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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霍老黑和梅花坐在柳木圈椅上,聽到有人踹門,心中像敲鼓一般,怵然生出些恐懼來。他倆做夢都想不到,誰有這么大的膽量,竟然敢狂踹他家的大門。他家的狗首先跳出來,沖著大門狂叫喚起來……二臭家的狗和樹上的麻雀也跟著湊熱鬧?;衾虾谛睦镎R狗和麻雀,大門又被踹了幾腳,還有孩子的喊聲。霍老黑沒有聽錯,確實是有人踹他家的大門。他讓梅花別動,頂著竄到腦門上的怒火,邊走邊問:“誰啊?踹什么踹?”

梅花緊跟著走出門來,霍老黑讓她回屋去,嘟嘟囔囔拉開門插棍,竟然是他老婆和桂花。他不想招惹她們,就想趕緊把門插住。桂花雙手使勁推著大門。霍老黑畢竟老了。桂花是有備而來,大門已經開開,就別再想關了。

“霍老黑你給我出來!我今兒想問問你,你是烈屬我為什么不是?”二臭娘終于發問了。

“就因為你不是大臭的親娘,你要是不服就問縣里。”

桂花用肩膀頂著門,霍老黑沖著桂花嚷道:“你在這搗什么亂?你要再不放開,我就去叫支書?!?/p>

“哎喲喲!”桂花陰陽怪氣,“我是來拜見公公的?!?/p>

“去去去!你要是再搗亂,我可真去叫干部了?!被衾虾谏焓謥硗乒鸹?,他只想把關大門,不想和二臭娘翻騰那陳年老賬。

“霍老黑!”桂花煽風點火,“你可沒白活啊?你不想要老婆和兒子就不要了。你想和誰過,誰就跟了你,還當了烈屬,好事怎么都讓你占了?”

霍老黑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扔下門,背著手,走進院子里,說:“反了反了!梅花,你快去叫支書,她們是欺負我老了?!?/p>

“好?!泵坊ㄗ叩介T口,瞥了一眼桂花,“蹬蹬”地向村委會走去。

霍老黑倒背著手在院子里轉圈圈。這時候,二臭娘已經跳著腳罵了起來:“霍老黑你個老流氓!霍老黑你個老無賴!霍老黑你個老不是東西!你說你還是人嗎?霍老黑你就不是人,你就是一畜生,豬狗不如!”

二十多年前,二臭娘背地里也沒少罵霍老黑。那時候,只要二臭娘一罵他,霍老黑就揍她,在她臉上扇幾巴掌,還用離婚來恐嚇她。二臭娘立刻就像貓一樣地老實了。霍老黑想到這里,返回到門口,走到二臭娘的跟前,掄起胳膊就想扇她的嘴巴子,一邊說:“我讓你罵!我讓你罵!”

霍老黑舉起的胳膊,卻被桂花檔住了。桂花猛地往后一推,霍老黑倒退了幾步,就蹲在地下。

“你敢打我?”霍老黑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你看支書來了怎么收拾你?!?/p>

“現在你還敢打人。”桂花說,“我倒要看看支書能把我怎么樣?”

“我打老婆怎么了?”霍老黑氣喘吁吁,“她要是再敢罵……”

“哎喲,現在怎么又成你老婆了。”桂花撇著嘴說,“你鉆進兒媳婦被窩里的時候,你當烈屬的時候,你領到撫恤金的時候,她怎么就不是你老婆了?”

“你這個狐貍精,”霍老黑有氣無力,“我們家的事都是你挑的?”

“霍老黑你個狗操的!霍老黑你不是人操的!”二臭娘又跳著腳罵起來了……

二臭娘突然明白過來,霍老黑已經老了,不是過去的老黑了,所以才敢跳起腳來罵他。“霍老黑你出來,到大街上說道說道。你和我分了家,和那不要臉的過在一起。你簡直就是個畜生,我倒要看看你死后,誰給你打幡,誰給你摔瓦……”

“好!罵得太好了。”桂花豎住大拇指說。

“簡直是笑話!”霍老黑在院里,喘著粗氣喊著,“我今兒真是很后悔,當初就該和你離婚,留你這個禍根。”

“也是的,你干了缺德事,當你死了,誰來為你打幡摔瓦,披麻戴孝?誰會為你抬棺入墳呢?”

“桂花!你這是胡說什么?”支書霍城走到跟前,他聽到桂花和霍老黑吵架,不滿意地喊著,“你又不了解情況,少聽別人亂嚼舌頭,上輩人的恩恩怨怨,你少瞎摻和,聽我的,領著你婆婆回去?!?/p>

“支書??!你看看!”梅花掉著眼淚,“她們這樣欺負人,我們以后還怎么過呢?”

“她還打我?!被衾虾谥钢鸹?,“她把我推倒在地,你看我這一身土。”

“桂花,老人就算有一千個錯,”霍城說,“你也不能打老人?!?/p>

“別聽他胡說。你問問大伙,他想打我婆婆。我就是擋了他一下,是他自己摔在地上的?!?/p>

“好了。你們堵著門口罵烈屬也是絕對不允許的?!被舫强戳丝此闹?,大家都躲得遠遠的。二臭娘和霍老黑,又打又罵,竟然沒一個過來勸解?;舫前崖曇艄室馓岬酶吒叩?,“你們這也太不像話了,還有沒有王法了?”

“罵了,就是罵了。”二臭娘瞪著霍城,“我罵我老頭子,怎么了?我要是犯了法,你就把我抓起來?!?/p>

“我說大娘??!”霍城板起臉來喝斥,“在大街上罵誰也不行,要是想罵,你到你家里罵去,回到炕頭上,鉆到被窩里罵去。你讓大家評評理,你堵住人家門口胡罵亂罵、東拉西扯,成何體統?”

“我沒有亂罵!你說老黑和梅花是不是畜生。”二臭娘瘋了似的地喊著,“我罵他們弄出了孽種。我罵他們豬狗不如。老黑就是個畜生,那娘們也是畜生,我還說老黑就是死了,我兒子也不會給他打幡摔瓦,我今兒就是罵了!不但今天罵他,我還要天天罵他,非把他罵死不可……”

“你這簡直是胡攪蠻纏,你這是在撒潑,耍無賴?!被舫菨M臉怒氣,指著二臭娘的鼻子,“只要你站在大街上指名道姓地罵人,那就不是你們的家務事?!?/p>

“哎!我們是不是兩口子?”二臭娘喊著說,“他是烈屬,我為什么不是?我現在就想搞明白,當著大伙能說清楚嗎?”

“你這個問題,我給你解決不了?!被舫怯X得只有高聲、有氣勢,才能壓住二臭娘,“在定烈屬的時候,你干什么去了?當時你怎么不提,現在算后賬,晚了?!?/p>

“我就在家里,我給老黑奶兒子呢?!倍裟锢蠝I橫流起來,“老黑根本就沒告訴我這件事,這都是那娘們搗的鬼,欺負我不懂。我就是不明白,大臭根本沒有動那個娘們的身子,她咋就有孩子了?咋就是烈屬了呢?”

“哎哎!我警告你,說話要有證據?!被舫钦f,“你應該不應該是烈屬現在已經蓋棺定論,你要是不服,你可以到縣里反映?!?/p>

“我當然有證據了。”二臭娘說,“大臭剛從部隊回來,霍老黑就要給大臭娶媳婦。大臭結婚第二天就走了。我感到很奇怪,就問大臭為什么要走。大臭和我說……”

“別說了。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被舫勤s緊制止住二臭娘,“你現在說什么都沒用,你就站在大街上,站在房上,站到天上,你也當不上烈屬。你兒子當了老師,又娶了媳婦,還有了孫子。你不好好享福,跑到大街上這樣吵鬧,這是何苦呢?”

二臭娘哽咽著:“要是讓你遇到老黑這樣的畜生,你恐怕早就殺了他了。我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我身上像壓著一座高山。我肚子里裝的全是氣。我要不是為了二臭,我早就死了。”二臭娘說著坐在地下,拍著大腿大哭……

“我明白了?!被舫屈c點頭,瞪了一眼桂花,“我就知道是你挑的。我可告訴你桂花,不管有什么理由,哪怕你婆婆像竇娥一樣冤,你們站在大街上辱罵烈屬,都是犯法的事。我是沒辦法管制你婆婆,我也沒法處理你,那我就處理二臭,從現在起,不準二臭再當老師了,有勁你們就鬧下去?!?/p>

“不當就不當唄,你有本事把二臭開到臺灣去?!惫鸹ㄟ@么說著,口氣已經軟了下來。她心里突然后悔起來,我說這些氣話干什么?如果二臭不能繼續站在講臺上,他就轉不成公辦老師了,那我嫁給二臭不就是白忙活了嗎?

“這可是你說的?!被舫琴€氣地說,“但愿你別后悔。再有一條你可明白,烈屬是受政府保護的。我還是那句話,在你們家里,愿意怎么吵就怎么吵,想怎么罵就怎么罵,只要到大街上罵人,我就得管。我是不能把二臭開到臺灣去,但我有權取消他當老師的資格。如果還不服,那我就讓公安局把你們抓起來……”

2

下課的鐘聲響了,教室里的學生們,擠著跑出來。天陰沉沉的,西北風“呼呼”地刮著……二臭拿著課本,剛從教室里走出來,一陣大旋風,卷著灰塵和樹葉,打著旋兒刮過來。二臭用書本擋住眼睛,閉住嘴,讓旋風刮過去,拍拍身上的土,往辦公室走。霍嫂縮著身子,避開風向,跑了過來,歪著頭說:“二臭,你趕緊回去,你家桂花正領著你娘大吵大鬧呢?!?/p>

“你說什么?”二臭被摸不著頭腦,“鬧什么呢?”

“你不想想,能和誰呢?和你爹唄!你娘把你爹那點事都抖落出來了,又是在大街上……”

天空越來越灰暗,太陽躲進了云里,灰蒙蒙的塵土把天空攪了個昏天亂地。村子里的樹木,隨風搖曳,發出酷似吹號似的響聲。原來隨處可見的麻雀們,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只有那幾條野狗,頂著大風,尾隨著二臭。二臭趕到家門口,霍老黑的大門已經關住了。娘的臉色慘白,白發蓋住眼睛,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桂花往起拽,二臭上前架住娘。二臭娘突然掙脫出去,一頭撞在霍老黑的大門上。二臭娘來勢兇猛,二臭和桂花都沒防備。娘的腦門撞破了,血流下來?;衾虾诩业墓酚纸袉酒饋?。二臭家的狗跟著汪汪……

“娘,你怎么能這樣?”二臭上把娘抱在懷里,“作孽的是他們,想罵你就罵。”

“二臭,你是這么想的?”

“只要娘高興,能出氣,天天罵那老烏龜都行,咱以后不在大街上罵了。到房上罵去,當著老天爺罵,讓他們抬不起頭來……”

“二臭,我就是想替娘撐腰,讓娘出出氣,煞煞他們的威風……”

“娘,咱們到診所去。你頭上還在流血,讓醫生包扎一下,回來再罵好不好?”

“不,我不去。”二臭娘兩眼發直,再次掙脫開二臭就往村東跑。邊跑邊瘋了似的喊叫著,“我只要二臭,只要你不殺二臭,你想和誰過就過……”

“娘,你這是怎么了?”二臭緊跑了幾步,把娘攔腰抱住,使勁地搖晃著,“你在說什么?霍老黑是不是威脅過你,想殺我,你說???”

“二臭,娘已經給我說過了,霍老黑為了和梅花一起過,在半夜三更,曾經綁住娘的手腳,堵住娘的嘴,拿著殺豬刀子威脅過娘,逼著娘和他分家的,否則就殺了你和娘?!?/p>

“這個王八蛋!”二臭咬著牙,在霍老黑的大門上狠狠地踹了幾腳,大喊道,“霍老黑,有本事你給我出來,你看我敢不敢先宰了你?”

霍老黑家的狗再次狂叫起來,二臭家的狗也跟著叫。街上那幾條野狗被二臭的舉動嚇跑了。

“霍老黑跑不了。”桂花拉著怒火滿腔的二臭,“咱們還是先給娘上藥去?!?/p>

二臭又踹了踹霍老黑家大門,便和桂花架起娘的胳膊往診所走去。

3

二臭剛回到學校,就被校長叫到辦公室了。校長耐心地勸解二臭:“實話實說,霍城做得對,就應該給烈屬做主。否則,那些流血犧牲的烈士,不就寒心了?我希望你要搞清楚,保護烈屬不受到傷害,是霍城推不掉的責任和義務?!?/p>

“我知道,”二臭說,“那霍老黑霸占烈士的老婆,就不犯法?”

“哎,這事可不能亂說?!被粜iL擺擺手笑笑,“得有證據。”

“那就讓霍老黑和臣雪做親子鑒定,準能查出臣雪到底是誰的兒子。”

“別胡說了。就算臣雪就是霍老黑的兒子,那誰也沒有辦法。”

“可我娘說,大臭哥是看到霍老黑和梅花光著身子在炕上才走的?!?/p>

“那又有什么用,大臭已經是烈士了。桂花也是的,要是因為你娘沒當上烈屬,到縣里查查政策不就清楚了?何必在大街上吵鬧?我的意思是,既然已經鬧了起來,那就讓桂花給霍城道個歉去?;舫俏伊私猓攒洸怀杂病!?/p>

“道歉?”

“二臭,你可別忘了,禍是桂花惹的,不就是一句話嗎?霍城在氣頭上,當著那么多人,已經把大話說出去,你總得給個臺階吧?”

“算了。我寧可種地,也不讓桂花給那流氓道歉去。誰不知道,只要是女人求他,哪一個能清清白白地回來?”

“二臭,你越說越混賬了。你怎么就不明白,那都是嫉妒、造謠、污蔑、圈套。再說,你和別人一樣嗎?為了家務事,就斷送你的前程,值得嗎?如果能繼續站在講臺上,你馬上就會轉成公辦老師。你不讓桂花試試,怎么就知道不行了?只要桂花人到,就是禮到了。”

“我知道,校長是為我好,是在幫我,我會好好考慮的。”

“考慮什么?你要還認我這個老兄,必須讓桂花去,這是命令?!?/p>

二臭走到大街上,一看到人,就覺得有點兒丟人??苫羯┢珡拇箝T里跑出來,問二臭為什么回來?霍城是不是把他開除了?霍嫂身后還跟著好幾個女人,有的站在前頭、有的站在后頭,把二臭圍在中間。

“霍嫂,你這是明知故問?!倍裟樕蠋е嘈?。

“這個王八蛋,還點炮就響?!被羯┝R著,“聽嫂子的,叫你娘和桂花,堵在霍城家門,好好罵他一場,把那狗日的事都給他抖落出來……”

“二臭,別聽霍嫂的。罵人也得有證據,總不能無緣故地亂罵吧?霍城的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燈。”

“怎么沒證據呢?好多家都要不上房基地,大龍的老婆就能要上,為什么?”

“行了,別凈說些混話了。二臭,我給你說,有證據咱也不能罵人家,有事說事,有理說理。但找還是要找的。你娘罵你爹,這本來就是家務事。你們家里那點事他又不是不知道,裝什么臭傻呢?”

“哎,別不懂裝懂了。烈屬受到騷擾、謾罵,支書是要管的。烈屬受政府的保護,對二臭專政專政,也是有情可原的?!?/p>

“專政個屁。霍老黑和二臭娘先是夫妻,為什么就不是烈屬呢?這就是吵架的原因。二臭娘問得對,既然是兩口子,二臭娘為什么不是烈屬?”

霍嫂向來見火就著,煽動著說:“二臭不好意思去找,咱們去找霍城,他為這事開除二臭,就是不對。這不是欺負我們后街的人嗎?”

“哎,你還別說,這個辦法不錯。只要霍嫂一句話,我們都跟著你上,替二臭討個公道?!?/p>

“我謝謝大家了,你們可千萬別去。”二臭撂下這句話,就溜走了。

二臭推開門,身子變成軟塌塌的了。臉上像霜打的樹葉似的,嫌隙出僵硬干燥來。狗已經看清楚是他了,還是“汪汪”起來。霍老黑家的狗也跟著起哄。二臭第一次感到狗的叫聲是如此煩人。二臭黑著臉咆哮起來:“叫什么叫?”上前踢了一腳。狗摔倒在地上,一骨碌又爬起來,瞪著眼看看二臭,一聲也沒有再叫。

二臭娘坐在門檻上發呆。二臭當不當老師,回來與不回來,好像跟她沒有關系了。桂花從廚房里出來,腰里系著圍裙,驚詫地問:“怎么,霍城還真把你給開除了?”

二臭臉沉下來:“不當老師也死不了。”

“胡說,事是我惹的,干嘛拿你開刀呢?”

“算了,我寧可種地。給他道歉,等下輩子。”

“這不是當不當老師的問題。不行,我找那狗日的去。”

“不準去!”

桂花把圍裙扔在一邊,說:“怕什么?我就要去?!?/p>

亞新正在屋里玩耍,一聽桂花要出去,便喊著媽媽,追過來。二臭眼急手快,拽住了亞新。亞新就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二臭娘還坐在北屋的門檻上,兩眼呆滯。亞新再怎么哭鬧,都與她無關。二臭把亞新抱起了,放到屋里,任憑他哭。然后和娘并排著坐下,摟住娘的脖子,說:“娘,你這是怎么了?說句話好不好?”

二臭娘嘴里嘟囔著,聽不清說的是什么。

4

桂花到了村委會,沒有霍城。

村委會在村西口的公路東邊,院子很大,一邊是戲樓,一邊是辦公室,又是村民開大會、看戲、看電影的地方。樹木落葉的季節,秋風高起,花草枯萎。院子沒有樹木,凡是空閑的地方,都長滿了雜草。野花早已凋零,雜草沒了水分。那些殘黃、卷曲、僵直的樹葉,被大風挾持起來,飄落在草叢中,從這邊滾動到那邊,又從那邊飄到這邊……

桂花暗自下了決心,見到霍城,不再吵鬧,不能賭氣,要和霍城好好說說。二臭當著老師,那是我的臉面,我之所以慌著嫁給二臭,不就是沖著他是老師嗎?二臭好不容易快要轉正了,可不能讓我給攪黃了。

霍城好像知道桂花要來,桂花剛站了一下,霍城就來了。看到霍城,桂花的怒氣早就隨著風跑得無影無蹤了。她捋了捋頭發,給了霍城一個羞怯的笑臉。

霍城剜了桂花一眼,坐在椅子上抽煙。桂花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站在霍城面前,委屈的淚水,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

“怎么啦?老實了?”霍城訓斥著,“你那潑婦樣哪去了?我就不信,我整不了你們這些挨操的娘們?!?/p>

桂花心里“咯噔”了一下子,霍城怎么能罵她呢?那她也不能還嘴,只要霍城能善罷甘休,那就讓他好好地罵一頓……

霍城扔了煙,突然從后面抱住了桂花,說:“要想二臭回到學校,你就老實點,這可是你送上門的。”霍很熟練,兩只手迅速從棉襖下邊抓住她雙奶。桂花全身一抽,打了個激靈,她只是象征性地掙脫了幾下,說:“你這是干什么?”

“干什么?”霍城并沒松開手。桂花哪里知道,霍城就那么抓撓了幾下,她就感到太鮮活、太神奇了。原來,她一直處在期盼之中?;舫侨烁唏R大,神氣十足。她覺得像被老虎鉗子夾著,根本動彈不得。她像小貓一樣,卷曲在霍城的懷里,任憑擺弄了……

5

亞新還是哭鬧著找媽媽。二臭抱起亞新,心里“騰騰”跳個不停。校長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只要桂花肯去,霍城就有了臺階,校長就能替我說話。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不能讓我的前途、十幾年的教齡,就這樣泡湯了。二臭抱著僥幸的心理,窺視著桂花堅定的腳步,禁不住為桂花能有這輝煌的舉動而興奮,他家就缺少這樣敢作敢為的人。要是娘能像桂花一樣,梅花也不至于把爹搶走。于是,二臭沒阻攔桂花,也不讓亞新追趕桂花。二臭之所以發奮讀書,好好教學,不就是為了揚眉吐氣,期盼著能轉成公辦老師,能掙到國家的工資嗎?

二臭拿起一根棍子來讓亞新打狗玩。狗畢竟是畜生,有二臭給亞新做主,狗也不敢咬。狗被打得轉圈圈,亞新才止住了哭聲,發出“咯咯咯”的笑聲。二臭讓亞新打狗,他仰起頭來,看院子的老槐樹,又看看地下那一層發了黃的葉子,禁不住地感慨起來。樹葉和樹枝總是要分離的,洋槐樹的木質再堅硬,葉子無非是晚落幾天,終究是沒辦法四季常青。娘默默地坐在門檻上,一會兒流淚,一會兒笑,一會兒嘟嘟囔囔地罵霍老黑。亞新把狗打得“汪汪”直叫……

天空已經暗了下來,深邃的蒼穹,深不可測。大街上沒了動靜,家家戶戶都在做晚飯。桂花推開大門進來,亞新扔掉棍子,撲到桂花的懷里,繼續哭天抹淚。二臭看不清桂花的表情,他只覺得桂花比剛才興奮了許多。二臭又否定了那種感覺,我不能往壞處想霍城,他們那是嫉妒、造謠、捕風捉影。再說這事本來不怨霍城,事是桂花惹的,道一道歉也是應該的。現在正是做晚飯的當口,桂花不會是在大隊找霍城的嗎?想到這,二臭頓時顫抖起來,像重重地挨了一槍,有點心慌。于是追著桂花到了屋里,開開燈,好好看了看桂花,還是沒看出個所以然來。二臭便半躺在炕上,說:“哎,那狗東西把你怎么了?”

“胡說什么呀?”桂花放下亞新,對著燈光里的鏡子梳理頭發……

“霍城到底把你怎么著了?哎呀,我不讓你去,你非去?!?/p>

“你怎么凈瞎想?你看我是那樣的人嗎?”

“我心里早就明白,霍城霸占不了你,我就站不到講臺上去?!?/p>

“你別總把別人往歪處想,人家沒那意思?!?/p>

“沒那意思是什么意思?難道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二臭,你別和自己過不去好不好?!?/p>

“你們是不是已經那個了?”

“什么這個那個的。我去找霍城道歉,還不是為了你嗎?”

“誰讓你為了我?我說過,我就是不當老師了,也不去當王八。”

“誰讓你當王八了,你怎么那么愿意當王八呢?”

這時候,二臭娘突然推門進來了,說:“你們說什么了?什么王八不王八的。”

“娘,你好點了嗎?我去找霍城了。你家二臭總把霍城往壞處想,還說我讓他當‘王八’了。”

“這個霍老黑,老流氓、老不是東西。怎么又打上你的主意了。不行,我還要罵他去,霍老黑不是人,是個畜生。”二臭娘又發起瘋來,一邊罵,一邊出了屋子,從槐木梯子上了房頂,沖著霍老黑的院子里就大罵起來……

桂花說:“二臭,趕緊把娘拉下來?!?/p>

二臭說:“拉什么拉,罵幾句就罵幾句,罵出來就暢快了?!?/p>

“別胡說了,房上黑燈瞎火的,把娘摔著了怎么辦?”

二臭磨磨蹭蹭不動地方,桂花從炕上拉下二臭,把他推出門外。二臭嘟嘟噥噥上到房上,娘已經罵了一場了。二臭拉娘坐在房上,勸娘下去,想罵明天再罵?;衾虾诩业脑豪锪林鵁?,昏黃的燈光,和黑暗混攪在一起?;衾虾谀沁呌悬c動靜,好像是梅花和霍老黑的爭吵聲,緊接著就看到霍老黑家的木梯子顫動起來。二臭做好了準備,霍老黑要是敢上來耀武揚威,我就豁出去不當老師,也要教訓他一頓。二臭看到霍老黑頭閃了一下,就聽到“撲通”“哎呀”一下子,好像掉下去了。二臭也沒有多想,他拉著娘下去。娘挺著身子,說:“我不下去,我還要罵那狗操的,霍老黑不讓你當老師,我就罵死他?!?/p>

桂花怕二臭火上加油,趕緊也上到房上。因為桂花已經答應霍城,以前的事就此打住,再不能讓婆婆罵大街了。桂花像哄孩子似的說:“娘,今天就算了,咱們明天再罵好不好?”

二臭娘說:“不,我就想現在罵……”

二臭說:“娘,算了,那就明天再罵?”

“霍老師,霍老師!”院子里傳來校長的聲音。

桂花說:“二臭趕緊下去。娘,二臭又能當老師了!”

二臭說:“行啊!校長來了?!?/p>

桂花上前拉住娘:“娘,霍校長來了,走,下去?!?/p>

二臭和桂花把娘從房上架下來,把校長往北屋里讓。校長說:“霍老師,這就對了。這樣罵多難聽?”上前拉住二臭娘,“大娘,別把你氣病了。”

二臭娘拍拍胸口說:“哎!你是大臭吧?你說你剛娶了媳婦,跑什么跑……?”

校長說:“我不是大臭,我是叫二臭回學校的。”

二臭娘說:“你說什么?你爹和你媳婦光著屁股在炕上呢?”

校長說:“別這樣大娘。二臭是很有前途的老師,馬上就要轉正了?!?/p>

二臭娘突然老淚橫流下來說:“霍老黑!我只要二臭,只要你不殺我和二臭,你想和誰過就和誰過?!?/p>

校長說:“哎,這大娘的神經是不是出毛???”

二臭說:“誰說不是,都是他們氣的!”

6

梅花叫來了霍城,阻止住二臭娘的罵。她回到院子里,插上大門,跑到屋里生悶氣。霍老黑蹶跶蹶跶坐在大圈椅上,抽著煙,聽著大門外二臭娘的哭訴和二臭的踹門聲,他們倆雖然各自心焦火燎,卻都按兵不動。

“我的話靈驗沒有?”梅花陰著臉吼,“當初就是聽不進我的話。這回好啦,引火燒身了?!?/p>

“這是桂花挑撥的。”霍老黑說,“有霍城給我們做主,她們要是再敢罵,公安局就會把她們抓起來。”

梅花撅著嘴抱怨:“當初要是聽我的,還會出這樣窩心事?”

“二臭娘是欺負我老了。再倒退幾年,嚇死她也不敢和我叫板。她要是再罵,看我不拿刀子捅了她。”

“怎么,像跑了氣的皮球似的,是不是有點舍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霍老黑起身向屋外走去。天黑了下來。霍老黑拉著燈,院里立刻輝煌起來。二臭娘也從來沒有在大街上罵過他。雖然他早有準備,可仍然像一下子脫光了衣服,游街示眾一般。別說梅花難以接受,他也接受不了。

霍老黑到了院里,開開院里的燈,從西墻跟下拿起掃帚,就著昏暗的燈光,茫然地掃著地下被霜打過,被季節吸干了水份,被蟲子咬得千瘡百孔的梧桐樹葉。有的像麻花似的圈起來,把丑陋的面容包在里面。有的挺著枯干僵硬的身子,混雜在其中,做著最后的掙扎。西北風越發涼了,越刮越大,那棵一摟多粗的梧桐樹上,葉子已經落得差不多了,那些鈴鐺似的圓球球卻沒下來的意思,隨著風兒來來回回地碰著……時而發出干澀、仰天悲嘯及不祥的響聲?;衾虾谔痤^來,看著樹上的殘枝敗葉,和那一簇簇的圓球球,好像敲喪鐘一般。

梅花抱著雙肩斜靠在門框上,說:“這件事不能傳到我兒媳婦耳朵里……”

霍老黑沒承諾什么,因為他不知道二臭娘還罵不罵。他倒不是不敢和她們打架,他就怕打不過她們。他只有裝傻充愣,扮成一副很忙的樣子,把梧桐葉掃到豬圈跟前?;衾虾谀闷痂F锨,他想把梧桐葉弄到豬圈里。狗覺得梧桐葉里藏著骨頭,便仰著頭“汪汪汪”地叫著……拉著繩子活蹦亂跳尋找著什么。霍老黑覺得狗也是欺負他老了,胸中那股火一下子發在狗身上,抬起腳來狠狠地踹了狗幾下子,“我讓你饞,我讓你饞?”那狗悲哀蒼涼地叫了幾聲,倒在地上就死了。

梅花說:“狗是畜生,你的能耐呢?”她覺得大事不好,緊走了幾步,親眼看到狗很不情愿地合上了眼睛。梅花瘋了似地在老黑身上捶打了幾下子,讓他賠狗?;衾虾阝?、粗糙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像哄孩子一樣安慰梅花:“這都是讓那老婆鬧的,我的心糟透了,明天我再去給你抱一只來?!?/p>

“我不要,我就要這只,你賠我的狗?!?/p>

“我沒覺得使勁,怎么就踢死了呢?”

“你就是個狠心賊,拿狗撒氣算什么本事?”

“算了,狗肉大補。去,給我拿殺豬刀,趁狗還有體溫,我得趕緊放血。”?

“沒見過你這心黑手辣的主,竟然把狗活活地踢死?!?/p>

畢竟是一條狗。梅花咂著嘴,拿來殺豬刀?;衾虾诎训兑г谧炖?,拽著狗繩子,像殺豬似的,把瘦小的狗按在豬圈沿上,向狗脖子狠狠地捅進去。

霍老黑哪里知道,狗猶如懷著強烈的憤慨,他一刀捅下去,狗的熱血便猛地躥出來,一下子就噴射到他的臉上和身上了。霍老黑“哎呀”一聲,前胸和滿臉已經是狗血淋漓了。梅花皺起眉,背過臉去,撇著嘴跑到屋門口。就在這節骨眼上,二臭娘在房上又罵了起來。梅花心驚肉跳,說:“聽到沒有,你那老婆又開始罵了?!?/p>

“我耳朵又不聾。”霍老黑回應了一句,心里撲通起來。他拿著殺豬刀挺直了腰,仰著血淋淋的頭顱瞅著房頂。心里說:你個狗操的,沒完沒了了。今天要是不給你一刀,我就不是霍老黑!

梅花看著霍老黑提著刀,說:“真是氣死人了……”

“我今兒非殺了這娘們?!被衾虾谙窕^妝的大紅臉,帶著血腥味走到梯子前,把刀還咬在嘴里,雙手把住腐朽的梯子,一蹬一蹬地上房。“這個洋槐木梯子,還是和二臭娘分家那年做的,已有快二十年了?!鼻皫滋?,梅花想換個新梯子,可霍老黑就是不換。他還說:“你懂什么,這洋槐木梯子能用一輩子,你別看它表皮朽了,它的內心是硬的?!?/p>

霍老黑知道,二臭娘是個吃硬不吃軟的主兒。必須要像那天晚上一樣,拿出點狠勁來?;衾虾谝呀浰阌嫼昧耍搅朔可希灰尪裟锟吹剿槪峙戮蛧槀€半死。然后再把殺豬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那老婆子就老實了。于是他的腿像是加了潤滑劑一樣,蹬蹬地爬到頂端,剛剛看到二臭娘和二臭,腳下那根梯子蹬“咔嚓”地一聲斷了。霍老黑“哎呀”了一聲,摔倒下來。

梅花“哎喲”著跑上去,哆嗦著小聲說:“他爺爺,沒事吧?”

霍老黑把刀從嘴里拿出來,囁嚅著說:“梅花,我的腰、我的腿鉆心地疼。我不行了?!?/p>

“別胡說,我架你回屋?!泵坊ɡ虾谡礉M狗血的雙手往起拽,霍老黑掙扎著挺了挺,便“哎呀、哎呀”地叫著,說:“不行!我的腰疼,頭也昏,我要死了?!?/p>

“那你就在這躺一會兒,我去請大夫?!?/p>

“不要。先把我臉上、身上和手上的血擦一擦,別把來人嚇著了?!?/p>

“你看你,像鬼似的?!惫鸹ㄒ涣镄∨?,拿來溫水和毛巾,蹲在霍老黑跟前,一邊擦一邊小聲地抱怨:“你就是不聽我的,要早換了梯子,能摔下來嗎?”?

梅花沒有別的辦法,一時慌亂手腳,她只能輕輕地推開大門,穩穩關住,悄悄出來。她沒鬧出一點動靜,生怕引起二臭家的狗叫。只要二臭家的狗開了頭,街坊鄰居家的狗都會一齊跟著叫。她怕二臭家笑話,罵她活該。因為她要請大夫,還要找人把霍老黑抬到屋子里,看來想瞞是瞞不住了。

夜幕已經蓋住了整個天空,風還不停地刮著,大街上沒有一個人。梅花站在門口,用手捋了捋干澀的白發,她還是想找霍城。她現在是烈屬,兒子是地委干部,論公論私,找霍城都是理所當然的。另外,還有一原因,那就是臣雪和霍城是最好的同學。臣雪當兵之前,霍城經常到家里吃飯,梅花就坐在桌前,把煮熟的雞蛋剝了皮,臣雪和霍城每人碗里都放兩個。臣雪當兵之后,經常給霍城寫信,也經常問起霍城?;舫侨肓它h,當上支書,還是她告訴臣雪的。梅花和老黑從沒拿霍城當過外人?;舫沁@孩子確實不錯,穩重可靠,有情有義。不管有什么事情找到他,從來不打半點磕巴。

霍城帶著四個男人和村醫生海妹一起來了。他們進到院里,梅花趕緊把大門關住。那幾個男人一進院門就嬉笑打鬧,說話聲太高,還是被二臭家里的狗聞出味來,警覺地汪汪起來。狗這個東西就是這樣,只要開了頭,別的狗便跟著叫。梅花的心隨著狗叫聲突突地跳著……

霍城他們把霍老黑抬到北屋炕上?;衾虾凇鞍パ剑パ健钡睾傲税胩??;衾虾诋吘故橇鄽q了,連氣帶摔,又在院里凍了半天,躺在炕上就昏迷過去了。海妹檢查了全身,除了頭上碰破了一層皮之外,再沒外傷。海妹在霍老黑的頭上包扎了一下,打了消炎針,囑咐明天一定要到大醫院檢查去。

那幾個男人都特別好奇,誰都沒來過霍老黑的家里。他們想象不出,霍老黑和梅花是同住在北屋里,還是分開睡。二臭娘沒有公開罵之前,大家只能胡亂猜測。比如說,大臭和梅花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新婚第二天,大臭怎么就舍得跑了呢?大臭到底上沒上梅花的身子?但細心人怎么推算,臣雪也不會是大臭的兒子。關鍵是臣雪長得太像霍老黑和二臭了,簡直就是霍老黑翻版。二臭娘為什么不是烈屬?霍老黑為什么要和二臭娘分家?哪有兩口子分家的?二臭娘怎么可能允許霍老黑和兒媳在一起過日子?

二臭娘開始罵霍老黑和梅花的時候,鄉親們心中的疑團終于被解開了。二臭娘不但為自己出了氣,似乎也是為大家出了一口氣。

等海妹走了,霍城問:“怎么就從房上摔下來了?”

梅花說:“別提了,二臭娘剛才又罵了半天,要是他爺爺沒有從梯子上摔下來,說不定就用殺豬刀捅了二臭娘了?!?/p>

“那霍老黑可就是殺人犯了。一旦殺了人,你不后悔?”

“她要是再敢罵,我也恨不得捅她一刀。她不怕死,我也不怕,大不了一命換一命。”

“這是何苦呢?她不就罵幾句嗎?她罵你們,你們就不能罵她了?”

“她罵得那叫什么話呢?說實話,我真受不了。她要是再敢罵,我就和她拼命,她這么欺負人,誰都別想好。”

“千萬別這么想。我停止了二臭當老師。二臭娘在她家里罵人,即使去告二臭娘,公安局能不能抓人,也很難說?!?/p>

“這還有沒王法了?她罵的又是烈屬,難道就沒辦法讓她住嘴?”

“咱這是在家里說話。誰都清楚,二臭娘受的委屈也不小,發幾句牢騷就發幾句……”

“她有什么委屈呢?她是欺負我們老了。老黑年輕的時候,嚇死她也不敢罵一句。”

“哎,你能這樣想這就對了。”霍城說完有點兒后悔,但想挽回已經來不及了。于是又補充說,“讓我說,你如果想出這口氣,那就叫臣雪回來。臣雪年輕力壯,又是地委干部,臣雪一定有辦法為你出這口氣?!?/p>

霍城正戳在她的痛處。如果能讓臣雪出面還用他說,梅花的情緒一下子降到零點。

“那我們就走了。聽海妹的,還是讓臣雪拉著爺爺到省城大醫院看看去,恐怕骨頭都摔壞了。”

“好吧!哎,那就麻煩你給臣雪打個電話,就說他爺爺摔著了,讓他趕緊回來一趟,越快越好,我一個人害怕?!?/p>

“好吧,我趕緊打電話去,讓他快點兒回來。”梅花把霍城送到門外,突然想起豬圈沿上那條被放了血的死狗。她叫住霍城:“你們吃不吃狗肉?已經放過血,你們要吃就抬走吧。”

霍城不理解地說:“好好的狗怎么就踢死了?!?/p>

梅花說:“那狗叫得他爺爺心煩,他就拿狗撒氣,幾腳下來就給踢死了?!?/p>

霍城說:“好吧!那我們就抬走了?!?/p>

梅花關上大門,拉滅了院里的燈。原來,院子這個陣地就是這樣軟弱,燈光剛剛撤離,黑暗就鋪天蓋地壓下來。梅花關上屋子門,拉滅了燈,坐在圈椅上,合住眼睛在想往后的日子。僅僅一下午的時間,她家的情況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老黑摔傷,死一般地躺在炕上。她的天,她的地,她的日子,頃刻之間就黑了。臣雪和娟子回來,一旦聽到二臭娘的罵聲,在兒子和媳婦面前,她和老黑的真相可就全盤托出了。她的自尊,她的名聲,可就無地自容了。問題是老黑的老婆還在,還有二臭。事到如今,梅花才感到問題的嚴重性。屋里靜得出奇,伸手不見五指。老黑無聲無息地躺在炕上,一動不動。梅花在屋里坐著、想著,盤算著該如應付臣雪和娟子。

屋外邊的風不怕黑夜,肆無忌憚地刮著。院里的梧桐樹也不怕黑夜,來回搖擺,時而鬧出冷嘲熱諷的聲音來。狗們也不怕黑夜,只要聽到動靜,便要汪汪幾聲。大街上偶爾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梅花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才拉著燈來到炕前頭,摸了摸老黑熱乎乎的光頭,吃驚地喊著:“哎!你的能耐呢?哎呀!你是不是發燒了?”

霍老黑平躺著,嘟嘟囔囔說著胡話。梅花覺得發燒不能耽擱,她趕緊又拉著院里燈,拿著手電慌忙地跑出去請海妹。

大街上一片黑暗,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梅花喜歡夜間在街上行走,只有在夜間,心里才踏實。只有避開人們的眼睛,才能邁開豪邁的腳步。梅花沒有一個交心的朋友,即使和別人說話,也從來不敢看對方的眼睛,她生怕別人窺探出她不光彩的靈魂。現在她拿著手電照著腳下高低不平的街道,輕輕地抬腳,慢慢地落下,生怕驚動臨街家的狗,招來一陣狗叫。梅花剛走了一段,迎面正碰上醫生劉海妹。梅花說:“劉醫生,我正去找你,他爺爺發燒了。”

“我知道要發燒的。我剛才是沒帶退燒針。如果今晚不去醫院就得打退燒針?!焙C帽持幭渥哟掖易叩角邦^,梅花把手抄在袖口里,緊緊地跟在后面。

“這個老黑,怎么發起燒來了?!泵坊ㄓX得失口了,后悔不及,但想收回來已經來不及了。

“怎么不趕緊上醫院?”海妹說。

“臣雪明天肯定回來?!泵坊ㄕf:“地委機關有車,讓臣雪拉著他爺爺去醫院。”

海妹手腳太重,“咣”就推開了梅花家的院門。門的響聲,又傳到狗的耳朵里,二臭家的狗又帶頭叫起來,街坊鄰居家的狗們也跟著叫……

梅花就抱怨自己:我怎么沒走在海妹前面?我應該輕輕地推開大門,讓海妹進去,然后輕輕地關住,省得招惹這群狗。梅花跟著進來,盡管是在夜里,還是沒關大門,干脆等海妹走了再關,千萬別再招惹那些狗了。她都煩死了。她家的生活,她家的風吹草動,好像都和狗叫聯系起來了。

海妹走到炕前頭,叫了幾聲老黑伯。霍老黑昏迷不醒,沒發出聲音來。海妹試過體溫,打過退燒針,說:“后半夜如果再燒,你就去叫我,在村里也沒什么好辦法,只能退退燒,止止痛,還是趕緊去大醫院吧?!?/p>

“我知道,臣雪一回來就去醫院。”

梅花送走了海妹,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看著燈炮里放著凄慘的光芒,更加茫然起來。她覺得她在這燈光里,猶如尸體一般,肉已經脫離,骨頭都落在外面,招來了好多蒼蠅,惡心死了。她干脆拉滅院里的燈,又在屋子里轉彎彎。要不是二臭娘當眾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她和老黑也許能對付著一起度過晚年。梅花怎么都接受不了這個變故。她第一次開始恨老黑,也恨她自己。當初怎么那么糊涂,那么無恥,明知道自己不對,卻一錯再錯。得知大臭死了之后,她就該一走了之,一了百了,干嘛非要眷戀什么烈屬?說到底,還是因為臣雪,才順從了老黑的陰謀詭計,上了賊船,關起門來過日子。一旦敞開大門,或是走在大街上,她就心虛得要命。她現在恨不得霍老黑立刻就死。

她恨霍老黑當初不聽她的勸告。如果干凈利索和二臭娘離了,讓她帶著孩子遠走它鄉,哪會有今天這丟人現眼的下場呢?她恨霍老黑花言巧語,明明梯子早該換了,他卻百般狡辯,就是不換,才把他摔成這樣。這個老家伙、老不是東西!梅花想著,就氣嗦嗦地走到炕前,使勁地搖晃霍老黑的頭吼道:“老黑!你給我起來,你要是起不來,你就干脆死了得了。”梅花邊哭便搖晃霍老黑。不管梅花怎么搖晃,怎么打他,怎么罵他,霍老黑也沒有被搖醒,好像睡著了。正在這時候,梅花只聽霍老黑濃濃地放了個響屁,一股臭氣撲鼻而來。梅花捂著鼻子罵道:“你個老東西,臭死人了,你不會是拉了一褲子吧?”

霍老黑依然沒有回應。那股屎臭味,就像他倆的臟事,怎么也捂不住了。梅花撇著嘴、屏住呼吸上到炕上,掀開被子,解開霍老黑腰帶,退下一截褲子,老黑的生殖器便直挺挺地出現在梅花的眼前。梅花除了感到惡心、丑陋、骯臟之外,沒有一點兒別的感覺。老黑不僅尿了一大泡,還拉了一褲子,拉得很多,尿得也很多,連褲子帶褥子都弄得水塌塌的,好像把一輩子的贓物,都排泄下來了。屎臭味和尿騷味,立即彌漫了整個屋子。那臭味猶如裝在注射器里,穿透了她的肉皮,注射到她的身體里,滲透到五臟六腑各個器官里去了。她張著大嘴干咳了幾聲,想把那臭味吐出來。可梅花哪里知道,也就是一瞬間,那股尿騷臭味已經和她的血液融為一體,成為她生命中的細胞,想分也分不開了。她就迅速跳下炕來,撩起了門簾,她想讓尿騷臭味趕緊跑出去。梅花簡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她從來沒有感覺到老黑的屎尿味是這么難聞、這么骯臟,這使她喘不過氣來。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和這樣的人過了這么多年。她蹲在黑黑的院子嘔吐了幾下子,什么也沒有吐出來。院里出奇地平靜,天空一片黑暗。村子的上空,時而傳來狗的叫聲。一股股清冷的風搖曳著梧桐樹,幾片僵硬的葉子落在地上。梅花把那股清風使勁吸進了肚子里,才感到有些舒服。

過了一會兒,梅花才恍然大悟,如果不清除了那攤臭屎,臭味是不能自動消失的。梅花氣急敗壞又放下門簾,不敢呼吸,歪著嘴,咧著牙,像是上刑場似的,很不情愿地上到炕上。那股臭味像蒸氣一樣,無遮無攔、驚心動魄地散發著骯臟、令她作嘔的氣息。梅花先脫掉老黑沾滿狗血的棉襖,然后又退下沾滿黃屎湯的褲子。由于梅花使勁過猛、脫得太快,褲子是脫下來了,黃黃的臭屎卻粘在老黑的屁股上、腿上和褥子上,可把梅花膩歪死了。梅花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提著褲子和棉襖,從炕上下來,把那臟衣服扔在一個角落里。然后端了溫水,拿了條毛巾跪到炕上。肚子里再次有東西翻滾出來,她趴在炕沿上嘔吐了半天。因為她沒辦法捂著鼻子,一手擦洗,一手要挪動老黑干瘦的肉體。霍老黑合著眼,“哎喲,哎喲”地叫著“疼死我了,疼死我了”。梅花沒別的辦法,在臣雪和娟子回來之前,她不僅要擦干凈老黑身上的黃屎湯子,還要換上干凈的棉衣和褥子,不能讓娟子看出破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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