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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花前月下(3)

敦禮臣著《燕京歲時記》云:“京師之曰八月節者,即中秋也。每屆中秋,府第朱門皆以月餅果品相饋贈,至十五月圓時,陳瓜果于庭以供月,并祀以毛豆雞冠花。是時也,皓魄當空,彩云初散,傳杯洗盞,兒女喧嘩,真所謂佳節也。唯供月時,男子多不叩拜,故京師諺曰,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此記作于四十年前,至今風俗似無甚變更,雖民生凋敝,百物較二年前超過五倍,但中秋吃月餅恐怕還不肯放棄,至于賞月則未必有此興趣了罷。本來舉杯邀月這只是文人的雅興,秋高氣爽,月色分外光明,更覺得有意思,特別定這日為佳節,若在民間不見得有多大興味,大抵就是算賬要緊,月餅尚在其次。其回想鄉間一般對于月亮的意見,覺得這與文人學者的頗不相同。普通稱月曰月亮婆婆,中秋供素月餅水果及老南瓜,又涼水一碗,婦孺拜畢,以指蘸水涂目,祝曰眼目清涼。相信月中有娑婆樹,中秋夜有一枝落下人間,此亦似即所謂月華,但不幸如落在人身上,必成奇疾,或頭大如斗,必須斵開,乃能取出寶物也。月亮在天文中本是一種怪物,忽圓忽缺,諸多變異,潮水受他的呼喚,古人又相信其與女人生活有關。更奇的是與精神病者也有微妙的關系,拉丁文便稱此病曰月光病,仿佛與日射病可以對比似的。這說法現代醫藥當然是不承認了,但是我還有點相信,不是說其間隔發作的類似,實在覺得月亮有其可怕的一面,患怔忡的人見了會生影響,正是可能的事罷。好多年前夜間從東城回家來,路上望見在昏黑的天上掛著一鉤深黃的殘月,看去很是凄慘,我想我們現代都市人尚且如此感覺,古時原始生活的人當更如何?住在巖窟之下,遇見這種情景,聽著豺狼嗥叫,夜鳥飛鳴,大約沒有什么好的心情——不,即使并無這些禽獸騷擾,單是那月亮的威嚇也就夠了,它簡直是一個妖怪,別的種種異物喜歡在月夜出現,這也只是風云之會,不過跑龍套罷了。等到月亮漸漸的圓了起來,它的形相也漸和善了,望前后的三天光景幾乎是一位富翁的臉,難怪能夠得到許多人的喜悅,可是總有一股冷氣,無論如何還是去不掉的。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東坡這句詞很能寫出明月的精神來,向來傳說的忠愛之意究竟是否寄托在內,現在不關重要,可以姑且不談。總之我于賞月無甚趣味,賞雪賞雨也是一樣,因為對于自然還是畏過于愛,自己不敢相信已能克服了自然,所以有些文明人的享樂是于我頗少緣分的。中秋的意義,在我個人看來,吃月餅之重要殆過于看月亮,而還賬又過于吃月餅,然則我誠猶未免為鄉人也。

(《藥堂語錄》)

◎鳥聲

古人有言:“以鳥鳴春。”現在已過了春分,正是鳥聲的時節了,但我覺得不大能夠聽到,雖然京城的西北隅已經近于鄉村。這所謂鳥當然是指那飛鳴自在的東西,不必說雞鳴咿咿鴨鳴呷呷的家奴,便是熟番似的鴿子之類也算不得數,因為他們都是忘記了四時八節的了。我所聽見的鳥鳴只有檐頭麻雀的啾啁,以及槐樹上每天早來的啄木的干笑——這似乎都不能報春,麻雀的太瑣碎了,而啄木又不免多一點干枯的氣味。

英國詩人那許(Nash)有一首詩,被錄在所謂《名詩選》(Golden Tressury)的卷首。他說,春天來了,百花開放,姑娘們跳著舞,天氣溫和,好鳥都歌唱起來,他列舉四樣鳥聲:

Cuekco, jug-jug, pee-wee, to-witta-woo!

這九行的詩實在有趣,我卻總不敢譯,因為怕一則譯不好,二則要譯錯。現在只抄出一行來,看那四樣是什么鳥。第一種是勃姑,書名鸤鳩,它是自呼其名的,可以無疑了。第二種是夜鶯,就是那林間的“發癡的鳥”,古希臘女詩人稱之曰“春之使者,美音的夜鶯”,它的名貴可想而知,只是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東西。我們鄉間的黃鶯也會“翻叫”,被捕后常因想念妻子而急死,與它西方的表兄弟相同,但它要吃小鳥,而且又不發癡地唱上一夜以至于嘔血。第四種雖似異怪乃是貓頭鷹。第三種則不大明了,有人說是蚊母鳥,或云是田鳧,但據斯密士的《鳥的生活與故事》第一章所說系小貓頭鷹。倘若是真的,那么四種好鳥之中貓頭鷹一家已占其二了。斯密士說這二者都是褐色貓頭鷹,與別的怪聲怪相的不同,他的書中雖有圖像,我也認不得這是鴟是鸮還是流離之子,不過總是貓頭鷹之類罷了。兒時曾聽見它們的呼聲,有的聲如貨郎的搖鼓,有的恍若連呼“掘洼”(dzhuehuoang),俗云不祥主有死喪。所以聞者多極懊惱,大約此風古已有之。查檢觀颒道人的《小演雅》,所錄古今禽言中不見有貓頭鷹的話。然而仔細回想,覺得那些叫聲實在并不錯,比任何風聲簫聲鳥聲更為有趣,如詩人謝勒(Shelley)所說。

現在,就北京來說,這幾樣鳴聲都沒有,所有的還只是麻雀和啄木鳥。老鴰,鄉間稱云烏老鴉,在北京是每天可以聽到的,但是一點風雅氣也沒有,而且是通年噪聒,不知道它是那一季的鳥。麻雀和啄木鳥雖然唱不出好的歌來,在那瑣碎和干枯之中到底還含一些春氣:唉唉,聽那不討人歡喜的烏老鴉叫也已夠了,且讓我們歡迎這些鳴春的小鳥,傾聽它們的談笑吧。

“啾晰,啾晰!”

“嘎嘎!”

十四年四月

(《雨天的書》)

◎苦雨

伏園兄:

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長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旅行的許多佳趣。雨中旅行不一定是很愉快的,我以前在杭滬車上時常遇雨,每感困難,所以我于火車的雨不能感到什么興味,但臥在烏篷船里,靜聽打篷的雨聲,加上欸乃的櫓聲,以及“靠塘來,靠下去”的呼聲,卻是一種夢似的詩境。倘若更大膽一點,仰臥在腳劃小船內,冒雨夜行,更顯出水鄉住民的風趣,雖然較為危險,一不小心,拙劣的轉一個身,便要使船底朝天。二十多年前往東浦吊先父的保姆之喪,歸途遇暴風雨,一時扁舟在白鵝似的波浪中間滾過大樹港,危險極也愉快極了。我大約還有好些“為魚”時候——至少也是斷發文身時候的脾氣,對于水頗感到親近,不過北京的泥塘似的許多“海”實在不很滿意,這樣的水沒有也并不怎么可惜。你往“陜半天”去似乎要走好兩天的準沙漠路,在那些時候倘若遇見風雨,大約是很舒服的,遙想你胡坐騾車中,在大漠之上,大雨之下,喝著四打之內的汽水,悠然進行,可以算是“不亦快哉”之一。但這只是我的空想,如詩人的理想一樣的靠不住,或者你在騾車中遇雨,很感困難,正在叫苦連天也未可知,這須等你回京后問你再說了。

我住在北京,遇見這幾天的雨,卻叫我十分難過。北京向來少雨,所以不但雨具不很完全,便是家屋構造,于防雨亦欠周密。除了真正富翁以外,很少用實垛磚墻,大抵只用泥墻抹灰敷衍了事。近來天氣轉變,南方酷寒而北方淫雨,因此兩方面的建筑上都露出缺陷。一星期前的雨把后園的西墻淋坍,第二天就有“梁上君子”來摸索北房的鐵絲窗,從次日起趕緊邀了七八位匠人,費兩天工夫,從頭改筑,已經成功十分八九,總算可以高枕而臥,前夜的雨卻又將門口的南墻沖倒二三丈之譜。這回受驚的可不是我了,乃是川島君“佢們”倆,因為“梁上君子”如再見光顧,一定是去躲在“佢們”的窗下竊聽的了。為消除“佢們”的不安起見,一等天氣晴正,急須大舉地修筑,希望日子不至于很久,這幾天只好暫時拜托川島君的老弟費神代為警護罷了。

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里不知醒了幾遍。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興放幾個爆仗以外,夜里總還安靜,那樣嘩喇嘩喇的雨聲在我的耳朵里已經不很聽慣,所以時常被它驚醒,就是睡著也仿佛覺得耳邊粘著面條似的東西,睡的很不痛快。還有一層,前天晚間據小孩們報告,前面院子里的積水已經離臺階不及一寸,夜里聽著雨聲,心里胡里胡涂的總是想水已上了臺階,浸入西邊的書房里了。好容易到了早上五點鐘,赤腳撐傘,跑到西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水浸滿了全屋,約有一寸深淺,這才嘆了一口氣,覺得放心了;倘若這樣興高采烈的跑去,一看卻沒有水,恐怕那時反覺得失望,沒有現在那樣的滿足也說不定。幸而書籍都沒有濕,雖然是沒有什么價值的東西,但是濕成一餅一餅的紙糕,也很是不愉快。現今水雖已退,還留下一種漲過大水后的普通的臭味,固然不能留客坐談,就是自己也不能在那里寫字,所以這封信是在里邊炕桌上寫的。

這回大雨,只有兩種人最喜歡。第一是小孩們。他們喜歡水,卻極不容易得到,現在看見院子里成了河,便成群結隊的去“淌河”去。赤了足伸到水里去,實在很有點冷,但是他們不怕,下到水里還不肯上來。大人見小孩們玩的很有趣,也一個兩個的加入,但是成績卻不甚佳,那一天里滑倒了三個人,其中兩個都是大人——其一為我的兄弟,其一是川島君。第二種喜歡下雨的則為蝦蟆。從前同小孩們往高亮橋去釣魚釣不著,只捉了好些蝦蟆,有綠的,有花條的,拿回來都放在院子里,平常偶叫幾聲,在這幾天里便整日叫喚,或者是荒年之兆吧,卻極有田村的風味。有許多耳朵皮嫩的人,很惡喧囂,如麻雀蝦蟆或蟬的叫聲,凡足以妨礙他們的甜睡者,無一不深惡而痛絕之,大有滅此而午睡之意,我覺得大可以不必如此,隨便聽聽都是很有趣味的,不但是這些久成詩料的東西,一切鳴聲其實都可以聽。蝦蟆在水田里群叫,深夜靜聽,往往變成一種金屬音,很是特別,又有時仿佛是狗叫,古人常稱蛙蛤為吠,大約是從實驗而來。我們院子里的蝦蟆現在只見花條的一種,它的叫聲更不漂亮,只是格格格這個叫法,可以說是革音,平常自一聲至三聲,不會更多,唯在下雨的早晨,聽它一口氣叫上十二三聲,可見它是實在喜歡極了。

這一場大雨恐怕在鄉下的窮朋友是很大的一個不幸,但是我不曾親見,單靠想象是不中用的,所以我不去虛偽地代為悲嘆了。倘若有人說這所記的只是個人的事情,于人生無益,我也承認,我本來只想說個人私事,此外別無意思。今天太陽已經出來,傍晚可以出外去游嬉,這封信也就不再寫下去了。

我本等著看你的秦游記,現在卻由我先寫給你看,這也可以算是“意表之外”的事吧。

十三年七月十七日,在京城書

(《雨天的書》)

◎關于苦茶

去年春天偶然做了兩首打油詩,不意在上海引起了一點風波,大約可以與今年所謂中國本位的文化宣言相比,不過有這差別,前者大家以為是亡國之音,后者則是國家將興必有禎祥罷了。此外也有人把打油詩拿來當作歷史傳記讀,如字的加以檢討,或者說玩骨董那必然有些鐘鼎書畫吧,或者又相信我專喜談鬼,差不多是蒲留仙一流人。這些看法都并無什么用意,也于名譽無損,用不著聲明更正,不過與事實相遠這一節總是可以奉告的。其次有一件想象的事,但是卻頗愉快的,一位友人因為記起吃苦茶的那句話,順便買了一包特種的茶葉拿來送我。這是我很熟的一個朋友,我感謝他的好意,可是這茶實在太苦,我終于沒有能夠多吃。

據朋友說這叫作苦丁茶。我去查書,只在日本書上查到一點,云系山茶科的常綠灌木,干粗,葉亦大,長至三四寸,晚秋葉腋開白花,自生山地間,日本名曰唐茶(Tocha),一名龜甲茶,漢名皋蘆,亦云苦丁。趙學敏《本草拾遺》卷六云:

角刺茶,出徽州。土人二三月采茶時兼采十大功勞葉,俗名老鼠刺,葉曰苦丁,和勻同炒,焙成茶,貨與尼庵,轉售富家婦女,云婦人服之終身不孕,為斷產第一妙藥也。每斤銀八錢。

茶十大功勞與老鼠刺均系五加皮樹的別名,屬于五加科,又是落葉灌木,雖亦有苦丁之名,可以制茶,似與上文所說不是一物,況且友人也不說這茶喝了可以節育的。再查類書關于皋蘆卻有幾條,《廣州記》云:

皋蘆,茗之別名,葉大而澀,南人以為飲。

又《茶經》有類似的話云:

南方有瓜蘆木,亦似茗,至苦澀,取為屑茶飲亦可通夜不眠。

《南越志》則云:

茗苦澀,亦謂之過羅。

此木蓋出于南方,不見經傳,皋蘆云云本系土俗名,各書記錄其音耳。但這是怎樣的一種植物呢,書上都未說及,我只好從茶壺里去拿出一片葉子來,仿佛制臘葉似的弄得干燥平直了,仔細看時,我認得這乃是故鄉常種的一種墳頭樹,方言稱作枸樸樹的就是,葉長二寸,寬一寸二分,邊有細鋸齒,其形狀的確有點像龜殼。原來這可以泡茶吃的,雖然味太苦澀,不但我不能多吃,便是且將就齋主人也只喝了兩口,要求泡別的茶吃了。但是我很覺得有興趣,不知道在白菊花以外還有些什么葉子可以當茶?《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山有栲》一條下云:

山樗生山中,與下田樗大略無異,葉似差狹耳,吳人以其葉為茗。

《五雜組》卷十一云:

以綠豆微炒,投沸湯中傾之,其色正綠,香味亦不減新茗,宿村中覓茗不得者可以此代。

此與現今炒黑豆作咖啡正是一樣。又云:

北方柳芽初茁者采之入湯,云其味勝茶。曲阜孔林楷木其芽可烹。閩中佛手柑橄欖為湯,飲之清香,色味亦旗槍之亞也。

卷十記孔林楷木條下云:

其芽香苦,可烹以代茗,亦可干而茹之,即俗云黃連頭。

孔林吾未得瞻仰,不知楷木為何如樹,唯黃連頭則少時嘗茹之,且頗喜歡吃,以為有福建橄欖豉之風味也。關于以木芽代茶,《湖雅》卷二亦有二則云:

桑芽茶,案山中有木俗名新桑荑,采嫩芽可代茗,非蠶所食之桑也。

柳芽茶,案柳芽亦采以代茗,嫩碧可愛,有色而無香味。

汪謝城此處所說與謝在杭不同,但不佞卻有點左袒汪君,因為其味勝茶的說法覺得不大靠得住也。

許多東西都可以代茶,咖啡等洋貨還在其外,可是我只感到好玩,有這些花樣,至于我自己還只覺得茶好,而且茶也以綠的為限,紅茶以至香片嫌其近于咖啡,這也別無多大道理,單因為從小在家里吃慣本山茶葉耳。口渴了要喝水,水里照例泡進茶葉去,吃慣了就成了規矩,如此而已。對于茶有什么特別了解,賞識,哲學或主義么?這未必然。一定喜歡苦茶,非苦的不喝么?這也未必然。那么為什么詩里那么說,為什么又叫作庵名,豈不是假話么?那也未必然。今世雖不出家亦不打誑語。必要說明,還是去小學上找罷。吾友沈兼士先生有詩為證,題曰《又和一首自調》,此系后半首也:

端透于今變澄徹,魚模自古讀歌麻。

眼前一例君須記,荼苦原來即苦茶。

二十四年二月

(《苦茶隨筆》)

◎風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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