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也猜透了不是自己,
它知道,知道是風!
正月十一日
(原載一九三六年二月十四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別丟掉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嘆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只使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問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著
有那回音!
二十一年夏
(原載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五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記憶
斷續的曲子,最美或最溫柔的
夜,帶著一天的星。
記憶的梗上,誰不有
兩三朵娉婷,披著情緒的花
無名的展開
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靜處的月明。
湖上風吹過,頭發亂了,或是
水面皺起像魚鱗的錦。
四面里的遼闊,如同夢
蕩漾著中心彷徨的過往
不著痕跡,誰都
認識那圖畫,
沉在水底記憶的倒影!
二十五年二月
(原載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二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靜院
你說這院子深深的——
美從不是現成的。
這一掬靜,
到了夜,你算,
就需要多少鋪張?
月圓了殘,叫賣聲遠了,
隔過老楊柳,一道墻,又轉,
初一?湊巧誰又在燒香,……
離離落落的滿院子,
不定是神仙走過,
僅是迷惘,像夢,……
窗檻外或者是暗的,
或透那么一點燈火。
這掬靜,院子深深的
——有人也叫它做情緒——
情緒,好,你指點看
有不有輕風,輕得那樣
沒有聲響,吹著涼?
黑的屋脊,自己的,人家的,
獸似的背聳著,又像
寂寞在嘶聲的喊!
石階,盡管沉默,你數,
多少層下去,下去,
是不是還得欄桿,斜斜的
雙樹的影去支撐?
對了,角落里邊
還得有人低著頭臉。
會忘掉又會記起,——會想,
——那不論——或者是
船去了,一片水,或是
小曲子唱得嘹亮;
或是枝頭粉黃一朵,
記不得誰了,又向誰認錯!
又是多少年前,——夏夜,
有人說:
“今夜,天,……”(也許是秋夜)
又穿過藤蘿,
指著一邊,小聲的,“你看,
星子真多!”
草上人描著影子;
那樣點頭,走,
又有人笑,……
靜,真的,你可相信
這平鋪的一片——
不單是月光,星河,
雪和螢蟲也遠——
夜,情緒,進展的音樂,
如果慢彈的手指
能輕似蟬翼,
你拆開來看,紛紜,
那玄微的細網
怎樣深沉的攏住天地,
又怎樣交織成
這細致縹緲的彷徨!
二十五年,一月
(原載一九三六年四月十二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題剔空菩提葉
認得這透明體,
智慧的葉子掉在人間?
消沉,慈凈——
那一天一閃冷焰,
一葉無聲的墜地,
僅證明了智慧寂寞
孤零的終會死在風前!
昨天又昨天,美
還逃不出時間的威嚴;
相信這里睡眠著最美麗的
骸骨,一絲魂魄月邊留念,——
……
菩提樹下清蔭則是去年!
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原載一九三六年五月十七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黃昏過泰山
記得那天
心同一條長河,
讓黃昏來臨,
月一片掛在胸襟。
如同這青黛山,
今天,
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面;
蔥郁,
不忘卻晚霞,
蒼莽,
卻聽腳下風起,
來了夜——
(原載一九三六年七月十九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晝夢
晝夢
垂著紗,
無從追尋那開始的情緒
還未曾開花;
柔韌得像一根
乳白色的莖,纏住
紗帳下;銀光
有時映亮,去了又來;
盤盤絲絡
一半失落在夢外。
花竟開了,開了;
零落的攢集,
從容的舒展,
一朵,那千百瓣!
抖擻那不可言喻的
剎那情緒,
莊嚴峰頂——
天上一顆星……
暈紫,深赤,
天空外曠碧,
是顏色同顏色浮溢,騰飛……
深沉,
又凝定——
悄然香馥,
裊娜一片靜。
晝夢
垂著紗,
無從追蹤的情緒
開了花;
四下里香深,
低覆著禪寂,
間或游絲似的搖移,
悠忽一重影;
悲哀或不悲哀
全是無名,
一閃娉婷。
二十五年暑中北平
(原載一九三六年八月三十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八月的憂愁
黃水塘里游著白鴨,
高粱梗油青的剛高過頭,
這跳動的心怎樣安插,
田里一窄條路,八月里這憂愁?
天是昨夜雨洗過的,山崗
照著太陽又留一片影;
羊跟著放羊的轉進村莊,
一大棵樹蔭下罩著井,又像是心!
從沒有人說過八月什么話,
夏天過去了,也不到秋天。
但我望著田壟,土墻上的瓜,
仍不明白生活同夢怎樣的連牽。
二十五年夏末
(原載一九三六年九月三十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冥思
心此刻同沙漠一樣平,
思想像孤獨的一個阿拉伯人;
仰臉孤獨地向天際望
落日遠邊奇異的霞光,
安靜的,又側個耳朵聽
遠處一串駱駝的歸鈴。
在這白色的周遭中,
一切像凝凍的雕形不動;
白袍,腰刀,長長的頭巾,
浪似的云天,沙漠上風!
偶有一點子振蕩閃過天線,
殘霞邊一顆星子出現。
二十五年夏末
(原載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三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旅途中
我卷起一個包袱走,
過一個山坡子松,
又走過一個小廟門
在早晨最早的一陣風中。
我心里沒有埋怨,人或是神;
天底下的煩惱,連我的
攏總,
像已交給誰去,……
前面天空。
山中水那樣清,
山前橋那么白凈,——
我不知道造物者認不認得
自己圖畫;
鄉下人的笠帽,草鞋,
鄉下人的性情。
暑中在山東鄉間步行,二十五年夏
(原載一九三六年十二月《詩刊》第三期)
◎紅葉里的信念
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紅葉,
誰敢看西山紅葉?不是
要聽異樣的鳥鳴,停在
那一個靜幽的樹枝頭,
是腳步不能自己地走——
走,邁向理想的山坳子
尋覓從未曾尋著的夢:
一莖夢里的花,一種香,
斜陽四處掛著,風吹動,
轉過白云,小小一角高樓。
鐘聲已在腳下,松同松
并立著等候,山野已然
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
夢在哪里,你的一縷笑,
一句話,在云浪中尋遍
不知落到哪一處?流水已經
漸漸的清寒,載著落葉
穿過空的石橋,白欄桿,
叫人不忍再看,紅葉去年
同踏過的腳跡火一般。
好,抬頭,這是高處,心卷起
隨著那白云浮過蒼茫,
別計算在哪里駐腳,去,
相信千里外還有霞光,
像希望,記得那煙霞顏色,
就不為編織美麗的明天,
為此刻空的歌唱,空的
凄惻,空的纏綿,也該放
多一點勇敢,不怕連牽
斑駁金銀般舊積的創傷!
再看紅葉每年,山重復的
流血,山林,石頭的心胸
從不倚借夢支撐,夜夜
風像利刃削過大土壤,
天亮時沉默焦灼的唇,
忍耐的仍向天藍,呼喚
瓜果風霜中完成,呈光彩,
自己山頭流血,變墳臺!
平靜,我的腳步,慢點兒去,
別相信誰曾安排下夢來!
一路上枯枝,鳥不曾唱,
小野草香風早不是春天。
停下!停下!風同云,水同
水藻全叫住我,說夢在
背后;蝴蝶秋千理想的
山坳同這當前現實的
石頭子路還缺個牽連!
愈是山中奇妍的黃月光
掛出樹尖,愈得相信夢,
夢里斜暉一莖花是謊!
但心不信!空虛的驕傲
秋風中旋轉,心仍叫喊
理想的愛和美,同白云
角逐;同斜陽笑吻;同樹,
同花,同香,乃至同秋蟲
石隙中悲鳴,要攜手去;
同奔躍嬉游水面的青蛙,
盲目地再去尋盲目日子,——
要現實的熱情另涂圖畫,
要把滿山紅葉采作花!
這蕭蕭瑟瑟不斷的嗚咽,
掠過耳鬢也還卷著溫存,
影子在秋光中搖曳,心再
不信光影外有串疑問!
心仍不信,只因是午后,
那片竹林子陽光穿過
照暖了石頭,赤紅小山坡,
影子長長兩條,你同我
曾經參差那亭子石路前,
淺碧波光老樹干旁邊!
生命中的謊再不能比這把
顏色更鮮艷!記得那一片
黃金天,珊瑚般玲瓏葉子
秋風里掛,即使自己感覺
內心流血,又怎樣個說話?
誰能問這美麗的后面
是什么?賭博時,眼閃亮,
從不悔那猛上孤注的力量;
都說任何苦痛去換任何一分,
一毫,一個纖微的理想!
所以腳步此刻仍在邁進,
不能自已,不能停!雖然山中
一萬種顏色,一萬次的變,
各種寂寞已環抱著孤影:
熱的減成微溫,溫的又冷,
焦黃葉壓踏在腳下碎裂,
殘酷地散排昨天的細屑,
心卻仍不問腳步為甚固執,
那尋不著的夢中路線,——
仍依戀指不出方向的一邊!
西山,我發誓地,指著西山,
別忘記,今天你,我,紅葉,
連成這一片血色的傷愴!
知道我的日子僅是匆促的
幾天,如果明年你同紅葉
再紅成火焰,我卻不見,……
深紫,你山頭須要多添
一縷抑郁熱情的象征,
記下我曾為這山中紅葉,
今天流血地存一堆信念!
(原載一九三七年一月《新詩》第四期)
◎山中
紫色山頭抱住紅葉,將自己影射在山前,
人在小石橋上走過,渺小的追一點子想念。
高峰外云在深藍天里鑲白銀色的光轉,
用不著橋下黃葉,人在泉邊,才記起夏天!
也不因一個人孤獨的走路,路更蜿蜒,
短白墻房舍像畫,仍畫在山坳另一面,
只這丹紅集葉替代人記憶失落的層翠,
深淺團抱這同一個山頭,惆悵如薄層煙。
山中斜長條青影,如今紅蘿亂在四面,
百萬落葉火焰在尋覓山石荊草邊,
當時黃月下共坐天真的青年人情話,相信
那三兩句長短,星子般仍掛秋風里不變。
一九三六年秋
(原載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九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靜坐
冬有冬的來意,
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冬有回憶一把。
一條枯枝影,青煙色的瘦細,
在午后的窗前拖過一筆畫;
寒里日光淡了,漸斜……
就是那樣地
像待客人說話
我在靜沉中默啜著茶。
二十五年冬十一月
(原載一九三七年一月三十一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十月獨行
像個靈魂失落在街邊,
我望著十月天上十月的臉,
我向霧里黑影上涂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