發展內涵,即“個人向完整的個人的發展”,“個性得到自由發展”,“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
,“人向自身即社會的人的復歸”
。因此,人的發展就是彰顯人的自由個性,全面提升自己的本質。
(二)馬克思主義關于人的發展的“歷史形態”
人的依賴關系階段、以物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階段及自由個性階段,這是馬克思對人的歷史發展階段的總結和概括。他不僅強調人的發展的歷史時態,而且重點關注人的發展的實現條件,蘊含著人的發展的豐富思想。
1.“人的依賴關系”階段——第一歷史形態
人的發展的最初形態是“人的依賴關系”占統治地位的階段(起初完全是自然發生的),初步形成的自然經濟提供了人的最初發展的全部基礎。在生產力水平較為低下和初級原始的歷史條件下,作為個體的人顯得較為薄弱和被動,對完全異己的、神秘莫測的、有無限威力的自然界充滿了恐懼與敬畏,為了維持生命的延續和求得簡單的生存,對共同體的依附和依賴,成為個體的人的生存法則。因而在服從與服務于共同體的過程中,屬于個體的人格、個性、理想等內生于共同體,并逐漸將個體的本質力量逐步讓渡于共同體。在不同共同體形式的歷史變換中,血緣關系、宗法等級關系、階級隸屬關系等成為個體獨立人格形成的限制,在這種關系中,人對人的依賴關系仍然是社會關系的實質,個性被壓抑和束縛,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是根本不可想象也不能實現的。
2.“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第二歷史形態
在商品經濟條件下,商品的自由交換需要商品所有者必須是具有獨立人格的、擺脫了對宗法性共同體的“人身依賴關系”的人。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的迅速發展,社會財富的大量積累,奠定了人的自由發展的物質基礎,使人的潛能得到了較為充分的發揮,人的獨立存在有了可能。但是,人的這種獨立性是以對“物”(商品貨幣關系)的依賴性為前提的,人的獨立性的獲得僅僅是商品經濟所需要、所創造的,屬于法律和市場意義上的“獨立”。然而,“人的獨立性”是通過物的形式來表現的,對勞動者的個性發展來說有很大局限性。社會化的生產分工,勞動的異化,致使人的發展日益片面化、畸形化,這是一個以“惡”的方式推動社會與人發展的過程,必然會使人的發展受到一定限制。
3.“自由個性”階段——第三歷史形態
“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能力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馬克思對人的發展的最高定位,也是人的發展的最高形態,因為在這一階段,“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
。在此,馬克思描繪了一幅人的發展的富庶圖景,即生產力的高度發達和社會財富的不斷積累,奠定了人的發展的物質條件和現實根基,人與人之間的物化現象和物的依賴性被逐漸克服,衡量人與人關系的準則不再是純粹的物的依賴性,人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獨立性成為可能,人的能力充分發展,人的個性本質彰顯,人的自由、解放亦成為必然,因此,這是人的發展的最高階段和理想狀態。
(三)馬克思主義關于人的發展的一般規律
人的發展雖然具有歷史性、復雜性,但不是呈現為雜亂無章、難以捉摸的狀態,而是有規律可循的,具體表現為:
1.人的發展的實現條件
人的發展依托于現實要件,由此奠定了人類從群體“依賴”走向個體“獨立”,并逐步邁向“自由個性”的發展基礎。在此過程中,生產力、生產關系的不斷進步與提高是人的發展的重要推動力。生產力是影響人的全面發展的重要因素,生產力的不斷發展,不僅奠定了人的發展的物質基礎,積蓄了人的發展的重要能量,而且生產力的發展水平,直接決定了“人的體力和智力獲得充分的自由發展和運用”狀態。當然,人的全面發展的實現,也與處在特定社會關系和歷史條件中所形成的生產關系狀況須臾不可分離。因為在一定生產力發展水平制約下所形成的生產關系,不僅決定了人的發展本質和特性,而且提供了人的發展的豐富的社會關系。因此,必須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相互影響和制約關系中,不斷調整、變革生產方式的具體實現形式,創造有利于人的發展的現實基礎。
2.人的發展的內在推動力
需要、動機是一切人發展的內在根據。馬克思說:“人的需要一方面使人富有自然力和生命力,這些力量作為稟賦和能力,作為欲望或情欲在他身上存在著,而欲望和情欲是引起人的生產實踐活動和強烈地追求自己的對象的本質力量,它使人們必然引起改造外部世界從而表現自己內在本質力量的生產活動。”人的動機是在需要的激勵下直接支配人的行動的內部動力。“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但是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東西。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
作為人的一種社會特質,需要是人們社會活動的內在驅動力。在現實中人的需要與利益的產生、發展和變化密切相關,需要是形成利益的前提和基礎,利益的實現和滿足是促進人的發展的內在動力。
3.人的發展的實現方式
在未來社會中,勞動將成為人的第一需要,而不僅僅是生存的手段;勞動既創造財富,又發展人自身;既發展人的體力,更發展人的智力和個性,增強人的主體性,滿足人自我實現的需要。因此,勞動是使勞動者充分發揮自我能力和創造性,充分展示自我個性并使其本質力量得以提升的實現方式。與此同時,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強調人的發展必須通過人在改造世界中的自我改造來實現,在改造社會的同時也改造人自身并實現人的發展。
由此,物質力量的積累、社會關系的豐富、社會保障制度的完善、教育層次的提升等是個人獲得發展的外部條件,人在自身實踐活動中主體性的提升,本質力量的增強是促進其發展的內部原因。
二 農民發展的概念界定
作為“農民發展”的主體,“農民”是解讀“農民發展”問題時必須首先界定的范疇。然而,農民問題的區域性、歷史性和復雜性,又決定了對“農民”這一概念界定的困難,因此,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略窺“農民”之一斑。
(一)“農民”的多角度理解
1.馬克思、恩格斯對“農民”的階級分析
馬克思、恩格斯通過對法、英、德等資本主義國家農民的考察,發現了現代化進程中日益趨于消亡或終結,作為獨特的階級而存在的“農民”特性。“數百萬家庭的經濟生活條件使他們的生活方式、利益和教育程度與其他階級的生活方式、利益和教育程度各不相同并互相敵對,就這一點而言,他們是一個階級。”然而,他們互相隔離、封閉保守、貧苦落后,“就像袋中的一個個馬鈴薯匯集而成的那樣”
。
第一,“農民”是自給自足的小規模生產者。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曾從不同角度對“農民”進行科學界定。他認為,“農民”是從事農業生產的“獨立勞動者”,而“獨立”的前提是必須擁有明確歸屬于自身的生產與生活資料。在這個意義上,農民的生產屬于“個體小生產”。在《法德農民問題》中,恩格斯提出,“每一個農戶差不多都是自給自足的,都是直接生產自己的大部分消費品,因而他們取得生活資料多半是靠與自然交換,而不是靠與社會交往”
。可見,農民生存的重要保障是土地,他們以小塊土地為依托,過著自給自足、單調茍安和停滯不前的生活,由此形成了農民的私有性、分散性、狹隘性。
第二,“農民”是深受剝削和階級壓迫的勞動者。“處于所有這些階級之下的,就是這個民族中遭受剝削的廣大群眾——農民。壓在農民頭上的是社會的各個階層……他們都毫無例外地被當作一件東西看待,被當作牛馬,甚至連牛馬也不如。”小農經濟條件下的農民不僅經濟窘迫,經常挨餓受凍,死于瘟疫,而且他們社會地位低下,一直過著有損尊嚴的、毫無權利的、遭受多重剝削和壓迫的窮苦生活。
第三,“農民”具有革命性和保守性的雙重特性。“他們不是革命的,而是保守的。不僅如此,他們甚至是反動的,因為他們力圖使歷史的車輪倒轉。”作為小塊土地私有者,“農民世世代代習慣于逆來順受”
,他們的保守性與腳下的土地一樣永恒而深沉。但是,作為深受剝削與壓迫的階級,他們缺乏明確的政治主張,不是一個統一的階級,“一旦運動全面展開,他們就會一個跟著一個進來”
,用抗爭、革命代替沉默、保守,“農民到處都是人口、生產和政治力量的非常重要的因素”
,也是無產階級的天然依靠力量。
2.西方國家“農民”的職業屬性
在西方,作為依靠土地生存的耕種者,他們至多只是自給自足的農業生產者。這種觀點得到了美國學者羅吉斯的認同,他強調“農民”是為自己的消費而進行的生產,認為“農民是農產品的生產者和傳統的鄉下人,他們一般比較謙卑,大多是自給自足的”。這種從職業角度來定義的“農民”,一般作“農場工人”(包括農場主),可以用英文單詞“farmer”來指稱。
第一,“農民”的職業屬性不需要額外賦予,是一種天然“饋贈”。“在農村,人們生來就是農民,并且一直是農民。他們不是變為農民的:如果人們是農民,就沒有職業。”既然是無可奈何的選擇,于是,一些農業勞動者便“自愿”留下來,選擇“繼續當農民”,而不是拒絕。
第二,“農民”是一種地位很低亦很辛苦的職業,如“所有農民都成年累月地過著貧困的生活”,“像農夫那樣勞作”,“我要是有一項職業,將比當農民好多了”。可見,從事這種職業的“農民”亦有很多的心酸和無奈。
第三,“農民”是與城市相對的概念,“城市”造就了“農民”。“農民是相對于城市來限定自身的。如果沒有城市,就無所謂農民,如果整個社會全部城市化了,也就沒有農民了。”因此,法國著名學者孟德拉斯認為,在發達國家的城市化進程中,傳統意義上的“小農”已經全然消失,代之以市場經濟條件下的農場主和農業工人,基于此,發達國家的農民“終結”了。
第四,“農民”與傳統、保守相聯系。他們是傳統的維系者,缺少冒險的膽量,缺少創新的精神,因循守舊,安于現狀。他們對傳統的認同和堅持,排斥創新與變革。“他們在任何場合總是慢吞吞地拒不接受新鮮事物,但為維持始終岌岌可危的生計,卻表現出無比的堅韌”,只有在某種特殊的困境中,才會展現出某種被激發出來的“創造性”和“以死相拼”的非凡能力。
第五,“農民”的界定標準有多種,一般意義上而言,主要表現為經濟維度、政治維度和文化維度三個層面。如克利福德·蓋爾茨認為,經濟、政治和文化的三個維度較好地展現了農民的特性,經濟維度表明農民受貨幣和市場關系的影響;政治維度表明農民在不同的權屬體系中的社會地位和政治權利;而文化維度則表明農民是深受傳統文化影響的社會之一部分。
3.中國社會“農民”的多重屬性
作為傳統的農業國家,在中國,農者古已有之。早在兩千多年前,“農民”詞組就已經出現。如《春秋谷梁傳》中“士、農、工、商”的“四民”論述,是對“農民”的最早注釋。《禮記·月令》有“農民毋有所使”的表述,《漢書·食貨志》中強調:“辟土殖谷曰農。”東晉經學家范寧認為:“農民,播殖耕稼者。”在《顏氏家訓·勉學》中,南北朝時北齊的顏之推強調“農民則計量耕稼”等有關“農民”的表述不一而足。可見,古代中國“農民”這一概念更強調耕稼之道,“農民”乃“種田為業者”,比西方有更多的職業內涵。
近現代以來,“農民”內涵的演變較為復雜和多元,因此,必須從多維視角界定農民,才能使“農民”概念更為清晰。
第一,“農民”的職業屬性。傳統語境中的“農民”更適合選取職業的“farmer”來表達,即長時期從事農業生產的人或以農為生的種田人。《辭海》對農民的定義繼續延續了其職業屬性,即“直接從事農業生產的勞動者”。《現代漢語詞典》提到,“農民”是“在農村從事農業生產的勞動者”。可見,“農民”概念與農業聯系非常緊密,既包括從事農、林、牧、副、漁業即廣義“農業”的勞動者,也包括專門從事種植業即狹義“農業”范疇的勞動者。
第二,“農民”的身份屬性。在我國的傳統意識和觀念下,由于古時卑賤者大多種田,“中國向來把社會上的人分為士農工商四種,這四種人比較起來,最辛苦的是農民,享利最少的是農民,擔負國家義務最重的也是農民”,因此帶有濃厚的身份象征。“農民”與其說是一種職業,不如說是一種低下的身份或卑微的出身。自195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管理條例》正式實施以后,這種身份就打上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戶籍”烙印,即“具有農村戶口的居民就是農民,不論他從事什么職業,也不論他離開農村多久,只要身份沒有變更就仍然是農民”。嚴格的戶籍制度不僅限定了農民的身份和地域,更重要的是附著在戶籍制度上的就業、醫療、住房等諸多社會福利待遇規制了農民的發展。因此,現實語境中的“農民”更多地是由于“二元結構”的戶籍管理體制分割所形成的,仍然主要是一個身份概念。
第三,“農民”的階級屬性。在階級社會里,“農民”是一種特殊的社會存在,是以少量土地為基本生產資料進行農業耕種維持生計,或者因為沒有土地而受地主長期剝削壓迫的農村社會群體。對此,西方學者E. R.沃爾夫認為:“農民的主要追求在于維持生計,并在一個社會關系的狹隘等級系列中維持其社會身份。”這種社會身份實質上就體現為一種階級存在和階級屬性。作為與地主相對立的階級,歷史上的“農民”是自耕農、隸農、佃農、雇農、貧農的“集合體”,他們毫無政治權利,無法表達自己的利益訴求,社會地位極為低下,是受到政治權勢支配和依附性極強的勞動者群體。現實中,“農民”階級的提法雖然淡化了,但“農民”階層的社會屬性并沒有消失。
第四,“農民”的文化屬性。在中國學者眼中,現代性視野里的“農民”對應于英文中的“peasant”,這甚至是一種輕蔑性的用語,包含有文化分層意義上的,以自私、愚昧、落后等為典型的貶義色彩。直至今天,“農民”仍然帶有文化批判和否定性的色彩,身份卑賤之義仍較為濃重
。現實中,民間所使用的“農民意識”、“小農意識”等詞也不同程度上帶有蔑視的意味。一如秦暉所言,“國民性基本上就是農民性”,“我國的問題實質上就是農民問題,中國文化實質上就是農民文化。我國的現代化進程歸根結底是農民社會改造過程,這一過程不僅是變農業人口為城市人口,更重要的是要改造農民文化、農民心態與農民人格”
。
第五,“農民”的地域屬性。從居住地來看,“農民”大多居住于自己“熟悉”的村莊,很多農民甚至一輩子都不曾離開過自己的家鄉,一如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所描述的,“而種地的人卻搬不動地,長在土里的莊稼行動不得,伺候莊稼的老農也因之像是半身插入了土里,土氣是因為不流動而發生的”,“鄉村里的人口似乎是附著在土上的,一代一代地下去,不太有變動”。因此,“農民”就是那些以“土”為命根,以種地為最普通謀生手段,與居住在城鎮以外的和市民相對的“土頭土腦的鄉下人”
。
綜上所述,由于現實“農民”的復雜性,導致這一并非是“深奧”難解的語詞概念,卻會在理解上出現混亂和疑惑。現代性語境中的“農民”既與職業、身份、等級相聯系,也是一種文化模式乃至心理結構。而且在社會越不發達的情況下,后面的內涵屬性就比“農民”的職業含義顯得更為重要。因此,本書“農民”概念更多地是從職業和身份屬性界定的農村居民,即具有農業戶口,居住在農村,以大農業生產為主要職業的勞動者群體,即便是已經脫離農業生產的群體,只要戶籍在農村就仍被視為“農民”。
在本書的研究視閾內,農民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個動態范疇,其時間維、空間維、價值維和領域維構建了農民概念的多維立體。筆者認為,在任何歷史情境中,“農民”無外乎是“時間”、“空間”、“價值”和“領域”四個維度坐標的交叉點,具體的、現實的“農民”總是具有這四維特征。基于此,我們在研究“農民發展”問題時所使用的“農民”概念,其時間維特性主要是新中國成立以來至今的歷史背景,空間維特性主要是對中國的農民進行分析,價值維特性表現在基于農民發展的深層價值取向,領域維主要是在農村集體經濟體制影響和規制下的農民。只有用四個維度同時去把握所研究的農民對象,才能使農民發展問題更清晰,研究結論也才能更準確。
(二)農民發展的具體內涵
發展是人類前進的動力,從不同學科角度出發,對“發展”的解釋異彩紛呈。就一般性而言,“發展”是指事物所具有的由簡單到復雜、由低級到高級、由量變到質變的前進性、上升性趨勢的運動,是事物狀態的變化過程。將這種變化的態勢與復雜的社會存在物相結合,就形成了人的發展。因此,所謂“人的發展”是指“隨時間的推進在人身上發生的變化”。而農民發展是人的發展中的特殊部分,是人的變化態勢在農民群體中的獨特體現。
1.馬克思關于人的發展的總體性觀點
基于人的需要的豐富性和社會關系的復雜性,相應地,“人的發展”就會形成多方面的立體式“集合”,呈現出豐富的內容和復雜的態勢。從唯物史觀考察人的總體性視角和方法出發,對人的發展的界定必須與人的本質和人的存在相聯系,才能獲得總體性的理解和把握。
第一,人的本質的總體性規定。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對人的本質存在兩種不同的表述,這是對人的本質的科學考察和完整把握。馬克思認為,從總體性視角出發,人的本質是類本質和現實本質的統一,意即“自由自覺的活動”與“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的統一,勞動和社會關系的統一。其中,類本質是以人與自然的關系為基礎的人的自然屬性和自然本質,勞動“是不以一切社會形式為轉移的人類的生存條件,是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即人類生活得以實現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這形成人的“類生活”和“類本質”,是人之為人的顯著特征。但現實本質更強調人的社會本質和社會屬性。“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是指以生產關系為基礎的全部社會關系,“這些社會關系不是簡要地拼湊在一起”,而是以“整體”和“總和”的形式發揮作用的。
類本質和現實本質是人的本質的總體性規定,“類本質”是“現實本質”的來源,同時,又會受到“現實本質”的制約。
第二,人的存在的總體性理解。馬克思對人的存在的總體性理解,拋棄了康德的片面的“人是有限的理性存在”、黑格爾的“絕對精神的存在”和費爾巴哈的“自然的肉體的存在”,批判了弗洛伊德、弗洛姆等的“欲望、心理和本能的存在”,而將這種“單向度”的片面視角轉變為“多維度”的全面視角,他提出,“人不是單個的存在物,而是集體性的、整體性的存在物;人不是抽象的蟄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從總體視角出發,人是自然性、社會性、精神性的存在物,自然存在“是人為了不致死亡而必須與之處于持續不斷的交互作用過程的人的身體”
。人在改造自然的同時,也必須改造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這必須依托以實踐為基礎的實踐過程來完成,這就是人的“社會存在”。“精神存在”使人變得更豐滿、更有血有肉,從而促進人的“自然存在”,豐富人的“社會存在”的能動性。這三種存在維度相互聯系,相互促進,必須作為一個整體結構來理解。
第三,人的發展的總體性把握。馬克思認為:“人是一個特殊的個體……同樣他也是總體,觀念的總體,被思考和被感知的社會的自為的主體存在。”“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就是說,作為一個總體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
,它是“人的本質客觀地展開的豐富性”
。因此,人的主體性的確立、本質力量的增強、本質關系的豐富,從根本上規定著人的發展的內容和向度。人的發展具體體現在人的社會關系、人的活動能力、人的需要、人的素質和人的個性的發展方面。
2.農民發展的人學內涵
從馬克思主義人學視閾下考察農民發展的內涵,其核心是農民內在本質的發展,主要表現為農民需要的不斷滿足、主體意識的不斷增強、能力素質的不斷提高、社會關系的擴展豐富、本質力量的不斷提升等,具體體現為以下三個層面的內容。
第一,農民的生存發展是物質前提。“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是人類歷史存續的前提,人的生存首先必須和自然發生物質能量的交換以獲取必要的生產和生活資料。因此,農民的生存發展就是農民發展的物質層面的所有內容,主要表現在為維持生命有機體的存在而必需的生產發展與生活發展。生產發展是指農業產業結構不斷調整和優化,農業生產力不斷提高,以實現單一的傳統農業向多樣化的現代農業的轉型,這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生活發展主要是指物質生活資料的豐富,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以教育培訓、醫療衛生、文化體育等在內的基本生存條件的改善。無論是生產發展,還是生活發展,其根源都在于人的需要的豐富性,“人的需求必須服從于合理滿足這種需求的可能性”
。人的需要不僅具有合理性、適度性,而且是歷史的、可變的,“它意味著人類素質和能力的發展是使人類需求合理化和有適度希望滿足這些需求的必須條件”
。絕對的、抽象的需要是不存在的,“在社會主義的前提下,人的需要的豐富性,從而某種新的生產方式和某種新的生產對象,具有什么樣的意義:人的本質力量的新的證明和人的本質的新的充實”
。
第二,農民的本質發展是根本內容。農民的本質發展是農民發展的核心和關鍵,側重于社會性存在的人的主體性豐富和拓展,在此意義而言,農民的本質發展,意即農民本質力量的提升、社會實踐活動的拓展、社會關系的全面深化和交往范圍的擴大。
農民本質力量的提升。所謂本質力量,就是主體所特有的認識、改造客觀世界的能力,表現為一種獨特的認識能力和控制能力。本質力量既是實踐發展在人的生理和心理上的積淀,也是人的智力和體力的綜合。有鑒于此,農民本質力量的發展,首先,表現為農民主體自我意識的提升和確立。“主體意識就是人的主人意識或自主活動的意識,亦就是要做外物的主人,同時也要做自己的主人,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的意識。”
人的發展意識會隨著生產方式的改變、社會的進步而逐步覺醒。其次,表現為認識自然、自我和社會能力的不斷提高。作為社會存在物,人的發展的實質就是其認識能力與實踐能力的增強和提高。而人的認識和實踐能力的提升,必須通過行為轉化和外化為人的能力,能力是素質外化的綜合表現,素質是能力內化的基礎和根據。人的素質是通過人的綜合能力而表現、實現和被認可的。因此,“自我意識和主體意識”和“以素質為基礎的對象化活動能力”,是人的基本特征,其中自我和主體意識促進人的心理不斷完善,對象化活動促進人的行為不斷發展,這兩者的相互作用促進人的本質力量的發展。
社會實踐活動的拓展。“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勞動和實踐是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于外部世界的基石。人對物質實踐的占有越豐富,人的發展也就越全面,當然,這歸根結底取決于勞動方式的改進、勞動范圍的拓展、勞動效率的提高、改造自然和利用資源能力的增強等復雜因素的影響。隨著實踐的拓展和勞動的深化,通過現代機器大工業對傳統小農生產的有效替代,集體合作生產對個體分散經營的有效取代,現代農業大規模對傳統農業小規模的優勢超越,從而改善生產和生活環境,提升生活質量,最終勞動不再是謀生的手段,而成為發展自我的途徑和實現自我價值的方式。可見,社會實踐活動內容的豐富性和形式的拓展性、完整性和可變動性是促進農民發展的重要方面。
社會關系與社會交往的深化。“個人的全面性不是想象的或設想的全面性,而是他的現實聯系和觀念的全面性。”現實中的人總是置于一定的經濟、政治、法律、文化、宗教和倫理的關系之中,人的社會關系的豐富意味著個體對社會分工、地域和民族等狹隘局限性的突破,從而形成更為廣泛、更高層次的社會聯系,并使人由貧乏走向豐富,由封閉走向開放,由片面趨向全面,進而實現人的發展。人的社會關系的豐富性,體現為人對影響自身發展的諸多社會關系中具有自覺、自為和自主的狀態,即人可以有目的地選擇、支配和控制改造客觀實踐活動及其結果,人在社會關系中具有自主性,擺脫了被奴役的社會地位,而不被強制、壓迫和壓抑。
人的社會關系的豐富性,離不開人的交往活動,個人之間的聯系和關系是“來自自覺個人的相互作用”
,“一個人的發展取決于和他直接或間接進行交往的其他一切人的發展”
。
第三,農民的個性發展是重要標志。馬克思主義人學視閾中的個性,是指建立在實踐主體性基礎上的個體特有的主體性,是人的主體性的個體表現。“人之為人的特性就在于他的本性的豐富性、微妙性、多樣性和多面性。”人的獨特性發展是人的個性發展的重要內容,而人的主體性和自主性是人的個性發展的關鍵。人的自主性發展是主體性的最高層次,它制約著人的能動性和創造性。人的個性可分為通過人的能力發揮程度體現出的主體性個性、不同社會角色承擔中所體現的社會性個性和個體區別于他人的特質三個層次。同時,人的個性發展是以社會關系為基礎的,人的個性自由發展的基本條件必然是以個體對外部世界的自由駕馭為前提
,在一定意義上而言,人的發展目標就是“有個性的個人”對“偶然的個人”的逐步取代
。
綜上所述,農民的生存發展是前提與基礎,本質發展是根本內容,個性發展是決定因素,生存、本質、個性是農民發展的統一整體。實踐中,對農民發展的理解應多元,它包含有多種層次,既是理論與實踐的統一,動態的歷史過程與具體現實狀態的融合,也是理想目標與階段性結果的統一。農民發展是歷史性和暫時性的,是通向全面發展總過程中的一個階段,農民發展是一個不斷變化、不斷完善的過程。從嚴格意義上說,農民發展和農民的全面發展是兩個不同的內容,而本書認為,農民發展本身蘊含著農民的全面發展,并未進行明確和詳細的區分,是當作同一個概念來使用的。
三 農民發展的主要內容
農民發展有豐富的內容,物質生產、民主政治、文化教育、社會保障等,都是研究農民發展的視角。其中,從人學的維度探求農民發展的深層次問題,是更為重要和必要的。因此,從農民的發展意識、發展需求、發展機會、發展能力、發展趨勢等總體性視角切入農民發展,應成為評價農村發展績效和優劣的重要衡量指標。
(一)確立合理的發展需求
隨著生產力的發展、社會的進步而不斷產生的農民需求,在一定程度上會成為推動社會進步的發動機。農民的發展實踐有賴于其發展愿望與需求的滿足程度。農民的發展需求,既包括在現實的社會條件下,對改善自身生存狀態、提高生活質量的要求與渴望等物質層面的需求,也包括農民的自我意識和主體意識、個性的獨立與自由、社會交往與情感交流、自我價值和自我實現、獲得社會尊重等非物質層面的需求。因此,生活富裕、豐衣足食當然好,但卻不是農民發展的全部,甚至不是核心的部分,而只是農民發展的必要基礎和物質前提。除此以外,從主體角度而言,農民“想要發展”的愿望和訴求,在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不同歷史時期,也會呈現出不同的內容和態勢。只有當廣大農民有了強大的發展需求,并將這種心理訴求付諸社會實踐的時候,才能談得上是農民真正意義的發展。
(二)擁有平等的發展機會
科學發展觀的核心是“以人為本”,在農民發展問題上,就是要為了農民、尊重農民、依靠農民、塑造農民、解放農民,提高農民的素質和生活質量,推進農民的全面發展。而推進農民發展的關鍵,就是機會平等,這是實現中國社會發展的基本價值承諾,促進社會公平、和諧公正的基礎。因此,必須賦予農民平等的以社會救助、社會保險和社會福利為核心的結構體系完整的社會保障權利,擁有完善的以農村基本經營制度、農村土地征用制度、農業生產支持保護制度、農村財稅制度、農村金融制度等制度體系為核心的發展權利,落實平等的以保障和實現農民自主擇業權為核心的就業權利。只有在均等化的視角下,農民才能享有與其他群體大致相當的發展機會,才能實現農民真正意義上的發展。
(三)獲取必要的發展資源
“勞動是財富之父,土地是財富之母”,馬克思認為,勞動和土地是形成財富的基本要素。事實上,無論是土地、森林、礦藏等自然資源的擁有,還是資本、權力、技術、信息、交往等社會資源的占有,都成為農民發展必須依賴的重要因素。因此,在一定層面上而言,擁有資源的多寡,很大程度上是衡量農民社會地位的關鍵,現實中,不僅要保證農民發展資源的獲取達到一定程度,實現資源的保值和增值,而且還要利用這些資源謀求更大的發展,提高自身的素質和發展能力,這才是農民發展的核心。
(四)培育較強的發展能力
發展能力決定著農民發展的程度和方向,農民要由封閉型的缺乏創造精神的“傳統人”向開放型的具有獨創精神的“現代人”轉化,必須重點考察以下內容。其一是農民意識。傳統意義上小農的封閉性、保守性和狹隘性,已不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的農民發展要求。為此,在主體意識確立的基本前提下,需要全面提升和培育農民的市場意識、競爭意識、法制意識等。其二是農民勞動。現代科學技術的運用,使得農民創造物質財富的方式、方法和手段都在發生著變化。其勞動范圍由單純的農業向以農業為基礎的非農產業拓展,勞動方式由農地經營到多種經營的轉變,以不斷提升農民的市場參與和競爭能力。其三是農民交往。農民交往的豐富和廣泛,是農民素質提高的前提和基礎,隨著交往的發展,現代化的農民應是一個具有主體的能動性、創造性、自主性的人;一個意識超前,視野開闊,文化修養和綜合素質較高,具有科技文化知識運用和參政議政等多元化能力的人;具有健康的價值取向,自覺適應社會生存需要不斷改造自身的人;能正確處理各種關系,豐富而全面的人。
(五)具有良好的發展趨勢
馬克思人學理論強調,農民發展的重點是農民在多大程度上擺脫了對“人的依賴性”和“物的依賴性”,主體性是否得以確立,是否獲得個性獨立和個性解放。新中國成立以來,伴隨農村微觀體制改革和發展的歷史變遷,中國農民從“傳統”向“現代”、從“依附”向“獨立”、從“片面”向“全面”轉型經歷了三次歷史性轉變。第一次是通過土地改革從依附地主階級的封建小農向擺脫了封建剝削和壓迫的個體農民轉變;第二次是通過農業合作化從個體農民向集體農民轉變;第三次是通過農村改革從集體農民向獨立生產經營者轉變。在這一過程中,農民主體地位的確立和鞏固,農民主體性的充分發揮,標志著農民發展的重要內容。但在每一個具體的歷史發展階段,農民是否沿著農民發展的既定方向前行,是否獲得了總體上的發展優勢,是否真正實現了發展上的目標追求,有哪些需要警醒和注意的歷史經驗總結,捆綁農民發展的現實因素又是什么,這是本書研究農民發展的主要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