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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生存探尋:一種創作現象

人不僅需要現實層面的價值關懷,也需要超越層面的終極關懷,正如海德格爾所說:“此在充當的就是首先必須問及其存在的存在者”[德] 海德格爾:《人,詩意地安居——海德格爾語要》,郜元寶譯,世紀出版集團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版,第5頁。。在傳統中國人的價值體系中,儒、釋、道是互補的,儒注重現實關懷,為人的精神提供現實層面的價值關懷,釋與道則提供了個人超越之路。不論是“禪悅”還是“逍遙”,都是要在終極層面上給予生命價值庇護,雖然最終得到的只是一種“樂感”。劉小楓在分析屈原自殺現象時精辟地分析了這一點。參見劉小楓《拯救與逍遙》(修訂本),上海三聯書店2001年版。王維與蘇軾不會自殺,正是因為他們建立了一種立足于個體生命的終極關懷,現實中的挫折只是外在的“穿林打葉聲”,在一個超然的主體心中,永遠是“也無風雨也無晴”。

但是,在新文化運動中,傳統價值體系轟然倒塌,不僅“孔家店”被打倒,釋與道同樣遭到重創。與此同時,救亡圖存成為時代主題,為中國人提供了現實層面的價值關懷,科學與民主則在器用層面上為這一目的服務。但是超越層面的價值關懷仍然缺失,個體生命失去了自我超越之路,有學者稱這種現象為“形而上文化層面的缺失”楊春時:《文化轉型中形而上的缺失及其代價》,《文藝評論》1996年第5期。

中國現代詩歌中的生存探尋正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出場的。對于詩人而言,尤其不能容忍精神的漂泊無依,不能接受沒有終極價值關懷的虛無狀態。劉小楓曾經說:“現世(可見世界)與超驗的意義世界(不可見的世界)之間的中介者就是詩人。”劉小楓:《拯救與逍遙》(修訂本),上海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53頁。王岳川也認為:“藝術在最為本真的意義上把握住了人的生存的意義問題。藝術以其對生活世界之謎的徹悟而揭示了人感領生活意義的無限可能性,以及人性與世界關系的真實價值。”王岳川:《藝術本體論》,上海三聯書店1994年版,第251頁。在此意義上,為生命尋求終極層面的價值關懷就是詩人不可擺脫的宿命,生存探尋也就是中國現代詩歌中必然的創作現象。

作為在特定時代、特定文體中出現的創作現象,中國現代詩歌中的生存探尋具有以下特征。

(一)對生命虛無處境的認識與反抗

身處文化轉型時期,舊的價值體系已經崩潰,新的價值體系只注重實用層面,缺乏形而上的關懷,作為對于人的終極意義尤為敏感的詩人,必然會遭遇虛無的困擾。在現代科學所展現的宇宙圖景中,人不過是一粒微塵,在鐵的自然法則面前,人對于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來自茫茫無邊的黑夜,去向茫茫無邊的黑夜,生命不過是“死神唇邊/的笑”(李金發《有感》)。在現代社會中,常人沉醉于自欺的狀態,在種種無聊的消遣與虛假的意義中耗盡生命。這樣的虛無境遇顯然是詩人所不能容忍的,他們在創作中一方面揭穿種種謊言,彰顯虛無的本相,一方面為生命尋找意義,創造意義。

在中國現代詩歌中,冰心的詩是以虛無為底色的,正是因為要反抗虛無,她才會走向基督教,才會與泰戈爾有相見恨晚之感,才會到自然、母愛與孩子中尋求意義,并在此基礎上創造性地提出了一個功能性的意義:“愛的哲學”。馮至的詩同樣縈繞著濃厚的虛無感,生存哲學不過是他反抗虛無的一種方式,楊家山上的一草一木引領他走上反抗虛無的精神超越之路。穆旦對于虛無有著尤為刻骨的體驗,他殘忍地揭去現代社會的種種偽飾,彰顯生命的殘缺、社會的荒誕。他在現代社會中掙扎、呼號,正是要尋求意義以反抗虛無。這樣的詩人還有許多,例如,林徽因、李廣田、陳夢家等在自然萬物的變幻中看到生命的短暫易逝;金克木不能接受現代科學視野中人的處境,希望從宗教中尋求意義;路易士為了擺脫虛無的糾纏,在“身體”中尋找超越之路;卞之琳在學者的睿智中,認識到生命的虛無;廢名沉溺于禪宗;宗白華追尋宇宙中的“大優美精神”……他們都是因為不能忍受生命的虛無處境,不能忍受終極意義的缺失,所以四面出擊,多方求救,渴求意義,以反抗虛無。

(二)無法定義、不可言說的終極意義

正視虛無,反抗虛無,為此而追尋終極價值關懷,尋求一個最終的精神家園,是這些詩人的共同追求。但是除去極少數詩人之外,他們都無法踏上這個最終的家園,這個終極的精神伊甸園永遠搖曳在前方,永遠處于不可抵達的彼岸。它是無法確定的,不可言說的,隨著詩人探尋的腳步前移,它也隨之向無限的前方展開。詩人常常是在痛苦掙扎中找到一種價值依托的,但是在片刻的欣悅之后,發現抓住的不過是蟬蛻,蟬聲仍然從更為遙遠的彼岸傳來。

冰心詩中的基督教是這樣,“愛的哲學”也是這樣,她既不信仰基督教,也不相信“愛的哲學”。正如茅盾所說,它們不過是冰心“靈魂的逋逃藪”和“橡皮衣”茅盾:《冰心論》,范伯群編:《冰心研究資料》,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240頁。。在此意義上,基督教和“愛的哲學”都是她在生存探尋之路上創建的意義驛站,最終的意義永遠遙不可期。馮至對于存在主義哲學也并不是毫無保留的接受,事實上他對于存在主義充滿懷疑,對于“選擇”“蛻變”“關聯”也只是半信半疑。他所期望得到的,不是“選擇”,而是占有全部的“選擇”,他渴望的是一個萬全永生之“我”。楊家山上的一草一木為他敞開了一條精神超越之路,但是那蘊含在自然背后的精神仍然是無法確定、不可言說的。他只能敬畏地接受自然的引領,卻不知道那引領自己的是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將被引領到哪里?穆旦的痛苦,可以說是痛苦到了殘忍的程度,他將自己的血肉之心放在虛無的毒汁中烹炸,他的詩就是這顆血肉之心撕心裂肺的哀號。不論是宗教還是“肉體”,只是他在生存探尋之路上的精神小憩。宗白華好像是找到了一個可以依托的終極存在:宇宙中的“大優美精神”,但那只是一個含糊不清的東西,他無法予以明確的描述,事實上所謂“大優美精神”仍然是不可定義、不可言說的。廢名在禪宗里得到了慰藉,但是禪宗本身并不構成超越,而是反向地自我消解,是在“禪悅”造成的假象中,遮蔽了虛無,消解了生存探尋。

(三)體驗性

詩歌中的生存探尋,與哲學不同,必然強調體驗性。詩是體驗,不是科學的公式,邏輯的演繹,沒有具體的生命體驗就沒有詩歌。詩人對于生存意義的追問注定是全身心的投入,是整個生命的行為,是知性與感性的交融,是肉身與智力的交融。從表面上看,詩的體驗性決定了它不如哲學理論那樣明晰,但這正是海德格爾等存在主義哲學家所推崇的,只有詩才能夠保持與具體生命的直接關聯,而不會像一些抽象理論那樣,在不斷的抽象中走向僵化,遠離生命而去。

(四)個人性,即與國家、民族等集體本位相對立的個人本位

生存探尋是對于個體生命終極意義的精神探尋,它立足于個體生命,是個體生命的自我追問、自我超越,是個體生命向自由與無限境界的飛升。就詩歌本身來看,詩歌是一種個人的藝術創作活動,現代詩歌尤其強調表現個體生命經驗。祈求于他者的精神超越不可能在詩歌創作中實現,至多只能在詩歌中得到表現,而其本身并不構成生存探尋。就中國現代詩歌史來看,這些詩歌都出自自由主義詩人筆下,至少在他們創作這類詩歌期間屬于自由主義詩人。

 

在此基礎上,可以給予中國現代詩歌中的生存探尋以一個嚴格的界定。

中國現代詩歌中的生存探尋就是詩人在創作中通過體驗追問個體生命的終極意義,尋求終極關懷的過程。在此過程中,作為存在者的詩人從日常迷醉中猛醒,直面虛無的生存境遇,并通過反抗虛無、尋求意義、創生意義使生命不斷自我生成,實現生命的超越。中國現代詩歌中的生存探尋具有三個基本屬性:個人性、體驗性、超越性。所謂個人性是指生存探尋的主體是個人。所謂體驗性是指生存探尋的方式是體驗。所謂超越性則包含兩個方面的內容:首先,它是一個探尋生命終極意義、尋求終極關懷的過程,也就是追尋“存在”(海德格爾)與“大全”(雅斯貝爾斯)的過程,這個終極存在是不可確定、不可言說的,所以這種追尋是永無止境的;其次,由于獲得了一種超越性視角,從形而上的高度俯視現實,從而揭開了偽飾的面紗,直面生命的虛無境遇與世界的荒誕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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