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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神曲》
在與保爾·克洛岱爾不很相稱的某頁里,保爾·克洛岱爾寫道:毫無疑問,我們的肉體死后,等待著我們的前景將不會同但丁所描繪的地獄、煉獄和天國里的情景相同。克洛岱爾在一篇令人欽佩的短文中所闡述的這個有趣觀點,可以從兩個方面評價。
首先,從這個觀點中,我們看到了但丁文字威力的明證,因為在讀的過程中或日后回想起來時,我們會認為,但丁想象的另一個世界恰恰如同他所描述的一樣。我們不可避免地會覺得但丁的確認為人一旦死后,將會看到地獄倒置的群山,或是煉獄的平臺,或是天國的同心天穹。此外,他將會與鬼魂(遙遠古代的鬼魂)交談,而且有些鬼魂還會用意大利語的三韻句跟他對話。
這顯然是荒唐的。克洛岱爾的觀點并不符合讀者的思考(因為他們思考一下就會發現那是荒唐的),卻符合他們所感受的,即那種足以使他們離開樂趣,離開那種閱讀著作時產生強烈樂趣的東西。
我們擁有許許多多證據可以批駁它。其中之一是但丁兒子的聲明。聲明說他父親曾打算通過地獄的形象來展現罪人的生活,通過煉獄的形象來展現悔罪者的生活,通過天國的形象來展現虔誠者的生活。他沒有以逐字直讀的方式閱讀。同時我們還在但丁給斯卡拉家族的坎格蘭代的書信中找到了證據。
這封信曾被認為不足為信,但是這封信無論如何不會在但丁之后很久寫成,因此,不管怎么說,可以肯定確實是那個時代的。信中認為《神曲》可以有四種讀法。在這四種讀法中,有一種是直讀式的;另一種是寓言式的。根據這后一種讀法,但丁就是人類的象征,貝雅特里齊象征信念,而維吉爾則象征理智。
一段文字可以有多種讀法,這種想法是中世紀的一大特色。如此受詆毀卻又如此復雜的中世紀,為我們留下了哥特式建筑、冰島的薩迦和對一切都要爭議一番的經院哲學。特別是給我們留下了《神曲》。我們不斷地閱讀而又不斷地驚嘆不已。它將超出我們的生命,超出我們的不眠之夜,并將為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所豐富。
這里值得提一下斯科圖斯·埃里金納,他曾說《圣經》的文字包含著無窮的含義,可與孔雀閃閃爍爍的羽毛相媲美。
喀巴拉學者認為《圣經》是寫給每一位信徒的。如果我們考慮到文字的作者和讀者命運的作者是同一人,即上帝,那么這種說法也未必不可信。但丁根本用不著假設他為我們展示的東西符合死后世界的真實樣子。沒有這樣的東西。但丁也不會這樣考慮。
然而我認為抱有這種天真的觀念,即我們正在閱讀一個真實故事的想法還是合適的。它可以讓閱讀把我們牽住。至于我,我要說,我是個享樂主義的讀者;我從來不會因為是古書就去讀它。我是因為書能給我以審美激動而去讀它的,我會把評論和批判置之度外。當我第一次讀《神曲》時,我就被它拉過去了。我讀《神曲》是像讀別的不怎么著名的書那樣讀的。我想把自己與《神曲》交往的故事講給你們聽。因為現在我們是朋友,我并不是在跟大家講話,而是在跟你們中的每一個人交談。
一切都是在獨裁政府前不久開始的。那時我在阿爾馬格羅區的一家圖書館當職員。住在拉斯埃拉斯大街和普埃倫東大街,必須乘坐慢悠悠、孤零零的有軌電車,從北區趕到阿爾馬格羅區南面,到位于拉普拉塔街和卡洛斯·卡爾伏街的圖書館上班。一個偶然的機會(不過也不是什么偶然,我們所謂的偶然其實只是我們對復雜的偶然機制一無所知)使我在米切爾書店發現了三本小小的書。這三本書(我今天應該帶一本來,可以作為護身符)正是《地獄篇》、《煉獄篇》和《天國篇》,是卡萊爾翻譯成英文的,而不是由下面我要提到的托馬斯·卡萊爾翻譯的。書很小巧,是登特出版社出的。可以放在我口袋里。一邊是意大利文,另一邊是英文,是逐字逐句翻譯的。我想出了一個實用的方式:先讀英文的一個段落、一個三韻句,是用散文翻譯的;再讀意大利文的同一段落、同一個三韻句。就這樣一直讀到最后一歌。然后又把英文的歌通讀一遍,接著再通讀意大利文的。這樣第一次讀時我便發現,譯作不可能代替原文。可是譯作可以成為使讀者接近原文的一個途徑和一種推動。對于西班牙文讀者尤其如此。我記得塞萬提斯在《堂吉訶德》的哪個地方說過,一個人只要能讀懂兩句托斯卡納詩句就可以理解阿里奧斯托了。
可不是唄,我的這兩三行托斯卡納詩句是因為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兄弟般地相像而送給我的。那時我就注意到詩句,特別是但丁偉大的詩句,含義要比字面深遠得多。在其諸多特點中,詩句意味著某種語調、某種語氣,許多時候是不能翻譯的。這一點我一開始就發現了。當我到達天國之巔的時候,當我抵達空無一人的天國,也即但丁被維吉爾拋棄,孑然一身而呼喚維吉爾時,我感到我可以直接閱讀意大利文了,只要偶然看一下英文。就這樣,我利用緩慢的有軌電車的旅行,讀完了那三本書。后來我又讀了其他的版本。
我讀過好多遍《神曲》。確實我不懂意大利文,我的意大利文就是但丁教給我的那一點,就是后來我讀《瘋狂的羅蘭》時阿里奧斯托教給我的那一點點。后來讀克羅齊的書,要容易多了。我讀過克羅齊的幾乎所有著作,并不是我都贊成他,但是我感覺到他的迷人之處。迷人,正如斯蒂文森所說,是作家應該擁有的基本優點之一。舍此,別的都沒用。
《神曲》的不同版本,我讀過好多遍,所以我能了解有關的評論。所有版本中有兩個我記得特別牢:莫米利亞諾版和格拉布赫版。我還記得雨果·斯泰納版。
我碰到什么版本就讀什么版本,盡量閱讀對這部多重性著作的各種不同的評論和解釋。我發現,最老的版本著重從神學方面評論;十九世紀的版本卻著重從歷史方面評論,而現今則著重從美學方面評論,它讓我們注意每個詩句的著重點,這是但丁最強的優點之一。
我曾經將彌爾頓與但丁相比,但是彌爾頓只有一種音樂,即英文中所說的“文筆華美”。這種音樂始終是一個調,它超越人物情緒之外。但是在但丁那里,如同在莎士比亞那里,這種音樂是跟著人物情緒走的。語調和語氣是主要的,每句詩都應該是,也確實是被大聲讀出來的。
我說被大聲讀出來,是因為當我們讀到確實令人贊嘆、確實美好的詩句時,我們常常會大聲朗讀起來。一首好詩是不會讓人輕聲讀出或是默讀的。如果我們能這樣默讀的話,那就不是好詩:詩要求發出聲來。詩總是讓人想起它在成為書面藝術之前曾是口頭的藝術,讓人想起詩曾經是歌。
有兩句話可以證明這一點。一句是荷馬或者說是我們稱之為荷馬的希臘人在《奧德賽》中所說的:“諸神為人類編造種種不幸,以便后代擁有可以歌頌的東西。”另一句話要晚得多,是馬拉美說的,他重復荷馬,但沒有那么優雅:“一切通往一本書。”[1]我們看到兩者的不同:希臘人談的是將會歌唱的后人,而馬拉美談的是一個事物,是許多事物中的一個,一本書。但意思是一個,即我們生就是為了藝術,生就是為了記憶,生就是為了詩,或者也許生就是為了忘卻。但是有些東西留下了,這就是歷史或詩歌,兩者并沒有什么本質的區別。
卡萊爾和其他評論家注意到,但丁最顯著的特點是其感染力。如果我們細想一下全詩的一百首歌,除了天國的一些地方對作者是光明,而我們覺得是陰影以外,整個詩的感染力居然始終不減,實在是個奇跡。我不記得別的什么作家有過類似的情況,也許只有莎士比亞的《麥克白》,它由三個巫婆,或命運三女神,或致命三姐妹開始,一直延續到主人公之死,一刻也沒有減弱感染力。
我想提一下另一個特點:但丁的雅致。我們總會想起佛羅倫薩詩句陰沉和格言式的特點,忘記了作品充滿著雅致、樂趣和柔情。這種柔情是作品結構的一部分。例如,但丁大概在哪一本幾何書中讀過正方體是各種形體中最結實的。這是一種很普通的看法,與詩歌毫無關系,但是但丁卻把它比作必須承受磨難的人:人是個很好的四邊形,一個正方體,[2]這確實是很少見到的。
同樣我也記得關于箭的奇怪比喻。但丁為了讓我們感受到箭離開弓命中目標的速度,他這樣說,箭射中目標,它離開了弓,離開了弦。他把始末倒置,以便顯示這一切發生得有多么快。
有一句詩一直在我心頭。那是《煉獄篇》第一歌,講的是那個早晨,煉獄南端山間的那個難以置信的早晨。但丁從地獄的污穢、凄慘和恐懼中走出,他說dolce color d'ori?ntal zaffiro(東方藍寶石的優美顏色),這一句讀來增添了緩慢的語氣,因為必須說出ori?ntal(東方):
我的眼光就和蒼穹的
東方藍寶石的優美顏色接觸,
透明涼爽的空氣直達第一重天。[3]
我想就這首詩的奇怪機制多談一點,只不過“機制”一詞對于我所想表達的來說過于生硬。但丁描寫東方的天,描寫曙光,并將曙光的顏色比作藍寶石之色,與被稱作“東方藍寶石”的藍寶石相比。在東方藍寶石的優美顏色[4]中有一套鏡子,因為東方是通過藍寶石的顏色解釋的,而藍寶石又是“東方的藍寶石”。這就是說,這塊藍寶石滿載著“東方”一詞的豐富內涵,它充滿著,比方說《一千零一夜》的神奇,這部但丁并不知道但確實存在的著作。
我還記得著名的《神曲·地獄篇》第五歌的最后一句:e caddi come corpo morto cade(竟昏暈倒地,好像斷了氣一般)。為什么跌倒會有回聲?這回聲正來自“倒地(cade)”一詞的重復。
整個《神曲》到處都是這種類型的樂趣。但是維系《神曲》的是它的敘事體。我年輕的時候,人們瞧不起敘事體,稱之為軼聞,忘記了詩歌正是從敘事開始的。詩之根源為史詩,史詩是最早的詩。歲月就在史詩中,在史詩中有過去,有現時和將來;這些在詩歌中都有。
我建議讀者忘掉歸爾甫派和吉伯林派之間的冤仇,忘掉那些經院哲學,甚至忘掉那些神話的影射和但丁重復維吉爾、有時改動得更好的拉丁文佳句。至少在開始的時候應該這樣,最好能跟上故事的線索。我想誰也不會拒絕這樣做。
就這樣我們進入了故事,我們幾乎是變戲法似的進入的,一般來說,現在要講什么超自然的事情時,是一位不肯輕信的作家對一位不肯輕信的讀者在講,因而必須讓讀者有所準備。而但丁不需要這樣:在我們人生道路的中央,我走進一片幽黑的森林。[5]這就是說,我三十五歲時,“我走在一片幽黑森林的半路上”,這可以是一種比喻,因為《圣經》說嚴謹人的壽命為七十歲。認為之后一切皆荒蕪,就如英文中的bleak,一切都是憂愁、惶恐。所以當但丁寫“在我們人生道路的中央”,并不是籠統的比喻,而是在精確地告訴我們觀察的日期,即三十五歲時。
我不認為但丁看到了異象。異象是短暫的。像《神曲》那樣長久的異象是不可能的。這里的異象是自愿的:我們應該把我們拋給異象并以詩的信念閱讀這個異象。柯爾律治說,詩的信念,就是自愿地把不肯輕信的念頭高高掛起。如果我們去看戲,我們知道舞臺上有化好裝的人在重復莎士比亞、易卜生或者皮蘭德婁教他們說的話。但是我們會相信這些人并不是化好裝的演員,而會認為那位化好裝在報仇前慢吞吞地獨白的演員就是丹麥王子哈姆雷特;我們沉湎于其中。在電影人那兒,這個做法還要新奇,因為我們看到的已經不是化好裝的演員,而只不過是這些演員的照片;然而在放映過程中我們卻相信他們是真的。
至于但丁,一切都是那么活生生的,以至于我們會想他確實相信他的另一個世界,就像他相信地心地理學或者地心天文學而不相信別的天文學一樣。
我們通過保羅·格魯薩克指出的一件事深深地認識了但丁:因為《神曲》是以第一人稱寫就的。這不是簡單的語法技巧,不是用“我看見”代替“他們看見”或者“這是”的問題。含義要深得多,它意味著但丁是《神曲》人物之一。根據格魯薩克的說法,這是一個新特點。我們可以回憶一下,在但丁之前,圣奧古斯丁寫了他的《懺悔錄》,但是這些懺悔恰恰由于其光彩奪目的修辭,而使它離我們不像但丁離我們那么近,因為這個非洲人[6]光彩耀人的修辭硬擠在他想表達的內容和我們所聽到的內容之間。
很不幸這種修辭擠占的情況經常發生。修辭應該是一座橋,一條路;而有時卻是一堵墻,一個障礙。這種情況從塞內加、克維多到彌爾頓或盧貢內斯等諸多作家身上都可以看到。在他們和我們之間總有一些詞語擠占著位置。
我們認識但丁要比對他同時代人認識得更加深刻。我簡直要說我們認識但丁就像他認識維吉爾一樣,他曾經是但丁的一個夢。毫無疑問,要比對貝雅特里齊·波爾蒂納里認識得還要深透;毫無疑問要比對任何人都深。他站在那里,處在行動的中心。所有的事物不僅被他看到,而且他都參加了。這一部分并不一定與所描寫的一致,它常常被忘卻。
我們看到但丁被地獄嚇壞了。他應該感到害怕,倒不是因為他的膽怯,而是他需要害怕以便讓我們相信地獄。但丁被嚇壞了,他感到害怕,并對周圍的事物發表意見。我們不是從他的言詞而是從他語言的詩意、語調、語氣了解到他的看法。
還有一個人物。確實,在《神曲》中有三個人物,不過我現在要給你們講第二個。那就是維吉爾。但丁使我們擁有第二個維吉爾的形象:一個是《埃涅阿斯紀》或者說《農事詩》留給我們的,另一個是詩歌——但丁仁慈的詩歌——留給我們的更加真切的維吉爾的形象。
如同現實中的主題一樣,文學的一個主題是友情。我要說友情是我們阿根廷人的激情。在文學中有許多友情,文學是由友情編織起來的。我們可以回顧一些友情的例子。為什么我們不想想堂吉訶德和桑丘?或者說阿隆索·吉哈諾[7]和桑丘,因為對桑丘來說,阿隆索·吉哈諾畢竟是阿隆索·吉哈諾,只是到最后才成為堂吉訶德的。為什么不想想菲耶羅和克魯斯這兩位在邊境迷路的高喬人呢?為什么我們不想想那個帶領牲畜的老頭和法比奧·卡塞雷斯?友情是個很平常的主題,但是一般說來,作家常常運用兩個朋友對比的手法。我忘記了另外兩位高貴的朋友:吉姆和喇嘛[8],他倆也顯示出對比。
至于但丁,他的手法要細膩得多。盡管有一層類似父子的關系,卻并不完全是對比的方式:但丁是作為維吉爾的兒子出現的,但同時他又高于維吉爾,因為他自認得到了拯救。他認為他將享受恩澤或者說他已經享受了恩澤,因為已經給了他異象。然而,從地獄一開始他就知道維吉爾是個迷路的靈魂,是被打入地獄的。當維吉爾告訴他不能陪他走過煉獄的時候,他感到這位拉丁人將要成為這可怖的高貴城堡里的永久居民。那里聚集著古代偉大的鬼魂,聚集著那些由于不可戰勝的愚昧而未能聽到耶穌福音的人。就在這時,但丁說:你,公爵;你,大人;你,大師[9]……為了度過這一時刻,但丁以極美的言詞向他問候,談起自己長期研究和強烈仰慕維吉爾的作品,并由此促使他來尋找維吉爾的身影,兩個人之間的關系會一直維系著。維吉爾基本上就是一個悲慘的形象,他知道自己注定要永遠地居住在這個沒有上帝的高貴城堡里,而但丁卻可以見到上帝,可以了解宇宙。
這樣,我們就有了兩位人物。然后有成百上千的,有許許多多的人物。人們常說他們像插曲,而我要說他們是永恒的。
一部當代小說需要用五六百頁使我們認識某個人,如果說真能夠讓我們認識這個人的話。但丁只需要一會兒工夫。在這一時刻,人物就永遠地被確定了。但丁不知不覺地尋找著這一中心時刻。我曾想在許多故事中這樣做,由于這一發現我曾備受欽佩。這是但丁在中世紀的發現,即將某個時刻展現為解讀一個生命的密碼。但丁的一些人物,其生命可以是幾行三韻句,然而這生命卻是永恒的。他們生活在一句話、一個動作里,便不再細說。他們是歌的一部分,但這部分是永恒的。他們仍然活著,并且在人們的記憶中和想象中不斷地更新著。
卡萊爾說但丁有兩大特點。當然還有更多的特點,但是有兩條是主要的:柔情和嚴厲(柔情和嚴厲并不矛盾,并不沖突)。一方面是但丁的柔情,即莎士比亞所說的the milk of human kindness。另一方面是他知道我們是一個嚴厲世界的居民,這個世界得有秩序。這個秩序屬于大寫的它,是屬于第三對話者[10]的。
讓我們一起回憶兩個例子。我們來看一下《地獄篇》中最著名的故事,這是第五歌,是關于保羅和弗朗切斯卡的。我不想縮略但丁所說過的話——他用意大利語說定了的,我再用別的話說出來,這是我的大不敬。我只是想回顧一下當時的情景。
但丁和維吉爾來到第二層(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看到雜亂的靈魂之群,感受到罪孽的污穢、懲罰的惡臭,見到令人惡心的場面。比如彌諾斯,它卷動自己的尾巴以表示被打入地獄的人應該下到哪一層去。這是非常寒心的,因為可以想見,地獄里不會有美可言。當他們來到淫蕩鬼服罪的那一層時,有許多顯赫的大人物。我說“大人物”是因為但丁開始寫時,他的藝術還沒有達到完美,還沒有讓他的人物超出他們的名字。然而,這一點正好幫助他描寫了高貴城堡。
我們看到了古代偉大的詩人。其中有手持利劍的荷馬。他們談論了一會兒,要我來重復那些話是不誠實的。一片寂靜,因為一切都與被打入地獄外圈的人、永遠看不到上帝的面孔的人心中那可怖的廉恥心牽扯著。當我們讀到第五歌時,但丁有了重大發現:死者的靈魂可以與自己對話,但丁將按照他的方式來感受、來判決這些死者。不,他不能給他們判決:他知道他不是審判者,審判者是大寫的它,是第三對話者,是上帝。
于是,荷馬、柏拉圖等著名的偉人都在那里。但是,但丁看到兩個不認識的人,他們沒那么出名,是當代的:保羅和弗朗切斯卡。他知道這兩個通奸鬼是怎么死的。他叫了他們倆,他們就走過來了。但丁給我們說:那些為欲望驅使的鴿子[11]。我們面前是兩個被打入地獄的人,但丁把他們比作為欲望所驅使的兩只鴿子,因為耽于聲色也應該算是舞臺的核心之一。他們走近他,只有弗朗切斯卡能講話(保羅已不能講話)。他們感謝他招呼他們倆,并說了這樣一些話:“如果宇宙之王(稱宇宙之王是因為她不能稱上帝,上帝一詞對于在地獄和煉獄的人是禁用的)是朋友,我們要祈求它保佑你平安。”[12]因為你憐憫我們的罪孽。
弗朗切斯卡講述了他們的故事,講了兩遍。第一遍講時她有所保留,但是強調她依然愛著保羅。在地獄是不允許后悔的。她知道犯了罪孽并忠實地服罪,這是了不起的英雄之舉。后悔所發生的一切才是可怕的。弗朗切斯卡認為懲罰是公正的,她接受并繼續愛著保羅。
但丁覺得很好奇。愛情把我們引向死亡。[13]保羅和弗朗切斯卡是一起被殺的。對于通奸,對于他倆如何被發現又如何被處決的經過,但丁一概沒有興趣;他感興趣的是一種更加深刻的東西,即想知道他倆怎么知道他們已經相愛,如何相愛,以及他們甜蜜的嘆息時刻又是如何到來的。于是他就問他們。
撇開我現在談的話題,我想提一下一首詩,也許這是萊奧波爾多·盧貢內斯最好的詩句。毫無疑問,這是在《地獄篇》第五歌的啟發下寫成的。這是《幸運的靈魂》中的頭四句,是一九二二年《金色的時刻》十四行詩詩集中的一首:
那天下午快到末梢,
我正習慣地向你說再見,
一種要離開你時模糊的痛苦,
讓我懂得我已經愛上了你。
蹩腳一點的詩人也許會說,一位男子在離開一位女子時感到非常痛苦,會說他們很少見面。但是這里,“我正習慣地向你說再見”這一句是笨拙的,但是沒有關系,因為“習慣地向你說再見”就表明他倆常見面,接下來又說“一種要離開你時模糊的痛苦,/讓我懂得我已經愛上了你”。
這實際上同第五歌是一樣的主題:兩個人發現他們已經相愛,而過去他們不知道。這就是但丁想知道的,想要她講講是怎么回事。她說,有一天,為了消遣,他倆讀著書,是關于朗斯洛的,講愛情如何折磨他。這時就他們兩個人,誰也沒有懷疑什么。什么叫做誰也沒有懷疑什么,就是說他們沒有想過他們已經相愛。他們在讀著《亞瑟王傳說》。這是英國人入侵后,住在法國的英國人編造的那種故事書。這種書曾經哺育過阿隆索·吉哈諾的瘋狂,也曾啟發過保羅和弗朗切斯卡罪孽的愛情。于是,弗朗切斯卡坦誠地說,他們時常為此臉紅,但是有那么一個時刻,當我們看到期望的微笑時,[14]我被這個有情人吻了,他永遠不會離開我,他吻了我的嘴唇,顫抖地[15]。
有件事但丁沒有說,但是在整個故事過程中能感覺到,也許更使其增色。但丁懷著無限的同情給我們講了這兩位情人的命運,以至于我們感到他羨慕他們的命運。保羅和弗朗切斯卡留在地獄,而他將被拯救,但是他們倆相愛,而他卻沒有得到他所愛女人貝雅特里齊的愛。這里也有一種虛榮,但丁應該感到這是很可怕的事,因為他已經與她分離,而這兩個被打入地獄的人卻在一起,他們不能和彼此講話,毫無希望地在黑色旋渦里轉悠。但丁甚至沒有告訴我們他們倆的苦難會不會終止,但是他們在一起。當她講話時,她用“我們”:她為他們倆說話,這是他們在一起的另一種方式。他們永恒地在一起,共享著地獄。這對于但丁來說簡直是天國的佳運。
我們知道他很激動。后來他像斷了氣一般昏暈倒地。
每個人在其生活的一瞬間就永遠地定了位,在這個瞬間,一個人永遠地跟自己相遇了。說但丁譴責弗朗切斯卡是太殘酷了點,那是因為不知道大寫的第三個角色的緣故。上帝的判決并不都符合但丁的感情。那些不理解《神曲》的人說,但丁寫它是為了向其敵人報仇并獎賞其朋友。大錯特錯。尼采極其錯誤地說但丁是個在墳墓間作詩的鬣狗。鬣狗作詩是矛盾的。另一方面,但丁不會以痛苦為樂。他知道有不可原諒的罪孽,大罪孽。他在每一種罪孽里選擇了一個代表性人物,但是他們的其他方面卻是令人欽佩或者值得贊賞的。弗朗切斯卡和保羅只是淫蕩,沒有別的罪孽,但是一個罪孽就足以判決他們。
上帝是難以理解的,這是我們在其他重要書籍中早就看到的觀念。你們該記得在《約伯記》中,約伯如何譴責上帝,而他的朋友又怎么為上帝辯護,到最后,上帝又怎么站出來,既斥責為他辯護的人又斥責譴責他的人。
上帝總是超出人們的種種想法,為了幫助我們理解這一點,他引用了兩個特別的例子:鯨魚和大象。他找出這些惡魔以說明對我們而言,它們與利維坦和比蒙(在希伯來語中這兩個詞是復數,意味著許多怪獸)同樣猙獰可怕。上帝總是超出人類所有的判斷,他在《約伯記》中就是這么說的。人類在它的面前自取其辱,因為他們竟敢評判它、為它開脫。這些都不需要。正如尼采所說,上帝超出一切善與惡。這是另一個范疇。
如果說但丁總是跟他想象的上帝一致,那他看到的不過是一個假上帝,只是但丁的翻版。然而但丁必須接受這個上帝,就像必須接受貝雅特里齊不愛他一樣;必須接受佛羅倫薩粗鄙不堪,就像必須接受他被驅逐并死在拉韋納的現實。必須接受世界上的罪惡,同時又必須贊美這個他不明白的上帝。
在《神曲》中少了一個人物,因為太人情化而不能出現。這個人物就是耶穌,他沒有像《福音書》中那樣出現在《神曲》之中:《福音書》中的耶穌不能成為《神曲》所要求的三位一體中的第二人。
最后,我要談第二個故事。對我來說,這是《神曲》的最高潮。這是第二十六歌,是關于尤利西斯的故事。我曾寫過一篇題為《奧德賽之謎》的文章。發表了,但后來丟了。現在我想重新回憶起來。我認為這是《神曲》故事中最讓人費解的部分,也許還是最夠勁的篇章。不過議論巔峰時很難知道哪個最高,尤其是《神曲》到處都是巔峰。
在首次報告會上我就選擇了《神曲》,那是因為我是一個文人。我認為文學及一切書籍的頂峰就是《神曲》。這并不是說我同意它的神學觀念,也不是說我同意它的神話傳說,即基督教和非基督教相混雜的神話。不是這個問題。我要說的是沒有哪一本書曾給過我如此強烈的美學震撼。我是個享樂派讀者,再說一遍,我是在書中尋找震撼的。
《神曲》是我們每個人都應該讀的。不讀這本書就是剝奪了我們享用文學所能給予我們的最高禮物的權利,就是讓我們承受一種古怪的禁欲主義。為什么我們要拒絕閱讀《神曲》所帶來的幸福?況且它并不是很難讀的。難讀的倒是那些閱讀背后的東西:各種觀點、爭論,但是書本身如同水晶般剔透。中心人物但丁就在那里。他也許是文學中最活生生的人物,還有其他一些人物,不過我還是要回到尤利西斯。
他們來到一個深坑。我想大概是第八坑吧,即蒙騙鬼坑。有一句責罵佛羅倫薩的話,說它的名聲在天地間振翅騰飛,一直傳到地獄[16]。后來他們從高處看到許許多多的火堆。在這些火堆、火焰的深處可以看到蒙騙鬼隱蔽的靈魂。說隱蔽是因為它們躲藏著。火焰在移動。但丁快要倒下了,維吉爾扶住他。維吉爾在講話,在談著火焰深處的人們。維吉爾提到了兩個偉人的名字:尤利西斯和狄俄墨得斯。他們倆是因為策劃了曾經使希臘人得以進入圍城的特洛伊木馬陰謀而呆在那里的。
尤利西斯和狄俄墨得斯在那里,但丁想認識一下他們。他對維吉爾講了想跟這兩位古代偉人交談的愿望。他們顯然是古代的偉大英雄。維吉爾同意但丁的想法,不過要讓自己出面與他們交談,因為這兩位希臘人是很高傲的。但丁最好別講話。關于這一點有許多不同的解釋。托爾夸托·塔索認為維吉爾是想假扮成荷馬。這種猜測是非常荒唐的,與維吉爾也不相稱,因為維吉爾曾贊美過尤利西斯和狄俄墨得斯。如果說但丁認識他們倆,那正是因為維吉爾的關系。我們可以忘卻所謂但丁因為是埃涅阿斯的后代,或因為是希臘人瞧不起的野蠻人而被藐視的種種假設。維吉爾像尤利西斯和狄俄墨得斯一樣,是但丁的一個夢。但丁夢見他們,而且是那么強烈,那么活生生,甚至認為這些夢(正是他給夢以嗓音,給夢以形式)會藐視他,藐視他這個還沒有寫成《神曲》的無名之輩。
但丁像我們一樣入了戲:但丁也被《神曲》蒙騙了。他在想:這兩位是古代赫赫有名的英雄,而我什么也不是,只是個可憐蟲。他們為什么要理睬我對他們講的話呢?于是維吉爾請他們倆談談是如何死的。看不到身影的尤利西斯開口了。他在火焰中,沒有露出臉面。
現在我們要講到驚人的地方,這就是但丁創造的神話。它超出了《奧德賽》和《埃涅阿斯紀》的許多神話,也超出了另一部講到尤利西斯的書,正如《辛伯達航海旅行記》超越了《一千零一夜》。
這個傳說故事是好幾件事對但丁影響的結果。首先是但丁相信里斯本為尤利西斯所創建,其次是相信大西洋上有極樂島:例如,有一個島上有一條通天河,河里盡是游魚、船只,卻不會倒翻在地上;例如,有一個會旋轉的火島;再比如,有一個島上,一條銅灰狗在追逐銀鹿。所有這些,但丁自然早有所聞。重要的是他對這些傳說所做的加工,他創造了十分崇高的內涵。
尤利西斯斯告別愛妻珀涅羅珀后,召集起他的人馬。他對他們說,盡管他們年老困乏,但是已經跟著他戰勝了千難萬險。他向他們提出了一項崇高的事業,即翻越赫拉克勒斯之柱,橫跨浩瀚的大海去認識南半球。當時人們認為南半球都是水,不知道那邊有人居住。他說他們是人,而不是畜牲。他們是因為勇氣、因為知識而出生的,生來就是為了認識、為了理解事物。就這樣大家都跟著他,“以劃槳作翅膀”……
奇怪的是這個比喻在但丁不可能知道的《奧德賽》中也有。于是,他們乘船遠航了,把休達和塞維利亞拋到了后面。他們進入了遼闊的海域,向左轉彎。在《神曲》中,向左轉、“在左邊”即意味著惡。上升到煉獄走右邊,下降到地獄走左邊。這就是說“左邊”是個雙關語,一詞雙義。接下來又給我們說“晚上,看著另一個半球的滿天星星”——這正是我們的半球,滿天繁星的南半球。(偉大的愛爾蘭詩人葉芝曾提到starladen sky,曾談起“布滿星星的天空”,其實這在北半球是不真實的,那里的星星與我們的相比要少得多。)
他們遠航了五個月,最后終于看到了陸地。他們看到的是一座因為遙遠而顯棕褐色的大山,比他們所見過的山都要高。尤利西斯說,歡呼聲很快變成了哭喊聲,因為從地上刮來一陣旋風,船沉了。根據另一歌中所述,這座山就是煉獄山。但丁認為煉獄(因為詩歌的需要,但丁假裝相信這一點)就是耶路撒冷的對跖點。
就這樣,我們到了這個可怕的時刻,我們問為什么尤利西斯要受懲罰。顯然不是因為特洛伊木馬陰謀,因為這是他生命的高峰。但丁所認為的,我們所認為的乃是另一個,即那個無私無畏地渴望認識被禁止且不可能事物的企圖。我們會思考這一歌為什么有那么大力量。在回答之前我想提醒一件事。據我所知,這件事至今尚未被人提到。
這是另一部巨著中講到的。這是我們時代的偉大詩篇,赫爾曼·梅爾維爾的《白鯨》。他想必通過朗費羅版譯本了解到《神曲》。它講到跛腿船長埃哈伯的一個瘋狂的事業,他要向白鯨報仇。最后他找到了白鯨,結果白鯨把船拽入海底。這部偉大小說完全符合但丁詩歌中的結局:大海在他們的頭頂上封了起來。梅爾維爾寫到那里一定想起了《神曲》。盡管我傾向于認為他讀過《神曲》,但是他完全吸收了,甚至可以從字面上忘掉它,使我覺得《神曲》成為了他的一部分,只是他重新發現了他多年前讀過的故事,但故事是同一個,只不過埃哈伯不是受崇高精神而是受復仇欲望的驅動罷了。相反,尤利西斯的一舉一動配得上人類最偉大的人,而且尤利西斯使人想到一個正義的理由,它與智慧聯系在一起,卻受到了懲罰。
這個故事中悲慘的遭遇到底是什么道理?我認為有一個解釋,這是唯一有價值的解釋,那就是:但丁感到尤利西斯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他自己。我不知道他是否自覺地感受到這一點,這也無所謂。在《神曲》某節的三韻句中說:誰也不能被允許知道天意。我們也不能提前知道天意,誰也不能知道誰將被罰,誰將被救。但是他竟然妄為地以詩歌的方式提前泄露天意。他向我們顯示了誰被罰又顯示了誰被救。他應該知道這樣做是很危險的;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在提前覺察不能明辨的天意。
因此,尤利西斯這個人物擁有其力量,因為尤利西斯就是但丁的鏡子,因為但丁感到也許是他應該受到這種懲罰。誠然,他寫了詩,但是不論是非如何,他正在觸犯黑夜、上帝和神明深奧的戒律。
我講話快要結束了。我只是想強調一點,誰也沒有權利放棄這樣一種幸福,即真誠地閱讀《神曲》。接下來才是那些評論,弄明白每一個神話故事指的是什么,還有但丁是如何借用維吉爾的偉大詩句,甚至他如何在翻譯中把它改得更好的。開始時我們應該以童心去讀這本書,全身心地投入它,它就會陪我們到最后。這么多年來,它就是這樣陪伴著我。我知道,哪怕明天我再打開這本書,我也會發現我現在還未能發現的東西。我知道,這本書將遠遠超出我的不眠之夜,也超出我們大家的不眠之夜。
注釋:
[1]原文為法文。
[2]原文為意大利文。
[3]原文為意大利文。語出《神曲·煉獄篇》第一歌。參見王維克先生的譯文。
[4]原文為意大利文。
[5]原文為意大利文。
[6]圣奧古斯丁生于努米底亞(今阿爾及利亞)的塔加斯特。
[7]堂吉訶德的原名。
[8]均為英國作家吉卜林長篇小說《吉姆》中的人物。
[9]原文為意大利文。
[10]指上帝。
[11]原文為意大利文。
[12]原文為意大利文。
[13]原文為意大利文。
[14]原文為意大利文。
[15]原文為意大利文。
[16]語出《神曲·地獄篇》第二十六歌:“佛羅倫薩呀,你喜歡罷!因為你已經大得了不得,在海上,在陸上,你的名字飛揚著,就是在地獄里面,到處也散布著呢!”參見王維克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