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夢魘
- 七夜
- (阿根廷)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 9951字
- 2018-05-24 15:42:06
夢是屬,夢魘是種。我將先談夢,再談夢魘。
這些天我在重讀心理學方面的書。我感到特別的失望。所有這些書都是談論夢的機制或是夢的主題(待會兒我可以解釋為什么這么說),就是不談(我本來所希望的)做夢的驚人之處,做夢的古怪之處。
在一本我非常贊賞的心理學書——古斯塔夫·斯皮勒所著的《人的意識》——中說,夢屬于大腦活動中最低級的層次(我自己覺得這是一個錯誤),還大談夢中故事如何雜亂無章,沒有連貫性等等。我想提一下(但愿我這里能回憶得起來,能背出來)格魯薩克及其令人欽佩的研究文章《論夢》。這篇文章在《精神旅行集》的末尾,我想是第二卷,格魯薩克說,在穿越過夢中的陰影和迷宮之后,每天早晨我們神志正常——或者說比較正常——地醒來,實在是令人驚訝不已。
夢的測試特別困難。我們不能直接測試夢,卻可以談論夢的回憶,也許夢的回憶并不直接與夢吻合。十八世紀偉大的作家托馬斯·布朗[1]認為我們對夢的回憶要比燦爛的現(xiàn)實遜色得多。不過,另一些人則認為我們能改進夢:如果我們認為夢是想象的結(jié)果(我認為是這樣),那么也許在我們醒來時或者在后來講夢的時候,我們在繼續(xù)編著故事。現(xiàn)在我想起鄧恩的《時間試驗》一書。我并不同意他的理論,但是他的理論是如此精彩,因此值得回顧一下。
不過在此之前,為了簡要說明這個理論,我想提一下波伊提烏的大作《哲學的慰藉》(我從一本書跳到另一本書,我的記憶超過我的思路)。這本書,毫無疑問,但丁是讀了又讀的,就像他讀了又讀中世紀所有文學一樣。波伊提烏,被稱作最后一位羅馬人的元老院議員的他設想了一位跑馬比賽觀眾的情況。
這位觀眾在跑馬場,從看臺上觀看馬匹出發(fā)和奔跑中的磨難,看到其中一匹跑到了終點。一切都是連續(xù)的。然后波伊提烏設想了另一位觀眾。這位觀眾是前面那位觀眾以及跑馬比賽的觀眾:可以想見,這就是上帝。上帝觀看了整個跑馬比賽,在一個永恒的瞬間,在其短暫的永恒中,上帝看到了起跑、途中磨難、抵達終點。這一切它一目了然,就像它看整個宇宙的歷史那樣。于是,波伊提烏拯救了兩個觀念:一個是自由意志,一個是上帝意志。就像那位觀眾看了跑馬的全過程(雖然他是連續(xù)地看),但并沒有干預跑馬一樣,上帝也看了人的全部歷程,從搖籃到墳墓。它沒有干預我們做的事,我們自由行事,但是上帝已經(jīng)知道——比如現(xiàn)在,上帝已經(jīng)知道——我們的最終命運。上帝就是這樣看著宇宙的歷史,看著宇宙歷史上發(fā)生的件件事情。所有這一切它是在光彩奪目、令人眼花繚亂的瞬間,即永恒中看到的。
鄧恩是本世紀的英國作家,我沒有見過比他的《時間試驗》更有趣的書名。書中他設想我們每個人都擁有某種低微的個人永恒:我們每個晚上都擁有這種低微的永恒。今天星期三,晚上我們要睡覺,我們要做夢。我們夢見星期三,夢見第二天,即星期四,說不定夢見星期五,說不定星期二……通過夢給每個人一段小小的個人永恒,允許他看到自己最近的過去和最近的將來。
所有這一切,做夢的人瞥一眼就能看到,就像上帝從其廣漠的永恒看到宇宙間的一切過程一樣。醒來時又將會怎么樣?因為我們習慣于延續(xù)不斷的生活,我們會給我們的夢以敘事結(jié)構(gòu);然而我們的夢是多重的,是同時發(fā)生的。
我們來看一個很簡單的例子。假定我做夢見到一個男人,只是一個男人的形象(是一個很差勁的夢),后來,緊接著,又見到一棵樹的形象。醒來時,我會給這如此簡單的夢添加本不屬于它的復雜性,我會想我夢見一個男人變成一棵樹,他是一棵樹。我修改了事實,我已經(jīng)在編故事了。
我們不能確切地知道夢中發(fā)生的事情:夢中我們可能在天上,可能在地獄,也許我們成了什么什么人,這個人就是莎士比亞所說the thing I am,我即彼物,也許我們是我們,也許我們是神靈,這一切不是不可能的。醒來時這些都忘了。我們只能分析對夢的回憶,可憐的回憶。
我也讀過弗雷澤,一位十分有天分的作家,但同時他又十分容易輕信,因為看來他相信旅行者給他講的一切事情。根據(jù)弗雷澤的說法,野蠻人不分醒時與夢時。對他們來說,夢只是醒時的片斷插曲。所以,根據(jù)弗雷澤,或者說根據(jù)弗雷澤讀過的旅行者的說法,一個野蠻人夢中進入一片樹林并殺死一頭獅子;醒來時,他以為他的靈魂曾離開他的軀體,并在夢中殺死了一頭獅子。或者,如果我們想讓事物更加復雜一點的話,我們可以假定他殺死了出現(xiàn)獅子的夢。這一切都是可能的,而且,野蠻人的這種想法自然與那些不能很好區(qū)別醒時與夢時的孩子的想法不謀而合。
我想談一件個人的往事。我有一個外甥,那時只有五六歲——日期我總是記不住的——每天早上要給我講他的夢。我記得有一天早上(他坐在地上),我問他夢見什么啦。他知道我有這個嗜好,便很乖地對我說:“昨天我夢見自己在樹林里迷路了。我很害怕,但是我來到一塊空地上,那里有一幢白房子,是木頭的,有個樓梯環(huán)抱著,臺階像走道一樣,還有一扇門,你從那扇門里走出來。”他突然停住,問我:“你說,你在那座房子里干什么呀?”
對于他來說,醒與夢是在同一平面上發(fā)生的。這把我們帶入另一個假設,帶入神秘主義者的假設,帶入形而上學者的假設,帶入了相反的,但是與之相混雜的假設。
對于野蠻人或者說對于孩子來說,夢是醒時的片斷插曲。對于詩人和神秘主義者來說,醒時也不是不可能成為一個夢。這一點,卡爾德隆曾經(jīng)簡明扼要地說過:生命乃夢。莎士比亞在講這一點時要形象一點:“我們是用與我們的夢相同的材料做成的。”奧地利詩人瓦爾特[2]在講述這一點時非常高明,他自問道(我先用我蹩腳的德語,再用我好一點的西班牙語來講):Ist es mein Leben getr?umt oder ist es wahr?我夢見了我的生活,還是它本來就是夢?他不能肯定。這自然就把我們帶入了唯我主義;帶入一種懷疑,即只有一個做夢的人,這個人就是我們中的每一位。這個做夢的人——假設我就是那個人——現(xiàn)在正在夢見你們,夢見這個大廳,夢見這個報告會。只有一位做夢的人,這個做夢的人夢見宇宙的一切過程,夢見宇宙過去的全部歷史,甚至夢見他的童年,他的青少年。可能這一切什么也沒發(fā)生:到現(xiàn)在才開始存在,開始做夢。是我們中的每一個人,不是我們整體,是每一個人。現(xiàn)在我就在做夢,我在查爾卡斯大街做著報告,我在尋找主題——也許我未能找到——,我夢見你們,但不是事實。你們每一個人都在夢見我,夢見別人。
我們有這么兩種想象:一種是認為夢是醒時的一部分;另一種則是詩人的光彩耀眼的想象,即認為所有的醒時都是夢。兩者之間沒有什么區(qū)別。格魯薩克的文章也體現(xiàn)了這種想法:我們的大腦活動沒有區(qū)別。我們可以是醒著,也可以是睡著、夢著,而我們的大腦活動是一樣的。他引用的恰恰是莎士比亞的那句話:“我們是用與我們的夢相同的材料做成的。”
還有一個題目不可回避:預言性質(zhì)的夢。夢符合現(xiàn)實,這種想法屬于先進的想法,因為我們今天在區(qū)別兩個層面。
在《奧德賽》中有個篇章講到兩扇門,即牛角門和象牙門。虛假的夢是通過象牙門來到人腦的,而通過牛角門來到的夢則是真實的,或是預言性的夢。在《埃涅阿斯紀》有一卷(這引起過無數(shù)評論):在第九卷,還是第十一卷,我記不清了,埃涅阿斯下到極樂世界,在赫拉克勒斯之柱那邊。他跟阿喀琉斯、提瑞西阿斯等大人物的鬼魂交談,他看到他母親的鬼魂,他想擁抱她,但不能,因為她是個鬼魂。他還看到了他將要創(chuàng)建的偉大城市。他看到羅慕路斯、雷穆斯和一片曠野。他還看到這片曠野上未來的羅馬廣場(即古羅馬廣場),未來偉大的羅馬城,偉大的奧古斯都時代,看到了整個帝國的輝煌。在見過這一切并同埃涅阿斯未來的同時代人交談后,埃涅阿斯又回到了地球。于是發(fā)生了稀奇古怪的事,未能解釋得通的事,只有一位無名評論家,我認為他找到了真相。埃涅阿斯是從象牙門而不是從牛角門回來的。為什么?這位評論家告訴了我們?yōu)槭裁矗阂驗槲覀兇_實不在現(xiàn)實之中。對維吉爾來說,真正的世界可能是柏拉圖式的世界,一個原型的世界。埃涅阿斯穿過象牙門,是因為他進入了夢的世界——也就是說,進入了我們所說的醒。
總之,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現(xiàn)在我們要來談談種的問題,即談談夢魘。回顧一下夢魘這個名稱不無用處。
西班牙文的說法[3]不夠刺激,它用的是指小詞,似乎減弱了力量。在其他語言中用的名稱要強得多。在希臘語中用efialtes,意為讓人做噩夢的魔鬼。在拉丁文中有incubus,意為壓迫睡者使其做噩夢的魔鬼。在德語中有一個詞很怪:Alp,意為小精靈,也指小精靈壓迫睡者,也是讓人做噩夢的魔鬼的意思。有那么一幅圖景,是德·昆西看見的,他是文壇偉大的夢魘構(gòu)造人之一。這是富塞利或者富茲利(這是其真名,十八世紀瑞士畫家)的一幅畫,名為《夢魘》。畫中一位姑娘躺著,醒來驚恐萬狀,因為她看到自己的肚子上躺著一個小小、黑黑而險惡的魔鬼。這個魔鬼就是夢魘。富茲利畫這幅畫時就是想著Alp一詞,想著小精靈的壓迫。
現(xiàn)在我們來談談更智慧而含糊的說法,這就是英文中的夢魘一詞:nightmare,對我們來說是“晚間的牝馬”。莎士比亞是這么理解的。他有一句詩說“I met the night mare”(我遇見了那晚間的牝馬),可見他把夢魘想成牝馬。另有一詩則干脆說“the nightmare and her nine foals”(夢魘與其九馬駒),這里也把夢魘看成牝馬。
但是根據(jù)詞源學者的說法,它們的詞根是不同的。詞根應該是niht mare或者niht maere(晚間的魔鬼)。約翰遜博士在其著名的詞典中說這符合北歐日耳曼人的神話,即符合我們所說的撒克遜人的神話,認為夢魘是惡魔所為,這一點也許是一種翻譯,恰與希臘語的efialtes或者拉丁語的incubus相一致。
還有一種說法會對我們有用,它把nightmare這個英語單詞與德語的M?rchen相聯(lián)系。M?rchen意為“童話、神仙故事、幻想”,而nightmare可以是晚間的幻想。于是,將nightmare想象成“晚間的牝馬”(“晚間的牝馬”含有某種可怖的成分),對于維克多·雨果來說則是一種饋贈。雨果懂英文,寫了一本太容易被人遺忘的關于莎士比亞的書。在一首詩中,我想是《靜觀集》吧,談到le cheval noir de la nuit(晚間的黑馬),即夢魘。毫無疑問,他想到了那個英語單詞nightmare。
既然我們看了這些不同的詞源,我們再來看看法語中的cauchemar,無疑它與英語nightmare有關。在所有這些詞語(后面我再談)中有來自魔鬼的意思,魔鬼造成夢魘的想法。我覺得這不是一種簡單的迷信;我覺得——我是非常真誠而坦率地講的——這種觀念有某種真實的成分。
讓我們進入夢魘,我的夢魘總是老一套。我要說我有兩個夢魘,常常會混淆。一個是迷宮夢魘,部分原因是我小時候在一本法文書中見過一幅鋼版畫。這幅版畫中畫有世界奇跡,其中包括克里特島的迷宮。這個迷宮是一個巨大的競技場。一個非常高大的競技場(這是因為它比畫面上那些柏樹及其周圍的人還要高)。在這個被險惡地封閉的建筑物上有些裂口。我小時候認為(或者說我現(xiàn)在相信我曾那樣認為過),如果我能有一個足夠強大的放大鏡,我就可以透過版畫上的一個裂口,看到那迷宮中央可怖的半人半牛怪物。
另一個是我的鏡子夢魘。這兩者沒什么不同,因為只要兩面相對立的鏡子就可以形成一個迷宮。我記得在多拉·德·阿爾韋亞爾家里看到有一個環(huán)形房間,墻壁和門都是鏡子,所以誰進了這間房子,就站在了無窮無盡的迷宮中央。
我經(jīng)常夢見迷宮或者鏡子。在鏡子夢中會出現(xiàn)另一番情景,我晚間的另一種恐懼,那就是種種假面具。我總是害怕假面具。小時候我總是認為如果某人戴假面具,那肯定他在掩蓋某種駭人的東西。有時我看到自己映在鏡子里,但是我看到自己戴著假面具。我害怕摘去它,因為我害怕看到自己真實的面孔,我想一定是不堪入目的,可能是麻風病,或是比我的任何想象還要可怕的疾病或別的什么東西。
我的夢魘有一個奇怪的特點,不知道你們是否與我有同感,那就是地點非常確切。比方說,我總是夢見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某幾個街角,例如,拉普里達街和阿雷納萊斯街拐角,或者巴爾卡塞街和智利街拐角。我精確地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知道自己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這些地方在夢中有著確切的地形,但是完全不同。可以是山澗隘口,可以是茫茫沼澤,也可以是熱帶叢林,這些都無所謂:我精確地知道我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某個街角,想找到我的路。
不管怎么說,在夢魘中重要的不是形象。正如柯爾律治——我就是要引用詩人的例子——所發(fā)現(xiàn)的,重要的是夢所產(chǎn)生的印象。形象是次要的,只是效果問題。開頭時我說過,我讀了許多心理學著作,但我沒發(fā)現(xiàn)有詩人的文章,他們是特別睿智的。
我們來看看佩特羅尼烏斯[4]的一篇。他有一詩句被艾迪生引用過,說靈魂離開了軀體的重負便開始游蕩。“靈魂,沒有了軀體,游蕩。”而貢戈拉在一首十四行詩中則準確地闡述了這樣一個觀點:夢和夢魘當然都是幻想,都是文學創(chuàng)作:
夢,重演的作者,
在清風上架起的劇場里,
讓鬼魂穿上美麗的外衣。
夢是一種重演。十八世紀初艾迪生在《旁觀者》雜志上發(fā)表的一篇佳作中重提了這個想法。
我引述過托馬斯·布朗,他說夢給我們提供了我們靈魂的某種精華意念,因為靈魂游離于軀體,可以自由游蕩和做夢。他認為靈魂享受自由。艾迪生說,靈魂游離于軀體之外時確實能想象,能比醒時更加自由地想象。他還說,在靈魂(現(xiàn)在我們要說思想,不大用靈魂一詞)的一切活動中,最難的就是創(chuàng)造。然而在夢中我們創(chuàng)造的速度那么快,以至于我們把我們的思想與我們正在創(chuàng)造的東西搞錯。我們夢中讀一本書,而事實是我們在不知不覺地創(chuàng)造書中的每一個詞語,卻覺得奇怪陌生。我注意到在許多夢中都有這種先期的工作,可以說讓我們做好準備。
我記得我做過的一個夢。我知道是發(fā)生在塞拉諾大街,我想是塞拉諾街和索萊爾街之間,只不過不像塞拉諾街和索萊爾街,那景色很不一樣,但是我知道是在巴勒莫區(qū)的老塞拉諾大街。我跟一個朋友在一起,不清楚是哪位朋友:我見到他全變了樣。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臉,但是我知道他的臉不可能是這個樣子。他全變了,顯得很悲傷。他的臉充滿著煩憂、病態(tài),說不定還有負疚的痕跡。他的右手插在西服口袋里(這一點在夢中很重要)。看不見他的手,在心臟一邊,被遮住了。于是我擁抱了他,感覺到他正需要幫助:“我可憐的某先生,你怎么啦?你變得多厲害呀!”他回答我說:“是的,我確實變了。”他緩慢地抽著手。我看到原來是鳥爪。
奇怪的是那個人從一開始就把手藏著。我不知不覺中為這么一個創(chuàng)造做鋪墊:一個有鳥爪的人,你瞧他的變化有多可怖,他的不幸遭遇有多可怖,因為他在變成一只鳥。夢中還有這樣的事,有人問我們而我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們給我們答案,而我們莫名其妙。那回答可以是很荒唐的,但是在夢中是很準確的。這一切我們都造出來了。我得出了這么一個結(jié)論,不知道是否科學,這就是:夢乃是最古老的美學活動。
我們知道動物會做夢。有些拉丁文詩句談到獵兔狗在夢中追趕野兔時也會狂吠起來。所以我們在夢中會有最古老的美學活動。奇怪的是夢的戲劇屬性。我想補充一下艾迪生關于夢是重演作者的說法(無意中證實了貢戈拉)。艾迪生認為在夢中我們既是劇場、觀眾、演員,又是情節(jié)和我們聽到的臺詞。一切都是我們無意中創(chuàng)造,而且都比現(xiàn)實中常見的更加生動。有些人的夢很單薄,十分模糊(至少有人對我說過)。我的夢很生動。
讓我們再回到柯爾律治。他說我們做什么夢沒關系,反正夢會去尋找解釋。他舉了一個例子:說這里出現(xiàn)一頭獅子,我們大家都很害怕,這是獅子的形象造成的。這就是說,我躺著,醒來看到一個動物坐到了我身上,我很害怕。但是在夢中,情況相反。我們會感到一種壓抑,這壓抑便會去尋找解釋,于是我會荒唐而又活生生地夢見一座獅身人面像壓在我身上。獅身人面像并不是恐懼的原因,而是在解釋我們感受到的那種壓抑。柯爾律治還說,用虛構(gòu)的鬼去嚇一些人,他們會發(fā)瘋的;然而一個人在夢中見到一個鬼,他便醒了,幾分鐘或者幾秒鐘便能恢復鎮(zhèn)靜。
我做過許許多多的噩夢,我現(xiàn)在也做。最可怕的夢魘,我認為最可怖的,我已經(jīng)把它寫進了一首十四行詩。事情是這樣的:我在自己的房間里,天快亮了(有可能是做夢的時間),床頭站著一位國王,一位很古老的國王,夢中我知道那是北方挪威的一位國王。他并不在看我,只是瞎眼盯著天花板。我知道他是很古老的國王,因為今天不可能有他這樣的臉。我感到十分害怕。我看得見國王,看得見他的寶劍和他的狗。后來我醒了。但我好一會兒依然看得見國王,因為他留給我很深的印象。講起來我的夢什么也不是,可夢中是很可怖的。
我想給你們講一講這幾天蘇莎娜·邦巴爾講給我聽的夢魘。我不知道講起來有沒有效果,可能沒有。她夢見自己在一個圓頂?shù)姆块g里,上端在迷霧之中。從迷霧中垂下一段破破爛爛的黑布。她手中拿著一把不太好用的大剪刀。她必須剪去布上拖下來的很多很多的毛邊線頭。她看見的有一米五寬、一米五長,其余的消失在上端的迷霧中。她剪著,剪著,知道永無完日。她有一種非常可怖的感覺,這是夢魘,因為夢魘首先就是恐怖的感覺。
我講了兩個真實的夢魘故事,現(xiàn)在我要講兩個文學里的夢魘故事,可能也是真實的。上次報告會上我講了但丁,我提到地獄的高貴城堡。但丁講他如何在維吉爾的帶領下來到第一層,看到維吉爾臉色蒼白。他想,如果維吉爾進入地獄——他永恒的寓所時尚且臉色蒼白,我怎么會不覺得害怕呢?他就跟膽戰(zhàn)心驚的維吉爾說了。但是維吉爾堅持對他說:“我走在頭里。”于是,他們?nèi)チ恕K麄兪峭蝗缙鋪淼剡M入的,因為他們還聽到了無數(shù)哀嘆聲。不過這些哀嘆聲不屬于肉體的痛苦,而意味著還要嚴重得多。
他們來到一座高貴城堡,來到一座nobile castello。周圍由七堵城墻包圍著,這可能是指trivium[5]和quadrivium[6]的七種自由藝術,或是七種美德,沒有什么關系。也許是但丁感覺到這數(shù)字有魔力吧,只要有這個數(shù)字,這數(shù)字自然會有許多解釋。于是談論起一條消失的小溪,一塊同樣消失的清新綠地。當他們走近時,看到的卻是琺瑯。他們看到的不是有生命力的草地,而是一種沒有生命的東西。有四個身影走近他們,乃是古代偉大詩人的身影。手持利劍的荷馬在那里,奧維德在那里,盧坎在那里,賀拉斯也在那里。維吉爾叫但丁向荷馬問候。但丁對荷馬非常崇敬,但從來沒有讀過荷馬。于是他就說:尊敬的至上詩圣。荷馬走上前來,手持利劍,接納但丁成為他們中的第六位。但丁那時還沒有寫完《神曲》,那時他正在寫,但是他知道能寫好。
后來他們給他講的一些事情不便重復。我們可以考慮這是佛羅倫薩人的一種面子吧,但是我認為其中還有更為深刻的原因。他們是在談論住在高貴城堡里的人:那里住著異教徒大人物,穆斯林大人物也在那里,大家都緩慢而斯文地談著,顯出大權(quán)威的面孔,但是他們都沒有上帝。那里沒有上帝,他們知道他們注定要在這永恒的城堡住下去,這是個既永恒又體面,但也很可怖的城堡。
學問人士之師亞里士多德在那里,前蘇格拉底哲學家在那里,柏拉圖在那里,大蘇丹薩拉丁[7]也在那里,他是一個人單獨在一邊。所有因為沒有洗過禮而沒有被拯救的異教徒大人物都在那里,他們沒有能被上帝拯救。維吉爾談過上帝,但是在地獄里他不能提它的名字,他把它稱為“大能者”。我們可以認為但丁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戲劇才能,他不知道可以讓他的人物講話。我們也許會抱怨但丁,他沒有把手持利劍的荷馬給他講的那些肯定很有價值的偉言警語重復給我們聽。但是我們同樣可以感到但丁很明白,那城堡里最好還是一片沉寂,一切都那么可怖。他跟大人物談話。但丁列舉他們的名字:跟塞內(nèi)加談過,跟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薩拉丁、阿威羅伊[8]談過。他提到他們,但我們沒能聽到他們一句話。這樣更好。
我要說,如果我們想一想地獄,地獄并不是一個夢魘,只是一個苦刑間而已。那里發(fā)生不堪忍受之事,但沒有“高貴城堡”那種夢魘的氛圍。這正是但丁所提供的,在文學上也許是第一次。
還有一個例子是德·昆西曾經(jīng)倍加贊賞的,是在華茲華斯《序曲》的第二篇。華茲華斯說他很擔心——如果我們考慮到他寫于十九世紀初葉,這種擔心看來有些古怪——藝術和科學所面臨的危險,它們正聽任宇宙災難的擺布。那時候根本不用考慮這些災難,現(xiàn)在我們可以認為人類的一切成果,人類本身隨時都可能被毀滅。我們想想原子彈。那好,華茲華斯說他跟一位朋友交談。他說:真可怕!想想人類的巨大成果,科學和藝術有可能毀于一旦,真可怕!那位朋友說他也感到了這種恐懼。華茲華斯說:我做過這個夢……
現(xiàn)在要講一個我覺得是完美的夢魘,因為夢魘的兩大成分它都有:因遭受迫害而使肉體痛苦的故事情節(jié)和一種超乎自然的恐懼。華茲華斯告訴我們,他當時在面朝大海的一個巖洞里,是中午時分,正讀著他特別喜歡的《堂吉訶德》,塞萬提斯講的游俠騎士冒險的故事。他沒有直接指明,但我們都知道是講哪本書。他說:“我放下書思考起來。我思考的恰恰是科學與藝術問題,一會兒時間到了。”強有力的正午時分,悶熱的正午時分,華茲華斯坐在臨海的巖洞里(周圍是海灘,是黃沙),他回憶說:“睡意把我籠住,我走進了夢鄉(xiāng)。”
他在巖洞里睡著了,面對著大海,周圍是海灘金黃色的細沙。夢中一個撒哈拉的黑色沙漠包圍著他。沒有水,沒有大海。他在沙漠的中心——在沙漠中總感到自己是在中心——他在想著能用什么辦法逃離這茫茫沙漠時,心中害怕極了,這時他看到身邊有一個人。說也奇怪,是貝都因部落的阿拉伯人。這個人騎著駱駝,右手拿著一支長矛,左臂下夾著一塊石頭,手中拿著一個號角[9]。這個阿拉伯人說他的使命就是拯救藝術與科學。他把號角湊近他的耳朵;那號角非常漂亮。華茲華斯(“用一種我不認識的語言,但我還是懂了”)說他聽到了預言,一種激情橫溢的頌歌似的,預言著地球正要被上帝的暴怒所指派的洪水摧毀。這個阿拉伯人對他說,洪水真的快要來了,但是他的使命是拯救藝術與科學。他拿出石頭給他看。真奇怪,那石頭上居然是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卻仍然是一塊石頭。接著他又給他看號角,那號角也是一本書:正是告訴他那些可怕事情的書。那號角同時也是全世界的詩句,包括(為什么不呢?)華茲華斯的詩。這個貝都因人說:“我必須拯救這兩樣東西,石頭和號角,兩者都是書。”他向后轉(zhuǎn)過臉去,一時間華茲華斯看到那個貝都因人的臉變了,充滿著恐懼。他也朝后面看去,看到一道強光,這道光已經(jīng)吞沒了半個沙漠。這正是即將摧毀地球的洪水發(fā)出的那道光。貝都因人走開了,華茲華斯看到那個貝都因人也是堂吉訶德,那頭駱駝也是羅西南特(堂吉訶德的坐騎)。就像石頭是一本書,號角是一本書一樣,貝都因人也是堂吉訶德,不是兩者之一,而是同時為兩者。這種雙重性正好就是夢中可怖之處。這時,華茲華斯一聲恐懼急叫,醒了,因為大水已經(jīng)追上他了。
我覺得這個夢魘是文學上最精彩的夢魘之一。
至少今天晚上我們可以得出兩個結(jié)論,往后我們的觀點也許會有變化。第一個結(jié)論是夢乃美學作品,也許是最古老的美學表現(xiàn)。它有一種奇怪的戲劇形態(tài),因為正如艾迪生所說,我們是劇場、觀眾、演員和故事。第二個結(jié)論是關于夢魘的恐怖。我們醒著時就充滿著可怕的時刻;我們大家都知道,有時現(xiàn)實生活壓抑著我們。親人死去,愛人離開了我們,有這么多令人悲傷、令人絕望的理由……但是,這些理由在夢魘中并不出現(xiàn);夢魘中的恐懼是特別的,而這種特別的恐懼可以通過任何一個故事表現(xiàn)出來。可以像華茲華斯那樣通過貝都因也是堂吉訶德來表現(xiàn),可以通過剪刀與破線頭,通過我的國王夢,通過愛倫·坡著名的夢魘來表現(xiàn)。但是總有一點,即夢魘的味道。我討教過的心理學論著中不談這種恐怖。
我們也許還能做出一種神學的解釋,將會與詞源學吻合。我隨便拿一個詞,比方說,拉丁語的incubus,或者英語的nightmare,或者德語的Alp,它們都提示某種超自然性。那么,夢魘是否肯定是超自然的呢?夢魘是不是地獄的裂縫呢?夢魘時我們是否確確實實處于地獄呢?為什么不呢?這一切是那么奇怪,就連這個也是可能的。
注釋:
[1]Thomas Browne(1605—1682),英國作家、醫(yī)生,著有《一個醫(yī)生的宗教信仰》。1671年受封爵士。博爾赫斯說他屬18世紀,不確切。
[2]Walther von der Vogelweide(約1170——1230),中古德語抒情詩人,宮廷騎士愛情詩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3]即pesadilla。
[4]Gaius Petronius Arbiter(活躍于公元1世紀),羅馬作家,一般認為他是《薩蒂利孔》的作者,被塔西佗稱為“尼祿宮廷起居郎”,后自殺。
[5]拉丁文,指中世紀三學科:語法、修辭和邏輯。
[6]拉丁文,指中世紀四大高級學科:算術、幾何、音樂和天文。
[7]Saladin(1137—1193),埃及和敘利亞的蘇丹。
[8]Averroes(1126—1198),中世紀伊斯蘭哲學家。
[9]華茲華斯詩中為貝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