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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葬禮上的戰爭
  • 孫藝鳴
  • 8536字
  • 2019-01-04 15:45:29

第二章

1

霍臣雪的老家,坐落在后街中間。并排兩座院子,一模一樣的門樓。臣雪的娘和爺爺住在西邊,門垛上掛著“光榮烈屬”的牌子,院里有一棵梧桐樹。另一邊住著叔叔二臭和奶奶一家。二臭家的院子里有棵老槐樹,枝葉超過了房子,蔓延在小院的上空。

二臭的兒子亞新已經六歲了。這天早晨,天還沒有亮,就被奶奶的罵聲驚醒了。亞新“騰”地從被窩里爬起來。推醒了桂花,說:“媽媽你聽,奶奶又罵霍老黑了?”

“臭小子不許動,睡你的。”桂花抱住亞新,催促著再睡一會兒。

“媽,我睡不著了。他們說霍老黑是我親爺爺?”

“對呀!你奶奶是在罵你爺爺。”桂花突然覺得孩子長大了,家里的臟事,也應該讓他知道知道。別像她一樣,嫁過來之前,什么也不知道。媒人騙了她,父母也騙了她。等她知道家里的真相之后,亞新已經六歲了。但桂花仍然想弄個水落石出,她不想被蒙在鼓里。她不能像婆婆那樣過日子。她有話要說,有氣要喊,就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她承認,這事是她挑起來的。婆婆被氣瘋了,也為二臭惹了大禍。

昨天傍晚,霍城讓她管著婆婆,只要婆婆不再罵街,二臭就能回到學校去。桂花已經盡她所能,對霍城進行彌補,即使最后無法挽回,她也沒什么可后悔的。至于霍城讓不讓二臭繼續當老師,那是二臭的造化,也是自己的造化。

“媽,你不是說爺爺死了嗎?霍老黑咋又成了我爺爺?”亞新瞪著疑惑的大眼睛質問桂花。

“霍老黑就是你爺爺。是你爺爺不要奶奶和你爸了,他和你大娘混在一起了。”

“霍老黑為什么不要奶奶、爸爸和我們呢?”

“桂花,你和孩子瞎說什么?”二臭坐起來,惺忪著眼,抱怨桂花。

“我就是要讓兒子知道你們家里的那些人,那點兒事。”桂花一提起這些事,心中的怨氣就如亂石崩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二臭聽著娘的叫罵聲,卻沒有下炕的意思。

桂花說:“還不快把娘從房上弄下來。要是讓霍城聽到了,又該拿你這老師說事了。”

“說就說唄,大不了不當老師了。你不就是想讓娘罵霍老黑嗎?”二臭沒好氣,說:“你個禍首,事都是你挑起來的,現在又后怕了?”

“告你說二臭,要不是為了你繼續當老師,我就要讓娘罵死霍老黑那個老畜生,否則,我這口惡氣就出不來。”

“現在好了,我娘被你折騰瘋了,我看你就是一根攪屎棍子!”

“我是在為娘出氣。霍老黑欺負了娘一輩子,我就是想給那個老畜生點顏色看看,他娘的,他和兒媳婦有了臣雪,還敢和她住在一起。既然你不想替娘出氣,那你就看我的……”桂花說到這兒又后怕了,忙改口說,“算啦算啦,娘還在房上罵著呢。天又這么冷,還不快去把娘拉下來?”

“自從霍老黑搬出去,我娘就對我說,就當你爹死了。”

“吆嗬!你這沒良心,挨千刀的。你是說,我是喪門星,我是禍水了?”

“你就是禍水。”二臭撂下這句話就想往外走。

“給我站住!”桂花咆哮著,枕頭隨著喊聲拋到二臭的背上,又從他背上彈出去,正好掉在尿盆里。刺鼻的尿騷味升騰起來,彌漫了整個屋子。

桂花趕緊扔下亞新,跳下炕去,光著身子,赤著腳,從尿盆里拿出枕頭,扔到了院子里……

2

桂花剛嫁到二臭家的時候,這個家死氣沉沉,平靜得出奇。院子里的槐樹,枝葉繁茂地蔓延開來,覆蓋了半個院子。只要有人回來,那狗就狂叫幾聲。那群麻雀從早到晚,在槐樹枝上上竄下跳,嘰嘰喳喳,給這個家帶來一些生命的氣息。二臭是村小學的民辦老師。桂花從小就崇拜老師,她的理想就是要嫁給老師。嫁給二臭之后,她還想要一個像她娘家一樣活潑、快樂、很有人氣的家庭。她婆婆總是默默地做著家務,很少說話,臉皮好像是被貼上的,和身上的血脈沒有貫通起來,皺皺巴巴的沒一點表情。桂花覺得婆婆是給她臉色看,好像是她做錯了什么。起初,她和婆婆賭氣,住在娘家,就是不回來。每逢星期天,都是二臭死皮賴臉地叫她回來。桂花便向二臭發牢騷,說你娘到底怎么了?整天不說不笑,即使笑也是皮笑肉不笑,難看極了。

二臭讓她別多心,我娘就是這脾氣……

桂花的娘家離霍家莊十幾里地,娘家也是住在大街上,院里也有一棵大槐樹。娘家的大門總是敞著,無論誰走在大街上,一眼就看到北屋里。街坊鄰居都喜歡到她家串門去。

二臭家本來就在大街中間的明面上,她沒見過婆婆到大門口站一下,街坊鄰居也沒有到她家串過門。她家的大門總是關著。大街好像是一面鏡子,只要開開門,就能顯現出她家的秘密一樣。桂花盡管不習慣,但在生孩子之前,她很少在婆婆家常住,有了亞新之后,桂花就不怎么回娘家了。有一天,她把大門推開,抱著孩子到街上去了。桂花心里說管她呢,她倒想看一看,她婆家到底是個什么摸樣。可是她剛一轉身,就聽到大門“咣”地一聲關了。她知道這是沖著自己來的。桂花又轉回去,把大門踢開。狗大叫了起來,霍老黑家的狗也汪汪起來。樹上的麻雀一看大事不好,“嗡嗡”地都飛走了。她大聲地對婆婆說:“娘,關什么大門呢?”

婆婆站在北屋門口,臉沉得像深潭里的死水,嘟嘟囔囔,也沒有聽清說些什么。桂花抱著孩子往街西走,她專門找到霍嫂家的大門底下。霍嫂這兒,和桂花娘家一樣,納鞋底的,搓麻繩的,非常熱鬧。霍嫂看到桂花,抱過孩子說:“哎,二臭家的,你怎么舍得出門了?你想改變你家的門風?”

“看你說的,二臭家的門風怎么啦?”桂花疑惑地問著。

“我看看,這孩子長得到底像不像二臭?怎么起了亞新的名字?”霍嫂抱著亞新,把話岔開,往大門外走了幾步,背著耀眼的陽光,細心地打量著亞新……

“名字是二臭起的,亞新就亞新。”桂花滿不在乎地說。

“我感覺這亞新有點兒那個。”霍嫂說。

“是嗎?怎么個不好?”桂花說。

“二臭是老師。我們這些沒文化的人,不知道是啥道道。”霍大嬸撇著嘴說。

桂花覺得霍大嬸話里有話,好像是諷刺二臭。

“霍嫂,你看你像買小豬一樣挑剔。”霍大妹子瞥了一眼霍嫂,“你恐怕是想看看亞新到底是誰的種吧?”

“行啦霍嫂,現在哪能看出來?”霍小奶奶說,“即使能看出來,又不歸你管,又能怎么樣?”

“看你們說的……”霍嫂把孩子還給了桂花。

這年,進入霜降這一天,桂花吃過午飯,還是在霍嫂大門底下,和她們說笑。太陽被白云圍繞著,陽光穿透厚厚的云彩,放射出淡淡的光芒。這時候,從街西邊開來一輛吉普車,狗聽到這異常的動靜就不約而同地“汪汪”起來。

吉普車開得很慢,路面上卷起一陣塵土。在霍嫂的帶領下,大家用手呼扇著,走出大門張望。吉普車在桂花家的門口停下。霍臣雪從車里下來,邁入霍老黑的家里。霍老黑家的狗“汪汪”起來,桂花家的狗也隨著“汪汪”起來。梧桐樹和槐樹上的麻雀也不管是誰家的親戚,誰的兒子,一律按貴客對待,在樹上翻飛起舞,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霍嫂撇著嘴說:“有什么好看的?和你們家的男人比一比,誰有臣雪有出息?人家是地委機關的干部,回來坐汽車,掙國家的鈔票,住好幾層的高樓。”

霍小奶奶鼻子里動了一下,輕蔑地說:“哼!再大個官我也不稀罕,我丟不起那人,要不是覺得沒臉回村,哪有今天?”

霍大嬸說:“哎!那就是說,亂七八糟的家庭,才能造就特殊的人才?”

霍小奶奶說:“哎!那好,等你兒子娶了媳婦,也讓你老頭子和兒媳婦弄一個臣雪來。”

霍大嬸反駁說:“放屁!讓我說,趁你還能生,你老公公的身體又那么棒,你們趕緊生一個出來,說不定就沾大光了。”

霍小奶奶不依不饒:“我就不明白,我公公的身體棒,你怎么知道?”

霍大嬸說:“別放屁了。我這是在提醒你,省得你當事者迷。”

霍小奶奶壞笑著說:“我還以為你和我老公公試驗過呢。”

霍大嬸說:“別不要臉了,你才和你老公公試過呢。”

霍小奶奶說:“你讓大伙聽聽,是你說我老公公身體棒,你沒有試過怎么就知道他的身體棒呢?”

霍大妹子插話:“哎!你們聽我說,這男人的身體棒不棒,從外表可看不出來。有的男人,壯壯實實、人模狗樣,真到了床上就是稀泥一灘。”

說得大家都大笑起來。

霍大嬸說:“看來霍大妹子用過不少男人,你們瞅瞅,人家怎么啥都懂啊?”

霍大妹子說:“別瞎說好不好,這是我家男人說的。”

霍大嬸說:“那就說明你男人用過不少女人唄?要不他怎么就知道了。”

霍小奶奶說:“人家男人是司機,常年跑外,當然用過不少女人了。”

霍嫂說:“你們胡說什么呢?都眼熱了?我看就該給你們嘴戴上籠箍子,省得想到處亂吃草。有桂花在這,誰也不準亂說了。”

桂花覺得她們是在暗示什么。大伙說笑的時候,都拿眼斜著她,仿佛這話是專門讓她聽的。桂花只有婆婆,難道她們不知道她公公已經死了?

“哎!桂花,你認識臣雪嗎?”霍嫂覺得桂花什么都不知道,“哎!二臭沒有給你說過你公公和臣雪的事?”

“沒有,二臭和媒人都說他爹早死了,你們可別嚇唬我,臣雪和二臭咋就扯到一起了?桂花似乎感覺到什么……”

這些女人大眼瞪小眼,有的說:“誰給你說你公公死了?你公公是烈屬,就是你鄰居,和你大嫂梅花住在一起,他們的兒子就是剛才坐汽車回來的那位。”

“哎行啦,別胡說了。”霍嫂訓斥說,“臣雪是霍老黑的孫子,什么兒子不兒子的,亂嚼舌頭,小心讓二臭撕你們的嘴。”

“哎就是的,二臭娶你那天,好像沒請霍老黑和梅花。”

“就是,也沒有見臣雪回來。”

“你們還有完沒完?”霍嫂大吼一聲,“桂花嫁的是二臭,與霍老黑、梅花和臣雪沒有一丁點關系。請不請霍老黑、梅花和臣雪,二臭娘自有打算。”

“還是霍嫂清楚。”霍大嬸撇撇嘴,“霍老黑早就和二臭他娘分家了。霍老黑和兒媳婦過的是烈屬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那是二臭娘老實、好欺負。咱們三里五鄉、十里八里,哪有兩口子分家的,哪有老公公和兒媳婦一起住的?要是遇上我,我非得和他大鬧天宮不可,美死那個王八蛋了。”

“哎!又瞎說。霍老黑住北屋,梅花住西屋,是一起過日子,不是一起住。”

“你去看了?真是的。”

“那你看到了?”

“二臭娘能忍到今天,也不容易,肚量太大了,換了誰恐怕也做不到。”

“那叫窩囊!我就不贊成二臭娘的做法。要是遇上我,非要與霍老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就不相信,霍老黑狗日的是銅墻鐵壁,刀槍不入。”

“霍老黑和二臭娘是夫妻,只是分家,又沒離婚。大臭是烈士,霍老黑和梅花是烈屬,二臭娘卻不是烈屬。”

“傻娘們,這你就不懂了嗎?”霍小奶奶解釋說,“大臭是霍老黑的大老婆生的,二臭娘不是大臭的親生母親,當然就不能當烈屬了。”

“什么耶!”霍大妹子很內行地說,“沒有的事。大臭犧牲的時候,二臭娘已經嫁過來好幾年了。二臭娘就是霍老黑的合法妻子,是大臭的繼母,二臭娘應該是烈屬。我覺得是霍老黑和梅花從中搗鬼,有意坑害二臭娘。”

“當時你要是二臭娘,”霍嫂打斷說,“你也不懂。你才懂了幾天?好啦!就此打住,誰也不許再說了。桂花別聽他們的,那些都是上輩人的事。”

桂花已經聽明白了。二臭爹根本就沒有死,不但和兒媳婦住在一起,還有了孽種。桂花拽著亞新悻悻地往回走,迎面正碰上吉普車開過來。臣雪從車窗里探出頭來,遠遠瞅了瞅桂花,一副漠然的樣子。

深秋的涼風輕輕地吹著,樹上的麻雀跟了過來,像是在歡送臣雪,爭先恐后地嘰嘰喳喳。不知道誰家的狗帶了頭,許多狗都“汪汪”地叫起來。塵土從車后吹到前頭,臣雪來回扇著眼前飄舞的塵土,看到桂花臉上的怒氣,把頭縮回去,端端正正地坐好了。桂花躲到一邊,憑著女人特有的敏感,一霎那,臣雪的臉盤、表情、神態,就在腦子里刻錄下來。桂花當即斷定,臣雪和二臭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臣雪不愧為地委干部,從骨子里透著一股男人的帥氣。看來,壞事就是瞞不住當鄉人。二臭和臣雪不是什么叔侄,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吉普車緩緩地開走了,大街上揚起了煙塵……

桂花暗自琢磨,媒人為什么要欺騙我?爹娘也說公公死了?他們怎么就不打聽打聽?竟把女兒嫁到這樣一個混亂的家庭里?他們都欺騙我,我要報復,我要讓他們的臟事都暴露出來。桂花拉著亞新走到門口,發現她家的木門關住了。霍老黑家的大門也關住了。霍老黑家大門和院墻簡直和她家的一模一樣,即使生人乍看,也能看出是出于一人之手。土坯壘起來高高的院墻和門樓,墻外抹著白灰,木門中間掛著一對獅子頭的鐵門環。大門垛上掛著“光榮烈屬”的牌子。

桂花沒有敲打門環,她抬起腳踹了幾下。木門像生悶氣似的發出“咚咚咚”的響聲。家里的狗叫了起來,霍老黑家的狗隨著叫起來。老槐樹上的一群麻雀“嗡”地飛到霍老黑家的梧桐樹上,警覺地搖著尾巴,跳來蹦去,嘰嘰喳喳……好像是說,出事啦!出事啦!

桂花不想自己開門,她就是要鬧出動靜來,不能讓霍老黑和梅花再安安穩穩地過下去。桂花聽到霍老黑和梅花都從屋子里出來。梅花說:“老黑,你看這狗,街上一有動靜,它就叫個不停。”

霍老黑好像是拿起一個東西,打起狗來,“我讓你亂咬,我讓你亂咬。臣雪剛走,現在哪有人來?你再咬我還揍你。”狗挨了一棒,“汪汪汪”地狂叫了幾聲,好像是被馴服,鉆到狗窩里去了。梧桐樹上的那群麻雀,害怕霍老黑,又從梧桐樹上“嗡”地飛到老槐樹上,它們各自都找準了自己的位置,警覺地搖頭晃腦,上躥下跳,叫個不停。

桂花在大門外等著,亞新學著娘的樣子,用小腳踢門。二臭娘知道她是故意挑釁,二臭下學回來,都是自己開門。可是這天下午,桂花就是不想打開門閂,誰給我插上的,誰就給我開開。桂花再次把腳踹在大門上,把她的憤怒,通過門的響聲,傳到婆婆和霍老黑的耳朵里。亞新憋不住了,把著門縫喊著奶奶。老黑家的狗又從窩里竄出來,和二臭家的狗對叫起來。霍老黑仿佛又拿起什么東西打在狗的身上,仍然咆哮著:“你這個畜生,你再亂叫亂咬,我就殺了你,扒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看你這狗東西有改沒改?”

桂花終于在狗和麻雀叫聲的夾縫中,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大門吱地開了。二臭娘沒有看桂花,也沒有搭理亞新。她知道桂花是成心的。桂花遲早會知道的,可又能怎么樣?我苦熬到今天,我也知足了。我的二臭已經成家立業,娶妻生子,我都有孫子了。你再怎么鬧,你已經是我家的媳婦了。

桂花是想激怒婆婆,她想讓婆婆對她發火,在院里和她大吵一頓。然而,婆婆卻什么也沒有說。她感到婆婆內心里深處,有好多無可奈何和茍且偷生的悲哀。

桂花黑著臉跟婆婆來到北屋。亞新早跑到西屋玩去了。屋子的正中擺放著大方桌,方桌后面是一長長的條杌,條杌上擺放著兩個很古老的瓶罐,兩把很舊的柳木圈椅,人一坐上去,就吱呀吱呀響。墻上掛著一幅發了黃的下山虎的畫,虎身后是座小山,天空中白云密布,怒濤翻滾,兩棵松樹,一股清澈的溪水流向遠方。兩邊配著條幅,上面寫著,溫如蛟龍戲水,兇如猛虎下山。

婆婆坐在柳木圈椅里,又戴上老花鏡,納著鞋底。她心里明白,就憑桂花踹門的舉動,原來也不是個善茬。

桂花感覺到婆婆是假裝平靜,“娘,我想知道你為什么不是烈屬;為什么和霍老黑分家;霍老黑為什么和兒媳婦住在一起,臣雪到底是誰的兒子?”

婆婆嘆了一口氣說:“還提它干什么。”

“不,我想知道,媒人和二臭都說公公死了。原來霍老黑還活得好好的。我既然嫁到這個家里,我有權知道真相。我知道你很委屈,如果你愿意,我就為你討個公道。”

二臭娘停下手中的針線,摘掉老花鏡,眼淚猶如“虎畫”上的溪水,無聲地流下來。二十多年來,從來沒人問過她的過去,她也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內心的憋屈。她做夢都沒有想到,桂花竟然說出這句話來。二臭娘激動起來,放下手里的鞋底,起身從瓷罐里掏出那把殺豬刀來放在桌子上,顫嗦嗦地說:“霍老黑趁我睡著了,綁住我的手和腿,堵住我的嘴,拿著這把殺豬刀子,逼著和我分家。”二臭娘哽咽起來,緊接著就泣不成聲,嚎啕大哭……桂花沒有勸,她想讓婆婆盡情地哭一會兒。那哭聲傳到了院子里,狗又叫了起來。霍老黑家的狗也感到聲音異樣,便跟著汪汪起來。那群麻雀好像不愿意聽到哭聲,便“嗡嗡”地叫著從槐樹上飛走了。

“桂花啊!”二臭娘止住哭聲說,“只要你答應我,我什么都告訴你。”

“娘,你說,我什么都答應你。”

“我之所以支撐到今兒,都是為了二臭。你可要好好和二臭過日子,把亞新養大,娶妻生子,堂堂正正地做人。”

“娘,你放心,你為了二臭,為了名聲,守了這么多年活寡,你應該走出家門,想說就說想罵就罵,把心中的憋屈都喊出來,讓全村人都知道,別人騎在你頭上拉屎撒尿,搶走了你男人。”

“娘都明白。想當年,我也會和老黑吵架、撒潑。那時候二臭還小,霍老黑心狠手辣,恨我不死。你說萬一我被氣個好歹,或是被霍老黑暗算,小小的二臭落到他倆手里,我就是死了也閉不上眼睛。今兒我不怕了,二臭有了你,又有了亞新,我放心了。”

二臭娘就一五一十地講了起來……

3

臣雪和二臭十歲那年,二臭挑唆同學,說臣雪是爺爺的兒子。臣雪上去就和他們干架,結果被打得鼻青臉腫。梅花看到臣雪被打,心疼死了。

臣雪囁嚅著,說:“二臭不讓我叫他叔叔,讓我叫他哥哥,同學們都說我是爺爺的兒子。”梅花把臣雪抱在懷里……

等霍老黑回來,梅花把二臭攛掇同學們說的話重復一遍。霍老黑坐在圈椅上,黑著臉運氣,因為能算出臣雪是他兒子的人,只有二臭娘。老黑曾警告過她,你敢再胡說,我就和你離婚。霍老黑沒想到,二臭娘這個欠揍的,竟然說給二臭。

“這讓孩子怎么做人呢?你就眼瞅著,那娘倆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你們等著,混賬東西。”霍老黑拿著棍子,來到這邊。二臭正在院子里玩耍。二臭比臣雪大一歲,長得又黑又瘦,腦袋上坑坑洼洼。

霍老黑二話不說,掄起棍子打在二臭的屁股上。二臭疼得一瘸一拐喊他娘。二臭娘從屋里沖出來:“老黑,你這個狗日的,為什么打我的兒子?”她抓住棍子,要和老黑拼命。

“我讓你胡說,我連你一起打。”霍老黑抽出棍子邊向二臭娘打過去。

二臭娘躲閃不急,挨了一棍子。二臭跳過來,抱住霍老黑一條腿,大喊著:“霍老黑,你個老東西,老流氓,老畜生……”

“臭小子,你叫我什么?你再說一遍?看我不揍扁你?”

“我就叫你霍老黑!叫你老東西!老流氓!老畜生!你不配做我爹,我沒有你這樣的爹。”二臭仍然抱他的腿轉圈圈,不依不饒地喊著。霍老黑扔掉棍子,用手打在二臭的屁股上。

“好!有種。那我今兒就打死你。”

二臭娘把二臭推到了屋里。霍老黑隨手拿起鋤頭,還要追打二臭。“今兒要不把你娘倆制服了,我他媽的就管你叫爹,我就是你們兒子。”

二臭娘一看老黑的架勢,便拿起一把糞叉來,擋在屋門口,和老黑對勢起來,不讓老黑靠近二臭。“霍老黑!你辦的臟事你清楚,你再敢動二臭一手指頭,我就叉你幾個窟窿。”

霍老黑把鋤頭摔在地下,手指戳著二臭娘:“好好好!有種,我怕你了。”

那天晚上,霍老黑沒有在這邊吃飯,也沒有和二臭娘說話。二臭娘知道老黑還生著氣,一直到老黑躺在炕上,也沒有理他。老黑挨著南墻根睡,二臭娘在中間,最北邊是二臭。二臭娘睡著之后,便迷迷糊糊,覺得有人在動她的胳膊,有點疼,以為老黑要上她的身子,后來感覺不對,腿也有點疼了。二臭娘睜開眼睛,夜深人靜,黑乎乎的。她想點著燈看個究竟,可是手和腿都被捆住了。二臭娘剛想喊,嘴也被毛巾堵住。霍老黑才點著燈,冷笑著說:“喊啊!你怎么不喊了?”然后拿起這把殺豬刀子,貼上她的肚子,“你這臭娘們,竟敢在二臭面前胡言亂語。你再不老實,我就殺了你和二臭,把你們扔在山溝里喂了狼。”

霍老黑心想,我還制不了你這娘們,你越來越放肆,竟然敢把老子的事告訴我兒子。我必須和你做個徹底的了斷。霍老黑把刀貼在二臭娘的肚子上,拍著二臭娘的臉,壓著嗓子說:“你想好了沒有?想死還是想活?”

二臭娘雞吃米似的點點頭。

“那你還敢不敢再和二臭胡謅?”

二臭娘再次點點頭,身子縮了縮。

“知道怕就行,你要是敢把二臭吵醒,這刀就插進你的肚子里,讓你的血像豬一樣,汩汩地冒出來……”霍老黑又感到二臭娘縮了縮身子。

“那我給你兩條路,一是離婚,把二臭給我留下。二是分家,你帶著二臭過,我和梅花過……”霍老黑不著急,時間拉越長,二臭娘骨頭抽得越干凈。等把毛巾拽出來,二臭娘已經像一攤爛泥了。她選擇了分家,她不能沒二臭。即使不和老黑分家,她也不敢再和老黑睡在一個炕上了。

“好!我就相信你一次。你要是再逼我,還敢騙我,我就把你娘倆都殺了,喂了狼,你看我敢不敢?”

霍家莊就在封龍山腳下,封龍山后面,山連山,嶺連嶺,山嶺相連。大雪封山之后,狼經常進村來尋找肉吃。二臭娘嫁到過來之后,發生過好幾次狼偷吃豬和孩子的事。

霍老黑和二臭娘分家之后,各過各的日子,過年拜年,臣雪當兵,二臭娶桂花,都再沒來往過。臣雪在部隊上提了干,轉業到地委工作,娶了城里的媳婦,就是很少回來。即使回來也不在家過夜,吃頓飯就走了。每次都是開著汽車,梅花和老黑送到門口,吉普車冒著藍煙,彌漫到村子上空,招來麻雀和狗的叫聲。

桂花聽到這里,氣得心中冒火。霍老黑這個畜生,哪有這樣欺負人的。“娘,走,我們出去,先問問那狗東西,你們既是夫妻,霍老黑是烈屬,你為什么不是?”

“走,有你在身邊,我怕什么?霍老黑不要臉,那我就讓他沒臉到家!”二臭娘來了精神頭兒。

桂花和二臭娘走到大街上,二臭娘指著霍老黑的大門,說:“桂花,你給我敲開那對狗男女的大門。”

桂花踹門,霍老黑的木門像敲鼓似的,發出“咚咚咚”的悶響。霍老黑家的狗先汪汪汪叫喚起來,桂花家的狗像是為主人助威,隨即吶喊著起來……

大街上有幾個人走過來,看到這情景,誰也沒往跟前湊,都停下腳步看熱鬧。霍老黑的院子還沒有聽到動靜,桂花又踹了幾腳,大門再次發出強烈憤慨的響聲。小亞新也跟著湊熱鬧,在大門上踹了幾腳助威,喊著,開門、開門!

兩家的狗都叫了起來,它們像是比賽似的,你一聲我一聲,一聲比一聲洪亮,不甘落后地瘋狂地叫著……

霍嫂大門底下的女人們,都遠遠看著桂花和二臭娘。桂花果然不同凡響,第一次聽說霍老黑的丑聞,就動員婆婆找霍老黑,公然地敢踹烈屬家的大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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