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國內外學者圍繞利潤率下降規律的爭論

無論理論層面還是經驗層面上，一般利潤率下降規律始終是學術界，尤其是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界關注的焦點問題之一。國內外學者就資本有機構成是否提高、一般利潤率是否趨于下降及其下降的直接原因等問題展開了廣泛研究與爭鳴。

一 技術進步不一定是勞動節約型

在馬克思看來，無止境地追逐剩余價值的內在沖動和外在競爭的加劇迫使資本家對勞動過程的技術條件和社會條件不斷革新以降低單位生產成本，從而使得商品更加便宜。因而隨著資本積累的發展，勞動生產力的提高就表現為勞動量比其所推動的生產資料量相對減少，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這就意味著不變資本所占的比重趨于增長，可變資本所占的比重趨于減少，也就是說，資本有機構成會不斷提高。羅賓遜（J. Robinson, 1962）認為，技術革新和資本積累并不一定使人均資本量增加，技術發明有可能使單位產出的勞動消耗和資本消耗一樣多。另外，技術進步也可能使資本周轉的速度加快，這些都會使人均資本量減少。在《馬克思與凱恩斯》一文中，她還特別提出，節省資本、節省時間的技術進步并不會導致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此時可能情形是技術水平仍會迅速提高，而有機構成保持不變或甚至下降。馬克·布勞格（Mark Blaug, 1962）認為，馬克思沒有預見到資本主義的進一步發展會使資本節約型的技術進步占據重要地位。總體來說，技術進步應當是中性的，勞動節約型和資本節約型互相平衡，這意味著在生產率提高的同時資本有機構成保持穩定。

菲利普·帕里吉斯（Philippe Van Parjs, 1980）則提出一個更為尖銳的問題：“為什么追逐利潤最大化的私人資本家必定偏好于節約勞動而不是節約資本。”他認為，有充分的理由解釋資本家為什么努力節約勞動，但是并沒有充足的理由說明資本家更多地節約勞動，在資本主義發展進程中，資本技術構成提高純屬巧合或偶然，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性質無關。西蒙·莫恩（Simon Mohun, 2009）認為，如果資本只包括流動資本，技術構成的提高的確是真的，隨著原材料處理能力的增加，平均產出也會上升，但是，當考慮固定資本時，技術進步不一定是節約勞動類型的。如果成本能夠降低，企業就會創新，降低成本的方法取決于先前的單位成本模式，使用資本，節約勞動的技術創新不是唯一的選擇，技術構成一定上升也不是必然規律。

二 資本有機構成不一定趨于提高

在關于利潤率下降規律的論述中，馬克思認為，隨著技術進步，資本有機構成會趨于提高，這一經典理論（假設）引發了很多爭論。20世紀40年代，保羅·斯威齊（Paul M. Sweezy, 1942）提出，資本技術構成在過去一個多世紀里有高速增長的趨勢，但是資本有機構成是一種價值表現，技術構成不應看作是資本有機構成的指數。考慮到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工業化進程已經完成，保羅·斯威齊（Paul M. Sweezy, 1987）提出，今天資本主義機械化了的經濟與馬克思那時正處于機械化階段的經濟大不相同。資本家不再注重使用機器替代手工勞動，而是到處用生產率更高的機器和勞動過程替代生產率較差的機器和勞動過程，因而沒有充分的理由假設這必定意味著資本有機構成上升。愛德華·沃爾夫（Edward N. Wolff, 1986）認為，技術構成和有機構成分別由不同因素決定，技術構成取決于生產的物質需要，獨立于勞動價值和實際工資變量，而有機構成取決于技術構成、相對勞動價值和實際工資綜合作用。因此，二者背離是顯然的。根據他的計算，1947－1976年，美國經濟中的資本技術構成上升了88%，資本有機構成卻下降了9%。沃爾夫聲稱資本有機構成之所以相對穩定，是因為技術構成的上升被1967—1972年間不變資本價值的下降和剩余價值率的大幅度下降抵消了。不過，弗雷德·莫斯利（Fred Moseley, 1988）對沃爾夫的結論提出質疑。他指出，馬克思的相關概念與沃爾夫的研究存在許多差別，最重要的差別就是后者沒有區分生產勞動與非生產勞動。根據馬克思科學的勞動價值理論和剩余價值理論，只有生產性勞動創造剩余價值，非生產性勞動不創造剩余價值。因此不變資本和可變資本只包括投入到生產性勞動中的資本，不包括投入到流通領域和監管領域的資本。在厘清生產性勞動和非生產性勞動概念基礎上，莫斯利對美國的各個行業進行分類、歸并，然后重新計算了1947—1976年美國經濟的剩余價值率、資本有機構成和一般利潤率。他的研究結論與沃爾夫的結論大相徑庭，莫斯利的實證研究表明：資本有機構成提高了，從1947年的3.46提高到1976年的4.88。

伴隨知識經濟的興起，一些學者認為，馬克思關于資本有機構成提高的趨勢在20世紀70年代以前是正確的，但在知識經濟條件下，對機器、能源等傳統資本要素需求相對減少，對人力資本需求相對增加，資本有機構成不再提高。段進朋、李剛（2005）認為，當代資本有機構成呈現出新的動態，可以概括為“波動中緩慢下降”。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在于：第一，新科技革命、信息化和知識經濟的興起。第二，以節約資本來提高勞動生產率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資本技術構成的提高。第三，工人工資水平已經有了大幅度提高，阻礙了可變資本價值量的下降。第四，產業結構的信息化、高技術化和服務產業的發展。王勇（2001）認為，由于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對人力資本的投資不斷增大，從而引起可變資本總量及其比重的迅速增長。與傳統產業工人相比，“知識工人”的勞動力價值或價格一路攀升，導致生產中可變資本迅速增長，由于知識經濟對機器、能源等傳統資本要素需求相對減少，對人力資本需求的相對增加，導致可變資本在生產中的增長相對快于不變資本的增長，進而引起資本有機構成的下降以及平均利潤率呈上升趨勢。

馬艷、李真（2007）認為，馬克思資本有機構成理論主要關注科技進步對勞動客觀條件即生產資料的數量、質量、自然條件等的作用，而較少考察技術進步對勞動主觀條件即勞動熟練程度、復雜程度以及科學技術在勞動過程中運用程度和管理水平等的影響。馬艷（2009）將科學技術對勞動主觀條件的影響引入資本有機構成理論，從而將資本構成分為兩種類型：外延資本有機構成和內涵資本有機構成，同時，基于對資本有機構成的新認識，把資本有機構成的變化分為階段性動態和長期動態、內涵變化和外延變化，并得出三個與前人不同的結論：第一，長期內科技進步不一定會減少就業。這主要取決于技術進步對不變資本和可變資本的變化率的作用。第二，長期內資本有機構成會出現提高、不變和降低三種狀態。第三，從短期看，資本有機構成的階段性變化導致生產價格和價值會出現較大背離，資本有機構成提高導致平均利潤率趨于下降。但是，就長期看，資本有機構成的長期動態變化會使生產價格與價值趨于一致，平均利潤率出現下降、上升和不變三種狀況。然而，如果資本技術構成發生變化而資本價值構成沒有變化，并不一定導致生產價格與價值的較大背離以及平均利潤率趨于下降。

三 反作用力量可能會導致利潤率不下降

根據馬克思的分析框架，資本有機構成和剩余價值率是導致一般利潤率演變的兩個直接變量。其中剩余價值率扮演的是反作用角色，關于這個反作用因素，學術界也展開了激烈爭論。

（一）對剩余價值率不變假設的批評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三卷闡述一般利潤率下降規律的含義時提到，由于資本有機構成的增加，“在剩余價值率不變或資本對勞動的剝削程度不變的情況下，一般利潤率會逐漸下降。”一部分學者把批判的矛頭指向馬克思的“剩余價值率不變”假設，他們由此認為利潤率下降規律包含內在的缺陷。例如，馬克·布勞格（Mark Blaug, 1962）提出，簡單地假定剩余價值率不變是一個笨拙的假定，剩余價值率不變意味著工資和利潤的相對比例不變，也意味著實際工資和勞動生產率以相同的速度提高，但是根據馬克思的觀點，勞動后備軍的存在阻礙了工資上升。因此，工資率不及勞動生產率提高得快，勞動生產率的更快上升必定提高剩余價值率。如果工資率不變，剩余價值率和勞動生產率提高得一樣快。此外，如果工資品部門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快于其他生產部門，剩余價值率將提高。如果生產資料或奢侈品部門的勞動生產率提高得更快，則剩余價值率下降。瓊·羅賓遜（J. Robinson, 1962）也對剩余價值率不變這一點給予了特別的關注，她認為，實際工資不變和剝削率不變不可能同時存在。假如剝削率不變，實際工資會隨著生產率的提高而增加，在一個日益增加的凈產出中，工人將會領到一個比例不變的份額。因此，馬克思要論證利潤率下降只有放棄他的實際工資不變觀點。羅賓遜用邊際生產力理論去解釋利潤率下降，一方面，資本相對于勞動增加降低了資本的邊際生產力，資本的邊際生產力下降將導致利潤率的下降。另一方面，資本相對于勞動增加將提高勞動的邊際生產力，利潤的下降必然引起工資的上升。

（二）資本有機構成是否可以最終抵消剩余價值率上升的負效應

保羅·斯威齊（Paul M. Sweezy, 1942）認為，如果剩余價值率和資本有機構成都是變數的話，利潤率按什么方向變化是無法確定的，對于資本有機構成提高最終可以壓倒剩余價值率的補償性影響，斯威齊認為是站不住腳的，因此，要證明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必然伴隨利潤率的下降也是難以置信的。莫里斯·道布（Maurice Dobb, 1962）認為，資本有機構成提高并不一定會導致利潤率下降。如果新技術方法能夠應用于所有企業，包括農業和生產資料的工業，那么利潤率還可能上升而不是下降。因為即使實際工資由于勞動力市場過剩而沒有提高，那么勞動力價值也會隨著生活資料價值的下降而跌落，從而使得剩余價值率增加。另外，勞動力生產率的提高還會不同程度地降低機器和原材料價值。換句話說，相對剩余價值增加和不變資本各要素的便宜，可能超過資本構成提高所潛伏的利潤率下降趨勢。馬克·布勞格（Mark Blaug, 1962）在《經濟理論的回顧》一書中提出，馬克思關于剝削率提高不足以抵消利潤率下降的觀點是錯誤的。他的理由是：當勞動生產率提高時，生活資料的價值是下降的。因此剩余價值率可以無限提高，足以抵消資本有機構成的上升。德賽（1979）認為，如果綜合考慮生產率、勞動時間、資本周轉及勞動強度等多因素的影響，剩余價值率與資本有機構成可以一同上升，二者的力量可以相互抵消，此時，利潤率不一定下降。菲利普·帕里吉斯（Philippe Van Parijs, 1980）認為，無論價值構成增加多少，在原則上，剩余價值率增加得更大是可以成立的。雖然剩余價值不可能趨近于無窮，但是可變資本可以趨近于零，因此，剩余價值率可以無限地增加，沒有充分的證據說明價值構成必然會超越剝削率上升對于均衡利潤率的影響。他認為，資本有機構成的變動必然導致均衡利潤率（equilibrium rate of profit）下降是不成立的，原因有二：第一，沒有充分證據說明技術構成上升對于資本價值構成影響程度會超過生產資料部門更快的技術進步和實際工資增加對于資本價值的影響。第二，沒有充分證據說明，價值構成必然超越剝削率的上升對于均衡利潤率的影響。

愛德華·沃爾夫（Edward N. Wolff, 1979）認為，由于新技術傾向于節約勞動，有充分的理由認為，資本的技術構成會上升，然而，如果實際工資上升的速度和技術構成提高的速度一樣快，并且生產率增加所帶來的勞動價值下降幅度在兩大部類中同樣大，那么資本有機構成不會提高。

約翰·羅默（Roemer, J. E., 1981）認為，資本有機構成提高及其相關理論是教條主義，這種教條主義阻礙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創新。他認為，技術進步將導致工人生存所需生活資料價格不斷降低，從而使剩余價值率不斷增加，剩余價值率的增加可能抵消資本有機構成上升的影響。不僅如此，羅默對勞動價值論也是堅決否認的，他說：“從一個更加模糊、更加直觀的層面上看，利潤率下降機制是基于這樣的觀點：利潤來自于對活勞動的剝削。技術變革用機器替代了活勞動（資本有機構成上升）。由于供剝削的活勞動減少，剝削率就應該下降。這一論證回避了對技術變革所導致的剝削率變動的分析。”

克里斯蒂昂·拉加德（2003）認為，技術構成提高不能直接推導出資本有機構成提高。因為當勞動生產率提高到一定程度時，雖然生產資料的數量有所增加，但是其價值也會保持不變甚至減少，而且不能證明勞動生產率提高速度必定小于技術有機構成提高速度。

朱奎（2008）認為，剝削率的變化取決于階級斗爭而非技術變動，單純依賴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不足以推出利潤率趨于下降規律。除非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可以無限上升，而剩余價值率的提高存在上限。實際上，在競爭的壓力之下勞動生產率迅速提高，盡管生產資料的數量可能增加，但其價值不一定增加，甚至會減少。因此，“既然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是一個或有的事實，那么利潤率下降本身也要視情況而定。”不僅如此，馬克思的利潤率下降規律理論“還包含著方法論的缺陷：它假定價值增殖的使用價值基礎、社會分工體系和資本積累的主導部門在長期沒有變化”。朱奎認為，資本有機構成和剩余價值率是技術進步和實際工資等變量的函數。如果要清晰描繪利潤率的變動軌跡，還必須綜合考慮實際工資、技術進步、非經濟因素、資本周轉速度、產品創新和多樣化生產等因素對有機構成和剩余價值率的影響。

四 技術進步會帶來利潤率的提高

與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經濟利潤率趨勢的預測相反，薩繆爾森（1957）提出，如果沒有連帶生產和稀缺的自然資源，且實際工資不變，采用新技術的資本家的利潤率一定會上升；如果已知資本家的行為是理性的，不可能同時存在技術進步、利潤率不變和實際工資不變。換言之，如果技術進步沒使實際工資上升，利潤率一定會提高。置言信雄（Okishio, Nobuo, 1961）則在1961年對這個觀點進行了詳細論證。因此這個觀點也就被命名為“置言定理”。置言認為，除非工人實際工資率上升，否則技術創新不會降低一般利潤率。如果實際工資不變，技術進步必然意味著利潤率的提高。資本家是否引入一項新技術并不取決于其是否能提高勞動生產率，而是取決于其能否降低生產成本。在資本主義經濟中資本家遵循的是“成本準則”而非“生產率準則”，新技術必須降低生產成本，但不一定必然提高勞動生產率。

置言定理得到約翰·羅默、霍華德和金等學者的支持。羅默證明，如果技術進步能夠降低成本，那么經濟系統的均衡利潤率就會上升。如果實際工資保持不變，則作為理性的、競爭性技術創新的結果，利潤率不會下降。如果在降低成本的、勞動節約型的技術變化條件下，實際工資提高導致部門內工人的勞動報酬占比相對份額不變，利潤率將下降。也就是說，促使利潤率下降的因素是外生變量，如階級斗爭等。霍華德和金（M. C. Howard, John. E. King, 1985）兩人以簡潔形式表達了這樣一個觀點：有理性的資本家不會采用使利潤率下降的技術進步，只有技術進步的同時實際工資提高了，利潤率才能下降。

五 產品創新會動搖利潤率下降的方法論基礎

孟捷（2001）指出，馬克思的利潤率下降理論在方法論上包含兩個缺陷：第一，假定價值增值的使用價值基礎以及社會分工體系和資本積累的主導部門在長期沒有發生變化，如果引入產品創新帶來的部門多樣化，一般利潤率下降理論的方法論基礎就會為之動搖。第二，利潤率下降建立在有機構成提高基礎上，而不是建立在生產與流通、剩余價值生產與剩余價值實現之間矛盾之上。剩余價值實現條件的惡化是一般利潤率下降的首要原因。孟捷認為，單憑利潤率下降并不能解釋生產過剩危機的突然爆發，但是如果把一般利潤率下降置于剩余價值生產和剩余價值實現之間的矛盾之上重新予以解釋，困難就迎刃而解。隨著剩余價值實現條件的惡化，既有部門所能實現的利潤的絕對量趨于下降，正是利潤量的下降，而非資本有機構成的上升，促使平均利潤率趨向下降。利潤量和利潤率的下降影響實際積累規模和資本家的投資預期，從而促使積累率下降，實際積累率的減少意味著剩余價值實現條件更加惡化，從而導致利潤量和利潤率進一步下降，為生產過剩的經濟危機鋪墊了道路。

六 對于國內外學者非議馬克思利潤下降規律的辯護與評述

針對有關學者對利潤率下降規律的批判和質疑，一些學者站在馬克思主義立場，從理論與經驗兩個層面進行了尖銳的還擊。特別值得強調的是，對這個規律的駁斥并沒有使它失效。相反，在批判和維護的爭論中，馬克思一般利潤率下降規律的科學性日漸凸顯。

第一，資本主義條件下的技術進步具有耗費生產資料和節約活勞動的內在傾向。（1）從資本主義經營角度看，節約活勞動的新技術不但可以降低成本，還能提高勞動生產率，而單純節約生產資料的革新只具有降低成本的作用。提高勞動生產率還可以加速資本周轉，提高年利潤量或年利潤率。可見，節約活勞動的技術革新能夠為資本家帶來更大的經濟利益。（2）節約勞動的革新通常以機器設備的大規模使用為前提，但是機器設備一旦投入使用就成為企業的沉淀成本。所以，如果在這之后的某個階段即使出現有利于使用勞動力的市場條件，企業也很難回到原來的生產方式。（3）與單純節約資本的革新不同，節約勞動的革新和機械化會在生產過程內部和生產過程之間引起連鎖反應。節約勞動的新技術一旦在生產的某個環節被采用，就會誘發一系列同類性質的技術發明和革新，迅速向整個企業、部門和社會擴張。（4）資本主義條件下技術進步的節約勞動傾向具有深刻的制度根源和階級根源。作為資本與雇傭勞動相對立，資本的使命在于吸取雇傭工人的剩余勞動。而相對剩余價值生產作為資本主義典型的剝削方式，以勞動生產率不斷提高為前提，這要求生產資料的數量相對于活勞動量要更快地增長。因此，資本主義生產本身就包含一種內在的矛盾趨勢，即擴大雇傭工人投入生產的勞動量，同時使活勞動不斷被物化勞動所代替。余斌指出，即便存在剩余勞動力，資本家仍會主要投資于機器而不是勞動。否則，當資本主義社會出現失業大軍后，也就不會有機器的改進了。而歷史證明，機器的不斷改進即資本家不斷地投資于新機器，從而將大量的工人不斷地拋入失業大軍，才得以形成大量的相對過剩的剩余勞動力。綜上所述，正是由于以上各方面原因，使得推動資本積累的技術進步過程成為必然。

關于技術進步傾向，一些學者的實證研究也支持了馬克思的有關論斷。埃德米·爾馬凱特（Adalmir A. Marquetti, 2003）對6個發達國家的長期經驗數據進行統計分析之后發現，勞動節約型的技術進步占主要地位。法布里齊奧·弗雷蒂（Fabrizio Ferretti, 2008）考察了18個工業化國家1961—2005年技術進步形式。他的研究發現，在產出增長緩慢時期，勞動節約型技術進步占主導形式。

第二，針對斯威齊等對馬克思資本有機構成理論的責難，馬里奧·考戈伊（Mario Cogoy, 1987）指出，技術構成和價值構成的“密切關系”意味著，如果價值構成的變化不是由技術構成的變化引起的，就不能認為有機構成發生了變化。比如，技術構成沒變，勞動力價值下降，可變資本減少了，不變資本與可變資本之間的比例發生變化，但是生產資料數量與勞動力數量之間的比例沒有變化，這種價值構成的上升一定不能混同于資本有機構成的上升。戴維·耶夫（1973）認為，資本有機構成提高的必然性在于，機械化及其造成的活勞動被死勞動所代替是必需的，這樣才能保證資本對整個生產過程的統治地位。帕特里克·克勞森（Patrick Clawson, 1983）進一步指出，資本有機構成上升的根源在于資本之間的競爭關系和資本與勞動的對立關系。首先，根據馬克思的競爭理論，每一個資本家總是被迫以最快的速度積累，否則他就會面臨倒閉。隨著剝削率的上升，積累更快的資本家，其積累的速度越來越快，但是積累需要更多的勞動力。在某一點上，資本積累對勞動力的需求必然會超過勞動力供給（資本積累可以無限增加），但是每個資本家還是要被迫積累。在這種條件下，勞動力后備軍已經消失，資本家不得不用機器替代勞動。簡言之，快速的資本積累必然最終導致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其次，資本家和工人階級的斗爭也會導致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資本主義制度下技術進步的典型特征是勞動過程的持續革新，勞動過程革新使得工人對勞動過程的控制越來越少，機器對勞動過程的控制越來越多。當機器設定速度時，工人可能每時每刻都要干得最快，不熟練的工人也無法通過罷工來中斷生產。在資本與勞動的階級斗爭過程中，越來越多地使用機器是一個關鍵因素。

知識經濟條件下人力資本投資的增加是否可以逆轉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趨勢呢？其實這個論斷所隱含的前提是：人力資本投資的增加可以提高勞動力價值。愛德華·沃爾夫（Edward N. Wolff, 2010）最新研究發現，美國實際小時工資水平在1947—1973年上升了75%，之后的34年卻下降了4.4%，工資水平并沒有隨著教育水平的提高而增加。這是因為美國公民的受教育水平后來下降了嗎？不是，1973年以后美國公民的受教育水平繼續提高，大學生的畢業率更是加速上升。這種有悖常理的典型事實充分說明：分析資本有機構成的動態演化規律離不開馬克思的階級分析方法，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生產資料的資本主義私人占有制決定了雇傭勞動者的工資只能在狹隘的范圍之內運動，實際工資增長受制于相對過剩人口的規律而不可能達到威脅到資本積累的地步。正如孟捷教授指出的：“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勞動生產率提高和資本有機構成增長的動力，來自資本之間的競爭和資本控制勞動的需要。”

歐內斯特·曼德爾（Ernest Mandel, 1991）堅持從技術進步出發去論證價值構成提高的必然性。他的觀點如下：技術進步是在競爭的強制下由節約生產費用壓力推動的，它的宏觀經濟后果不同于微觀經濟后果。節約成本但不提高資本有機構成的條件包括：一是活勞動能夠有利可圖的代替日益復雜的機器。二是第一部類能夠生產出節約勞動的復雜機器而不提高機器本身的價值，或者新原材料價值的下降程度大于工資貨物價值的下降。這要求第一部類的勞動生產率比整個經濟的生產率增長要快。然而，由于新設備是用現有機器和技術生產的，它自身的價值決定于現有的勞動生產率，而且新設備一開始也不可能大量生產，所以上述假定從長期看是不成立的，因此單位成本的節約必然有節約勞動成本的傾向。成本的節約經常伴隨著商品價值中工資成本份額和總資本中可變資本組成部分的相對下降。

第三，馬克思是不是有一個嚴格的“剩余價值率不變的”假定呢？是不是說剩余價值率不變是一般利潤率下降的必要條件呢？其實，在《資本論》第三卷第三篇中，馬克思闡述了一般利潤率下降規律的含義之后又特別強調，“在勞動剝削程度不變甚至提高時，剩余價值率會表現為一個不斷下降的一般利潤率。”“一個同樣的甚至不斷提高的剩余價值率表現為不斷下降的利潤率。”“利潤率趨向下降，和剩余價值率趨向提高，從而和勞動剝削程度趨向提高是結合在一起的……剩余價值率提高和利潤率降低，這二者只是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在資本主義下借以表現的特殊形式。”可見，馬克思并不否認利潤率下降的同時可以伴隨剩余價值率的上升。

第四，在剩余價值率的增加能否抵消資本有機構成上升這一關鍵問題上，質疑馬克思的學者較多。對此，一些馬克思經濟學家從不同角度對馬克思的理論進行了辯護。馬里奧·考戈伊（Mario Cogoy, 1987）在勞動力價值下降、資本有機構成和剩余價值率上升的條件下用數學模型證明：剩余價值率的上升不能最終補償資本有機構成的上升，也就是說，資本有機構成的作用會貫徹自身。賴特認為，剩余價值率作為抵消力量的程度要受有機構成提高的影響，根據利潤率公式，其中，e＝s/v表示剩余價值率，表示資本有機構成，r 對 e 求導即，由于分母中Q的冪指數大于分子中的冪指數，因此當資本有機構成上升時，利潤率對剩余價值率變化的敏感性就會減弱。剩余價值率作為支持利潤率的杠桿作用，要完全抵消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的可能性越來越小。

實際上，馬克思也充分考慮了剩余價值率上升對利潤率下降趨勢所產生的抵消作用。不過，他認為：“靠提高勞動剝削程度來補償工人人數的減少，有某些不可逾越的界限；因此，這種補償能夠阻礙利潤率下降，但是不能制止它下降。”這個界限在于：“平均工作日（它天然總是小于24小時）的絕對界限，就是可變資本的減少可以由剩余價值率的提高來補償的絕對界限，或者說，就是受剝削的工人人數的減少可以由勞動力受剝削的程度的提高來補償的絕對界限。”因此，“兩個每天勞動12小時的工人，即使可以只靠空氣生活，根本不必為自己勞動，他們所提供的剩余價值量也不能和24個每天只勞動2小時的工人所提供的剩余價值量相等”。所以馬克思提出，利潤率下降不是因為勞動生產率降低了，而是因為勞動生產率提高了。利潤率下降不是因為對工人的剝削減輕了，而是因為對工人的剝削加重了，不管這是由于絕對剩余時間增加，還是——在國家對此進行阻撓時——由于資本主義生產的本質必然要使勞動的相對價值降低，從而使相對剩余時間增加。此外，剩余價值率越高，資本由于生產力的提高而得到的剩余價值的增加越少。也就是說，資本家獲得的剩余價值隨著生產力的提高以遞減的速度增加。因為資本的界限始終是一日中體現必要勞動的部分和整個工作日之間的比例。資本只能在這個界限內運動。屬于必要勞動的部分越小，剩余勞動越大，生產力不管怎樣提高都不可能明顯地減少必要勞動，因為分母已經變得很大了。資本已有的價值增值程度越高，資本的自行增值就越困難。于是，提高生產力對資本來說似乎就成為無關緊要的事情；價值增殖本身似乎也成為無關緊要的事情，因為這種增殖的比例已經變得很小了，并且資本似乎也不再成為資本了。馬克思列舉具體例子說明這個命題。假定必要工作日是1/2，生產力提高1倍，那么屬于工人的部分，即必要勞動就縮減到1/4，新加剩余價值恰好也是1/4。當必要工作日為1/4時，生產力提高1倍，則必要勞動縮減到1/8，剩余勞動新增1/8。假定必要工作日已縮減為1/16，生產力再提高1倍，則必要勞動進一步縮減到1/32，剩余勞動新增1/32，共占31/32。同是提高生產力1倍，在第一場合，剩余價值增加了1/4即8/32，在第二場合，剩余價值只增加1/8即4/32，在第三場合，剩余價值僅增加1/32。由于相對剩余價值的增長隨著勞動生產力提高而降低，因而生產力越發展，用提高剩余價值率來補償資本有機構成提高的可能性變得越小。

第五，對于置言定理，不少學者堅持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分析方法，從不同角度給予了還擊。（1）置言定理沒有區分利潤邊際和利潤率。安瓦爾·謝赫（Anwar Shaikh, 1978）認為，馬克思和置言都是正確的，但是要區分利潤邊際和利潤率。機械化意味著固定資本存量的增加，每單位產出所需的預付資本存量增加。同時這也是單位成本價格（即每單位產出所使用的資本流量）降低的主要手段。也就是說，每單位產出生產成本降低了，但是每單位產出的投資成本增加了。測量利潤率有兩種方法：一種是成本利潤邊際。利潤量同生產中消耗的資本的比率（即利潤量同成本價格的比率）。另一種是利潤率。利潤量與預付資本的比率。前者為兩個流量之比，后者是流量與存量之比。顯然，置言闡明的技術選擇會提高給定實際工資水平下的平均利潤邊際，但是利潤率是下降的。在另一篇文獻中，安瓦爾·謝赫（1980）進一步闡述了高利潤邊際和低利潤率的并存性。競爭迫使資本家采用降低成本價格的生產方法，在給定價格水平下，較低的成本價格意味著較高的利潤邊際。因此，競爭迫使每一個資本家采用可以帶來較高的過渡利潤邊際的生產方法，即使這種生產方法會降低他們的過渡利潤率。如果這種過渡利潤率更低，一旦新的生產方法占主要地位，新的一般利潤率也會更低。（2）置言定理忽略了私人利潤率和社會利潤率的差別。托馬斯·米希爾（Thomas R. Michl, 1988）指出，馬克思的利潤率下降趨勢理論是基于私人利潤率和社會利潤率區分的基礎之上的，受到更高的私人利潤率的刺激，公司投資、采用新的機械化程度更高的技術。領先者相對于他的競爭對手享有一個暫時的成本優勢，他們能夠攫取更多的剩余價值。因為這個原因，一旦領先廠商采用新技術，其利潤率就會上升，但是隨著新技術在整個行業擴散，它們較低的資本生產率（即更高程度的機械化）會減少社會回報，一定會減少先前領先者的利潤率。歐內斯特·曼德爾（Ernest Mandel, 1983）指出，當新技術剛剛被采用時，率先使用新技術的資本家會獲得超額利潤，在這一點上，置言是正確的。但是，隨著過度積累的影響和商品價格的降低，超額利潤率隨之消失，那些率先采用新技術的資本家只能獲得平均利潤，但是這個平均利潤率要比過程剛開始時的利潤率低。如果從方法論角度看，置言的分析方法屬于個體主義的分析方法，馬克思的分析方法屬于整體主義的分析方法。（3）置言定理沒有考慮固定資本影響。喬斯·阿爾貝羅、約瑟夫·佩爾斯基和安瓦爾·謝赫（Jose Alberro ＆ Joseph Persky, 1981; Anwar Shaikh, 1978、1980）等認為，置言定理沒有考慮到固定資本的影響，如果考慮這一因素，那么利潤率將表現為下降的趨勢。安瓦爾·謝赫（Anwar Shaikh, 1980）指出，如果忽略固定資本，成本準則和生產率準則是一樣的。不過，羅默堅持認為，即使存在固定資本，在其他因素不變即實際工資和剩余價值率不變，技術創新仍然會導致資本家的利潤率上升。（4）置言的分析方法抽象掉了階級關系的作用。杰斯·克里斯琴森（Jens Christiansen, 1976）指出，假定技術選擇由資本家作出是錯誤的，它忽視了一個更為根本的問題，就是這些選擇是怎樣由社會力量的歷史發展形成的。馬克思社會理論的全部觀點是理解這些力量的決定因素，而不是對基于數學關系的真實現實世界作預測，前者只有通過對資本主義積累過程作出具體的歷史唯物主義分析才能達到。安瓦爾·謝赫（Anwar Shaikh, 1978）也指出，置言的錯誤在于其假設技術進步僅僅是資本家的選擇，而馬克思早就指出，在資本主義經濟中競爭迫使資本家選擇降低單位成本的技術，甚至這意味著更低的利潤率。無論誰首先做出這種行動，其產品的價格都會低于其他的資本家。那么其他資本家的唯一選擇是，要么得到比以前更低的利潤率，要么得不到利潤。（5）置言定理的前提假設不符合現實。塞克戴斯（K. K. Theckedath, 2001）認為，在一個比較長的時期內，置言定理關于實際工資不變的前提條件是錯誤的。馬克思曾指出，勞動者的必需品需要取決于一個社會文明化程度，這種需要隨著資本主義發展而擴大。此外，馬克思還指出現代工業必然需要較高的教育水平。同時，資本積累過程必然導致勞動強度的增加，以及工人階級為補償勞動力消耗對增加工資的斗爭。（6）未來生產率提高不會降低現在的生產成本。生產率提高會導致未來投資成本的削減，但不會使個別資本家從當前投資中獲利，因為資本家對現有機器的支付并不會減少。事實上，技術創新越快，生產率增長越快，機器就越容易遭受“自然貶值”而過時，這必然對利潤率產生越來越大的壓力。不過，如果遭受損失的資本家退出生產，另外一些資本家從廉價購買他們的廠房、設備和原料中受益，這就會緩解利潤率下降的壓力。危機正是通過創造這樣的條件而延緩利潤率的下降。

第六，產品創新是否就動搖了馬克思利潤率下降規律的方法論基礎？針對這個問題，高峰在《產品創新與資本積累》一文中指出，產品創新的引入不能否定工藝創新地位，自然也不會動搖資本積累理論的基礎。誘致資本主義經濟到達長波上升時期的重大創新，更可能是引起生產技術基礎和社會生活變革的、以重大資本品的創新為基礎的重大工藝創新。正是這種類型的創新有可能帶動技術創新的集群，從而推動較長時期的資本積累。如果把產品創新概念進行擴展，既包括消費品創新，也包括資本品創新，那么產品創新和工藝創新就不能截然對立起來。資本品創新和工藝創新不過是同一過程的兩種提法。這樣一來，產品創新的引入就包容了工藝創新概念。產品創新的引入并沒有否定工藝創新和生產率增長在資本積累過程中的普遍性和重要地位，那么就不會動搖資本積累理論的基礎。高峰還把危機期間利潤率下降的根本原因和利潤率長期下降的直接決定因素區別開來。剩余價值生產和剩余價值實現的矛盾是危機前夕和危機期間利潤率下降的根源，而且這種下降是一種周期性現象，與利潤率的長期趨勢不能等同。資本有機構成提高是導致利潤率長期下降趨勢的直接決定因素，這是資本在生產相對剩余價值的目的支配下采用勞動節約型工藝創新的必然結果。對于這兩個條件的關系，高峰概括為，資本有機構成提高是一般利潤率下降的直接條件，剩余價值生產和剩余價值實現這一對基本矛盾是暗含的基礎和前提，如果不存在剩余價值生產和剩余價值實現這對矛盾，比如產品不需要出售或者是資本家可以任意提高產品的價格，那么即使資本技術構成和價值構成上升，資本的平均利潤率也可以不下降。謝富勝等（2010）強調，資本有機構成提高正是技術創新和主導產業長期變化的體現，新部門在長期中同樣不能避免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和利潤率下降。余斌（2012）認為，產業部門多樣化所帶來的非生產性勞動使利潤率下降得更快，根本談不上產業部門的多樣化可以抵消利潤率的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