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地看一團流動的月圓。
我也看人流著流著過去來回
黑影中沖著波浪翻星點
我數橋上欄桿龍樣頭尾
像坐一條寂寞船,自己拉纖。
我像哭,像自語,我更自己抱歉!
自己焦心,同情,一把心緊似琴弦,——
我說啞的,啞的琴我知道,一出曲子
未唱,幻望的手指終未來在上面?
(原載一九三七年三月七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時間
人間的季候永遠不斷在轉變
春時你留下多處殘紅,翩然辭別,
本不想回來時同誰嘆息秋天!
現在連秋云黃葉又已失落去
遼遠里,剩下灰色的長空一片
透徹的寂寞,你忍聽冷風獨語?
(原載一九三七年三月十四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古城春景
時代把握不住時代自己的煩惱,——
輕率的不滿,就不叫它這時代牢騷——
偏又流成憤怨,聚一堆黑色的濃煙
噴出的煙囪,那矗立的新觀念,在古城樓對面!
怪得這嫩灰色一片,帶疑問的春天
要泥黃色風沙,順著白洋灰街沿,
再低著頭去尋覓那已失落了的浪漫
到藍布棉簾子,萬字欄桿,仍上老店鋪門檻?
尋去,不必有新奇的新發現,舊有保障
即使古老些,需要翡翠色甘蔗做拐杖
來支撐城墻下小果攤,那紅鮮的冰糖葫蘆[2]
仍然光耀,串串如同舊珊瑚,還不怕新時代的塵土。
二十六年春,北平
(原載一九三七年四月《新詩》二卷一期)
◎前后
河上不沉默的船
載著人過去了;
橋——三環洞的橋基,
上面再添了足跡;
早晨,
早又到了黃昏,
這賡續
綿長的路……
不能問誰
想望的終點,——
沒有終點
這前面。
背后,
歷史是片累贅!
(原載一九三七年五月十六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去春
不過是去年的春天,花香,
紅白的相間著一條小曲徑,
在今天這蒼白的下午,再一次登山
回頭看,小山前一片松風
就吹成長長的距離,在自己身旁。
人去時,孔雀綠的園門,白丁香花,
相伴著動人的細致,在此時,
又一次湖水將解的季候,已全變了畫。
時間里懸掛,迎面陽光不來,
就是來了也是斜抹一行沉寂記憶,樹下。
(原載一九三七年七月《文學雜志》一卷三期)
◎除夕看花
新從嘈雜著異鄉口調的花市上買來,
碧桃雪白的長枝,同紅血般的山茶彩。
著自己小角隅再用精致鮮艷來結采,
不為著銳的傷感,僅是鈍的還有剩余下!
明知道房里的靜定,像弄錯了季節,
氣氛中故鄉失得更遠些,時間倒著懸掛;
過年也不像過年,看出燈籠在燃燒著點點血,
簾垂花下已記不起舊時熱情、舊日的話。
如果心頭再旋轉著熟識舊時的芳菲,
模糊如條小徑越過無數道籬笆,
紛紜的花葉枝條,草看弄得人昏迷,
今日的腳步,再不甘重踏上前時的泥沙。
月色已凍住,指著各處山頭,河水更零亂
關心的是馬蹄平原上辛苦,無響在刻畫,
除夕的花已不是花,僅一句言語梗在這里
抖戰著千萬人的憂患,每個心頭上牽掛。
(原載于一九三九年六月二十八日香港《大公報·文藝副刊》,署名灰因)
◎孤島
遙望它是充滿畫意的山峰,
遠立在河心里高傲的凌聳,
可憐它只是不幸的孤島——
天然沒有埂堤,人工沒搭座虹橋。
他同他的映影永為周圍水的囚犯;
陸地于它,是達不到的希望!
早晚寂寞它常將小舟挽住,
風雨時節任江霧把自己隱去。
晴天它挺著小塔,玲瓏獨對云心;
盤盤石階,由鐘聲松林中,超出安靜。
特殊的輪廓它苦心孤詣做成,
漠漠大地又那里去找一點同情?
(原載一九四七年一月四日《益世報·文學周刊》第二十二期)
◎給秋天[3]
正與生命里一切相同,
我們愛得太是匆匆;
好像只是昨天,
你還在我的窗前!
笑臉向著晴空
你的林葉笑聲里染紅
你把黃光當金子般散開
稚氣,豪侈,你沒有悲哀。
你的紅葉是親切的牽絆,那零亂
每日必來纏住我的晨光。
我也吻你,不顧你的背影隔過玻璃!
你常淘氣的閃過,卻不對我忸怩。
可是我愛的多么瘋狂,
竟未覺察凄厲的夜晚
已在你背后尾隨,——
等候著把你殘忍的摧毀!
一夜呼號的風聲
果然沒有把我驚醒
等到太晚的那個早晨
啊。天!你已經不見了蹤影。
我苛刻的咒詛自己
但現在有誰走過這里
除卻嚴冬鐵樣長臉
陰霧中,偶然一見。
◎人生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
我是條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個行旅者的時候,
你,田野,山林,峰巒。
無論怎樣,
顛倒密切中牽連著
你和我,
我永從你中間經過;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則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絢彩
但我們彼此交錯
并未彼此留難。
……
現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給他人負擔!
◎展緩
當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匯向著
無邊的大海,——不論
怎么沖急,怎樣盤旋,——
那河上勁風,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幾處逆流
小小港灣,就如同
那生命中,無意的寧靜
避開了主流;情緒的
平波越出了悲愁。
停吧,這奔馳的血液;
它們不必全然廢弛的
都去造成眼淚。
不妨多幾次輾轉,溯回流水,
任憑眼前這一切繚亂,
這所有,去建筑邏輯。
把絕望的結論,稍稍
遲緩,拖延時間,——
拖延理智的判斷,——
會再給純情感一種希望!
◎六點鐘在下午
用什么來點綴
六點鐘在下午?
六點鐘在下午
點綴在你生命中,
僅有仿佛的燈光,
褪敗的夕陽,窗外
一張落葉在旋轉!
用什么來陪伴
六點鐘在下午?
六點鐘在下午
陪伴著你在暮色里閑坐,
等光走了,影子變換,
一支煙,為小雨點
繼續著,無所盼望!
(原載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二日《經世日報·文藝周刊》第五八期)
◎昆明即景
一茶鋪
這是立體的構畫,
描在這里許多樣臉
在順城腳的茶鋪里
隱隱起喧騰聲一片。
各種的姿勢,生活
刻劃著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滿了,笑的,
皺眉的,有的抽著旱煙。
老的,慈祥的面紋,
年輕的,靈活的眼睛,
都暫要時間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擾亂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賺回小把安靜,
夜晚回家,還有遠路,
白天,誰有工夫閑看云影?
不都為著真的口渴,
四面窗開著,喝茶,
蹺起膝蓋的是疲乏,
赤著臂膀好同鄉鄰閑話。
也為了放下扁擔同肩背
向運命喘息,倚著墻,
每晚靠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長……
這是立體的構畫,
設色在小生活旁邊,
蔭涼南瓜棚下茶鋪,
熱鬧照樣地又過了一天!
二小樓
張大爹臨街的矮樓,[4]
半藏著,半挺著,立在街頭,
瓦覆著它,窗開一條縫,
夕陽染紅它,如寫下古遠的夢。
矮檐上長點草,也結過小瓜,
破石子路在樓前,無人種花,
是老壇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塵垢列出許多風趣的零亂。
但張大爹走過,不吟詠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紀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著杖常到隔壁沽酒,
寧愿過橋,土堤去看新柳!
(原載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二日《經世日報·文藝周刊》第五八期)
◎一串瘋話
好比這樹丁香,幾枝山紅杏,
相信我的心里留著有一串話,
繞著許多葉子,青青的沉靜,
風露日夜,只盼五月來開開花!
如果你是五月,八百里為我吹開
藍空上霞彩,那樣子來了春天,
忘掉靦腆,我定要轉過臉來,
把一串瘋話全說在你的面前!
(原載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二日《經世日報·文藝周刊》第五八期)
◎小詩(一)[5]
感謝生命的諷刺嘲弄著我,
會唱的喉嚨啞成了無言的歌。
一片輕紗似的情緒,本是空靈,
現時上面全打著拙笨補丁。
肩頭上先是挑起兩擔云彩,
帶著光輝要在從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壓壓沉下現實的真相,
靈魂同饑餓的脊梁將一起壓斷!
我不敢問生命現在人該當如何
喘氣!經驗已如舊鞋底的穿破,
這紛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還是赤腳方便,去認取新的辛苦。
◎小詩(二)[6]
小蚌殼里有所有的顏色;
整一條虹藏在里面。
絢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面沒有夕陽,也不見雨點。
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斗那里閃亮,
遠距離光明如無邊海面,
是每小粒晶瑩,給了你方向。
◎惡劣的心緒
我病中,這樣纏住憂慮和煩擾,
好像西北冷風,從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黃昏街頭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瑣屑里尋討安慰,
自己在萬物消耗以后的殘骸中驚駭,
又一點一點給別人揚起可怕的塵埃!
吹散記憶正如陳舊的報紙飄在各處彷徨,
破碎支離的記錄只顛倒提示過去的騷亂。
多余的理性還像一只饑餓的野狗
那樣追著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著
咬嚼人類的感傷;生活是什么都還說不上來,
擺在眼前的已是這許多渣滓!
我希望:風停了;今晚情緒能像一場小雪,
沉默的白色輕輕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對自己和他人都帶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層一層把惡劣殘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麗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暫不必再有,——
絕望要來時,索性是雪后殘酷的寒流!
三十六年十二月病中動手術前
◎寫給我的大姊[7]
當我去了,還有沒說完的話,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說的時候,同喝的機會,都已錯過,
主客黯然,可不必要去惋惜它。
如果有點感傷,你把臉掉向窗外,
落日將盡時,西天上,總還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戀算不得罪過,
將盡未盡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諒我有一堆心緒上的閃躲,
黃昏時承認的,否認等不到天明;
有些話自己也還不曾說透,
他人的了解是來自直覺的會心。
當我去了,還有沒說完全的話,
像鐘敲過后,時間在懸空里暫掛,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繼續;
對忽然的終止,你有理由懼怕。
但原諒吧,我的話語永遠不能完全,
亙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