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殯的時間已經定下來,明天中午出喪。院里壘起了大鍋灶,桌子、凳子、鍋碗瓢勺都是借來的。按照陰陽先生和霍城的安排,臣雪和娟子就是穿著孝衣,坐在孝房里守靈。霍老黑的尸體就停放在屋里的門板上。前面點著三根香燭,地下鋪著柴草,光線暗淡,煙霧繚繞,像在寺廟里。尸體盡管蓋得很嚴實,但臣雪和娟子還是非常反感。他們只能忍著,入鄉隨俗嘛。
天黑下來之后,幫忙的人都走了。臣雪把大門插住,脫了孝衣,隨便吃了幾口飯。他倆的心情非常糟糕,也累了,和衣躺到西屋炕上睡覺,一心盼著明天上午,趕緊把爺爺埋了拉倒。當他倆迷迷糊糊地被房頂上的罵人聲、狗叫聲驚醒的時候,娟子第一個坐起來,屋里黑咕隆咚。怎么會有這樣的聲音。那罵人聲太近了,是從房頂上傳下來的。娟子到屋外看了看,天上還有星星。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狗叫聲、麻雀聲、雞鳴聲的伴奏下,那罵人聲的確是從房頂上傳下來的……
“霍老黑你個操你娘的……霍老黑你個老流氓……霍老黑你給我出來……霍老黑你就是個畜生……霍老黑你個老不正經……”
“臣雪,好像是你奶奶在房頂上罵你爺爺?!本曜幼呋乜磺?,把臣雪推醒,讓他聽那似罵似哭的聲音……
“瘋子!簡直就是瘋子。”臣雪用被子蒙住頭,繼續裝睡。臣雪已經明白爺爺為什么從梯子上摔下來了,他娘的病也一定和這罵聲有關。臣雪擔心的事終于爆發了。奶奶這么公開地罵爺爺,就等于把他家里一直隱藏,秘而不宣的臟事翻了個底朝天。
“臣雪,你給我起來?!本曜幼У羲^上的被子,“你奶奶是不是經常這樣罵你爺爺?”
“胡說。”臣雪坐起來吼著,“那瘋婆子的胡謅你也信?”
“怪不得你叔叔不給你爺爺打幡摔瓦。”娟子說,“我明白了。”
“你明白個屁?!背佳┱f。
“我敢說,你奶奶的瘋病,是被你爺爺氣出來的。”
“你別在這放屁好不好?那你和丁廠長是什么關系,是不是一對狗男女?”
“你別總疑神疑鬼好不好?我就是欣賞丁廠長的經營才能。”
“敢承認就好。自古美女愛英雄?!?/p>
“我承認什么了?我是說我佩服丁廠長的經營才能,這有錯嗎?我仰慕他為人直爽、果斷和男子漢的氣魄,這有錯嗎?”
“你早就讓我當王八了,還有臉譴責別人?”
“別整天小肚雞腸。”
天剛剛亮,門外就傳來三聲炮響。三個大炮都蹲在地上,一字排開地爆炸,飛到空中炸響了。窗欞上的紙發出“刷刷刷”的顫抖聲。梧桐樹上的麻雀“翁”地一聲嚇跑了。
狗不怕炮聲,“汪汪汪”叫成一片。緊接著,就響起“咚咚咚”的敲門聲。娟子小跑著開開大門。
這么早?娟子感到特奇怪。娟子不知道如何稱呼他們,他們也不知道娟子叫什么。各自都有分工,進到院里,各就各位忙碌起來。燒火的點火,挑水的挑水,做飯的開始切菜,放炮的拿著炮袋子,還沖著娟子笑了笑,到街上放起炮來。這一大早,霍老黑的家里就這樣沸騰起來了。
臣雪和娟子穿上孝衣,戴上孝帽,來到霍老黑的靈前,疲倦地坐在柴草上。柴草味、香的味道撲鼻而來。他們用手捂住嘴和鼻子,閉上眼睛,各自盤算著自己的心事。
臣雪上初中的時候,就住在縣城,很少回家。即使回來,除了和霍城玩一會兒之外,從不出門。村里的紅白喜事都沒有參加過,這其中的曲里拐彎事,一點也不懂。等終于輪到自己頭上時,還真得感謝霍城。若不是霍城再三相勸,他早就讓火葬場的車把爺爺拉走燒了,還舉行什么葬禮呢?爺爺生在霍家莊,一直住在老家,死在村里,又是烈屬,理應在老家舉行葬禮。臣雪雖然是國家干部,在地委機關工作,那也得入鄉隨俗?;舫钦f先去請二臭叔,臣雪盡管不情愿,那也得去。包括打墓、埋在哪里,出殯時在什么地方站、在哪跪、如何請鄉親、如何摔瓦,都提前給臣雪講了又講,說了又說。
整整一上午,村里猶如炮火連天的戰場一般,大炮和嗩吶聲接連不斷。放炮的壓力很大,霍城好像把炮廠里的炮都買回來了,如果不使勁放,哪放得完呢?天空、大地、樹木、窗欞簌簌顫動,把家家戶戶,角角落落,以及每一個人內心深處,都翻騰起來了。盡管狗沒有閉上它們的嘴,力圖和炮聲決戰到底。在接二連三的炮聲中,狗的那點叫聲,都被炮聲淹沒了。麻雀們雖然沒心沒肺,卻有自知之明,沒敢和炮聲抗衡,早就躲得遠遠的。
天,一直陰沉沉的。十點多鐘的時候,第一場大雪過早地下起來了。天空中,雪花猶如棉花朵一般,鋪天蓋地地往下飄著……頃刻之間,地下、房上、樹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有人說是炮放得太多,嚇得太陽躲進云彩里,派雪下來抵擋一陣。有人說是霍老黑的“事跡”感動了蒼天。二臭那兔崽子,不給老爹披麻戴孝。老天爺把大地、房屋和樹木,都變成白色,好像白幡一般,來給霍老黑送殯來了。
臨近中午,雪越下越大。臣雪的幾家親戚冒著雪都來了。臣雪好多年沒有回來,和他們沒有來往過,大都認不清楚。盡管在吊孝時候,陰陽先生都一一告訴了臣雪和娟子,轉眼之間,又忘到腦后了。
霍城站在門口的雪地里,叼著煙親自指揮。他一再強調,炮聲和嗩吶,一下也不能停。這炮聲就是戰斗的號角,嗩吶猶如唱戲的鑼鼓。炮聲和嗩吶聲響得越緊密,越連續,越響亮,就越能說明“孝子”請鄉親們的誠意。
雪,盡管下你的,什么日子都能改,就這埋人的日子不能動。別說是下雪,下雨,就是下刀子,這人該怎么埋還怎么埋。鄉親們哪怕穿著雨鞋,披著雨衣,冒著淋漓的大雨,踩著湯湯水水,該怎么抬棺材還怎么抬。這是葬禮的規矩,也是風俗。
抬棺材的架子早就擺在大門口。這架子是村里的共有財產,必須要十六個人來抬。其他男人都跟在后面,走一道街,要換好幾次班。架子定位放好之后,就有兩個男人往大門口挖坑了。這兩個人都是五十幾歲,經常挖坑。不管誰家埋人,都要在大門口挖坑。一人一锨一锨地挖,一人一桶水一捅水往里倒,目的就是把坑里的土變成泥,還用稀泥在坑的四周抹了又抹,目的是少往下漏水。
有不懂的年輕人就感到蹊蹺,問他倆為什么要在街當中挖泥坑?有人沒有好氣地訓斥說:“干什么?等你爹娘死了之后,讓你也跪泥坑里?!?/p>
“為什么要跪泥坑???”
“因為你不為人,不孝,大家就要鬧喪。你不跪在泥坑里,就沒人抬你爹的棺材,明白不?”
“不明白。要是有人就是不跪泥坑呢?”
“不跪?那人舉起手中的鐵锨,看到了嗎?這可不是吃素的,你要是敢不跪在坑里,這一锨就把你拍進去?!?/p>
跪泥坑,是為整治那些不孝兒女和不為人的而準備的。倘若都知道你不為人,虐待父母,那就在埋葬你父母那天,讓你跪在泥坑里。用這種鬧喪的方式,來給活著或者不孝子女們敲敲警鐘。不管誰家死了人,都有人挖泥坑。泥坑比大缸還粗,得能容下一個人。泥坑里都灌滿水,這是不可缺少的一項程序。
吃過午飯。雪,突然停下來。高低不平的路面,墻根下的雜草,磚頭瓦塊和棺材架子上都被白雪蓋住。雪,真是好東西,它憑著特有的體積和數量,在很短的時間,把表面上骯臟的物件,統統地都蓋在下面,連空氣都是那么白。只有那個泥坑格外顯眼,幾片猥瑣不堪的樹葉和幾根枯干的柴草在坑沿上搖晃飄動。吃過午飯,男人們陸續趕到,盡管有的還躲在女鄉親們中間。按照慣例,只要“孝子”跪在大街上請鄉親,隨著嗩吶聲憂傷起伏的調子,那些男人們就會蜂擁來抬棺材。棺材要從家里先抬到架子上,棺材轉完大街,再抬到墳上去。這是葬禮的程序,同時也是風俗。就像在大門前挖泥坑一樣,雖然不是每家都用,卻一直保留到現在。而最終抬不抬你的棺材,完全取決于“孝子”和死者在平時的歲月里都干了些什么。特別是上了吊、跳了井、喝農藥死了的老人們,他們的兒子們,必須要到泥坑里。否則,那棺材絕對是沒人抬的。這抬棺材,雖然說都是自發的,盲目的,事先沒有人安排,也沒人做過記錄。但在每個人的心里都清清楚楚的。只要大伙都來抬著你的棺材為你送葬,那就說明你沒有白活,你在大伙的心目中是個人而不是畜生,全村人都來幫忙,送你最后一程,結束你的一生。這人在世上,孝敬老人,撫養兒孫,辛辛苦苦、酸甜苦辣一輩子,活要有個活樣,死了也有個死樣。不能像死貓死狗那樣沒有尊嚴,不舉行什么儀式,不抬著棺材轉轉大街,不管什么時刻,隨便挖個坑,好像見不得人,偷偷摸摸地埋了拉倒。也不能像豬、羊、牛、雞、鴨一樣被人宰殺吃了,變成一灘臭屎。
天空微微發白,樹上的枝杈間,都掛著一簇一朵的雪球,處處都呈現出一片銀裝素裹的景色。放炮停止了,嗩吶停止了,狗叫聲也停止了。那一群群麻雀又飛到樹上,蹦蹦跳跳,搖尾晃腦,嘰嘰地叫著。整個村子和人們的心里都平靜下來。那個大鍋一樣的泥坑,耀眼地就擺在那里。前來看熱鬧和抬棺的男人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大門口擺著十幾個花圈,都是地委、縣委、縣政府、臣雪和娟子的朋友送來的。地委的領導、臣雪的朋友、娟子的朋友以及丁廠長,都站在一邊。吃過午飯之后,先為霍老黑入殮,裝進棺材里,然后才開始請鄉親?;舫穷I著披麻戴孝的臣雪跪在泥坑的旁邊,孝帽蓋住了他的眼睛。他的手扶在雪地上,冰冷的寒氣立刻刺進他的肉體里,猶如摸著冰塊一樣。臣雪覺得必須堅持,不就是跪一下嗎?霍城早就給他講清楚了,只要他一跪下,霍城一喊“孝子請鄉親了”,就算完了。當臣雪跪下的一霎那,他才發現眼前多了一個泥坑。遍地都是雪白的,就那個泥坑特別凸顯出來,好像是剛加滿了水,樹葉和雜草隨著水紋來回晃悠。他不明白泥坑是干什么的,霍城怎么沒說呢?
霍城大聲地喊了兩遍:“孝子請鄉親們了!”“孝子請鄉親們了!”喊完了,霍城才發現不對。應該是“賢孫請鄉親”。可是已經改不來了,只能隨彎就各擰了。按照慣例,只要孝子跪在地下,喊過“孝子請鄉親”,炮聲和嗩吶立刻就行動起了,大家就在炮聲和嗩吶的伴奏下,前去抬棺材。炮聲和嗩吶,催促著趕緊行動起來,先去十幾個人把棺材抬到架子上。這是葬禮的序曲,也是一場戲的開始。任何事情都是從開始到結束,人也是一樣,從母體里出來是人生的開始。死,就是人生的結束。人生就是要經歷從生到死這漫長的過程。人生多少年結束,用什么形式來結束,各不相同。
嗩吶已經吹起來了。炮聲再次響起來。臣雪跪在地下,手扒在雪上。霍城沒說讓他起來,他只能趴在地上?;舫浅泽@地看了看站在那里原地不動的人們,他心里“突突”跳了起來。今兒這是怎么了?難道非要臣雪跪在泥坑里嗎?霍城心里央求著,有這個必要嗎?這泥坑雖然每次都挖,可跪進泥坑的沒有幾個人。霍城承認,在霍家莊,是有幾個人跪過泥坑里。其中有哥仨,都不讓他娘在家里住,老娘沒有辦法,只能借了房子住在外面。大輩們讓那哥仨輪著給老娘送飯??赡歉缲矶济χ约旱氖?,經常忘了給娘送飯。老娘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到鄰居家要點吃的。到了冬天,也沒有人給老娘生火。老娘被凍死了。當老娘死了時,鄉親們好好地鬧了鬧喪。在埋他們的娘那天中午,老大先給鄉親們磕了頭,請了鄉親,沒人動。老二老三來請,還是沒有人動。大管事的知道大家的意思,盡管是十冬臘月,那也得讓那哥仨輪著跪,誰跪不到泥坑里,棺材就是沒人抬。
還有就是兩口子。埋他娘那天,男人已經跪到泥坑了,還不行,有人要求他老婆也跪到泥坑里。剛開始的時候,她老婆就是不跪。大管事的讓好幾個人前去勸解,最后他老婆終于跪到泥坑里,大家才來抬棺材?;舫侵?,這泥坑,不是專門針對臣雪挖的,不管誰家死了人,泥坑都有人挖,每次都加滿水,將土泡成稀泥,只要有人跪進去,就猶如跳進黃泥湯里?;舫怯X得他是支書,又是大管事的,臣雪跪不跪泥坑,多半看他周旋?;舫呛苡凶孕诺卮舐暫暗溃骸班l親們,霍老黑可是烈屬,大臭是烈士,臣雪是地委干部,大伙就高抬貴手,就點到為止吧!”可是,炮聲只管響,嗩吶只管吹,還是沒有人挪步?;舫菦]有辦法,讓炮聲和嗩吶都停下來?,F場安靜下來?;舫菦]有想到,還真有人和他叫板。但他依然抱著拳,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然后才高聲地喊了幾聲。這次他沒有喊“孝子”請鄉親,也沒有喊“賢孫”。他只喊行啦,別鬧了,請鄉親了!請鄉親啦!居然還是沒有人動。
霍城沒有辦法,蹲到雪臣的面前,要他跪在泥坑里去?!耙驗槟阍谑〕?,整年不回來,明白嗎?”
臣雪恍然大悟,這才想起這泥坑的用途。臣雪勸自己,不能耍脾氣,誰讓我是孝子賢孫呢?這叫干什么“吆喝”什么,不就是弄一身泥?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沒有想到,村里埋人這么麻煩?;舫羌苤佳┑母觳?,“撲通”進了泥坑里。臣雪哪里想到,泥坑的水和稀泥有三尺多深,冰涼刺骨的泥水,淹沒了他的腰,灌到皮鞋和褲子里,猶如跳進冰窖一般,凍得他直打哆嗦。雪臣心里說,我是怎么啦?我怎么這么倒霉?我招誰惹誰了?我和二臭叔賭什么氣呢?我要是和二臭叔早有來往,或是親自去求二臭叔。二臭叔不會不來打幡的。他顫抖著站在泥里,手、腿、全身被快被凍成冰塊了。他罵著霍城,罵著鄉親們,這是什么破葬禮?這是在懲罰爺爺,還是在懲罰我?
霍城一看,完了,那兩個挖坑的,這么舍得賣力氣,坑挖得特別深,水加得過滿,稀泥也多得出奇,都溢出來了。這樣的天氣誰受得了呢?臣雪剛剛下去,霍城就說:“好了,趕緊把臣雪拉上來?!背佳┡脻M身泥漿,孝帽掉在泥坑里,五官都錯位了。
現場異常地安靜。大家的臉上沒有笑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舫怯X得大家該滿意了,目的已經如愿。臣雪到底是干部,有涵養,有風度,再怎么委屈,為了爺爺,還是跳進了泥坑里。霍城猶如報錯了節目一樣,又重新報了一次。他這次用盡了力氣,口齒清楚,吐字準確,鏗鏘有力,大聲地喊了幾遍:“請鄉親啦!請鄉親啦!”
仍然沒有人動?;舫菦]讓放炮,沒讓吹嗩吶。只要沒有炮聲,嗩吶不響,狗就不叫。那群麻雀,趁機又落在樹上,瞅著人群,連跳帶叫地折騰來折騰去?;舫怯悬c生氣地問:“怎么還不動,還有什么要求?”這時候,霍城才感到臣雪請鄉親們是有點不妥。說孫子不是孫子,說兒子又不是兒子,又很少回來,和鄉親們沒有聯系。在這緊要關頭,提點要求也是在所難免的?;舫亲叩饺巳焊埃瑔栠@是干什么?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喪已經鬧了,臣雪已經跪在泥坑里了,你們還想怎么樣?霍城哪里想到,沒人提出條件,而是從人群中爆發出不抬霍老黑這個畜生的聲音……
“霍老黑是個畜生,不是人?!比巳褐衼y起來,“不抬這個畜生!”一邊喊著,一邊四處散開。好像是看了一場打仗電影,又一窩蜂似地散了。
霍城大喊著:“鄉親們,不能這樣。霍老黑是烈屬,大家鬧了喪,臣雪又跪了泥坑,已經得到了懲罰。鄉親們!我們不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