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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槍(2)

他有兩個兒子,長子姬野是側室生的,幼子昌夜才是正妻的孩子。雖然更喜歡嫡出的昌夜,不過起初姬謙正也并不討厭姬野。他已經記不得是什么時候開始討厭姬野了,也許是他性格太強,也許是他寡言少語,不會討人喜歡,不過還有一個特殊的原因,是姬謙正討厭他的眼睛。

無論是東陸的人還是北陸的蠻族,眼睛都不是純黑的,只有殤州古老雪山中的夸父才有純黑的眼睛,姬野的眼睛卻比一個夸父還要黑。那種純正的黑色使姬野的眼睛看起來極其的深。當別人看他的時候,姬野不像普通的孩子那樣會低下頭去,而是以一種冷冷的目光和對方對視。結果通常是成人也被姬野的目光嚇退。

“眼神可惡!”姬謙正私下里悄悄對妻子說。

看著姬野的時候,姬謙正很難有一種自己生養了這個孩子的感覺。這種漸漸濃烈的厭棄在舉家遷到南淮之后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那場天啟城的變亂后世稱為“哀喜奪嗣之亂”,不知道多少公卿橫死在皇室之亂的屠刀下,姬謙正也是倉皇出逃才得以活命。可是側室帶著姬野,卻在半路上失散了,最初姬謙正尚有些悲傷,不過妻子溫順昌夜乖巧,漸漸地就淡忘了。

直到那場變故之后兩年的一個冬天,當他打開園子的大門,驚異地看見寒風中那個衣衫襤褸的少年。他低著頭靜靜地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看,任憑凜冽的風拉扯著他狂亂的頭發,瘦得見骨的手緊緊地攥住那桿比他長出許多的虎牙槍,仿佛那就是他的命。

當姬野緩緩地抬起頭,姬謙正的心里一片寒透。再次看見那雙眼睛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在看一頭受傷的野獸。

姬野就是這樣不可思議地找到了南淮城的家,側室卻沒有能跟回來。誰也不知道姬野是如何從帝都一個人來到千里之外的下唐,但是從腳上那雙已經沒有底的麻鞋看來,他竟然是用雙腿生生走過了這千里的路。

隱隱地,姬謙正覺得在過去的兩年中一定有什么事發生在姬野身上。從此這個兒子真的是完全改變了,他心底某種東西徹底壓過了孩子的心性,讓他深邃得不可猜測。

姬野從不提到那兩年間的事情,所有時間都花在時刻不離身的猛虎嘯牙槍上,這更令姬謙正有種徹骨的不安。

猛虎嘯牙槍是姬氏家傳的象征,有著不為人知的來歷,姬謙正當然更想傳給幼子昌夜。可是事實上姬謙正自己也不敢動那桿槍,他只記得自己的父親還偶有操練,但是卻禁止自己去碰那桿槍。這桿槍的歷史似乎是父親也不愿提起的,偶爾聽到的口風是“噬魂之槍”或者“不祥之槍”。

陰冷的天氣中,沒有風,姬謙正卻曾親眼看見那槍在靜室中惡虎一樣咆哮。

一次父親曾在酒后開著玩笑一樣說:“想用那槍?就用血魂去換,換得干干凈凈,九州大地上就再無人是你的對手!”

這似乎只是荒誕不稽的傳說,可是這桿槍在姬謙正心底的陰影卻是如此的真實可怕,只是他的父親那夜說起這話的時候,臉色青了一青,自悔失言,不安地看著窗外,像是害怕著什么。

難道姬野真的拿血魂去跟那柄詭異的槍換了些什么?

這是姬謙正心里一直難解的結子。

從此他再也不愿意花心思在長子身上,甚至有意無意地避開他,盼望這個人從自己的眼前消失。

姬野緩緩地抱槍在懷。

他不滿意剛才的最后幾刺,手腕上的刺痛令他無法全力以赴。他天生力量就比同齡的孩子大,可是二十四斤的虎牙槍即使對于成人還是過于沉重。他有時候也會想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曾經使用這柄可怕的槍,像是把一團火焰駕馭在掌中。

慢慢調整著呼吸,姬野目光忽地一閃,漆黑的眼睛轉向后面的松林。他有種野獸般的敏銳,直覺上有什么東西壓迫到了他,令他不安起來。回氣的速度,他比普通人都要快得多,僅僅是略為調整呼吸,力量就回到了他的雙臂中。

四指掃過槍身,虎牙被拉開在雙臂中。他的身體好像一張繃緊的硬弓,弓上搭著一支森然的巨箭。

姬野沒有動,低聲道:“誰在樹背后?”

虎牙指定了松林的一點,一觸即發。

那種難以言喻的壓力讓他的心跳加速了。他并不是真的看見那邊有什么人影,不過強烈的感覺仿佛針扎在背后,有人的目光能把他整個洞穿似的。

低低傳來的竟是笑聲。

“如果你想讓槍變得更快,一刺的力量更猛烈,光爆發力量是沒有用的。關鍵要調整手臂的位置,讓小臂和槍身貫成一線,在吐氣的一瞬間把全部力量送出去,當你的整個臂長都用盡之后,槍尖應該正好到達敵人的心臟。如果早了一點,你的全部力量還來不及吐出,晚了,則你的身體會阻礙槍的威力。”老人緩步走出了樹林,根本不在意姬野手中危險的武器。

那種被窺視的不安感瞬間就消失了,老人的笑容帶來的是友好的感覺。

姬野收回了槍勢,詫異地看著他。那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他牽著一匹背鬃垂到膝蓋的翩然白馬,白色輕質的大氅裹住他的全身,頭發也是一色的雪白,他像是冰雪中走出的一個純白的影子,耀眼得令人自慚。而他手里挽著的白衣小女孩,更像是一團輕盈的雪絨,只是眸子清亮得宛如寶石。

“你姓姬么?”老人微笑著問。

“我叫姬野……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認識你,”老人的目光凝聚在虎牙槍上,“可是我一生都無法忘記這柄猛虎嘯牙槍。”

姬野遲疑地看著自己的槍,他對槍的來歷全然不知。

“我可以看一看它么?”老人輕聲道。

無法拒絕他的聲音和神情,姬野的手一滑,送出了虎牙。老人蒼老的手輕輕在槍上撫摩著,從槍刺的脊一直到槍桿上的刀痕,他的表情超乎了認真,看起來虔誠,又有一絲悲戚。

最后他摸到了槍刺下那個小小的圖騰之徽。

“你懂它的意思么?”

姬野搖了搖頭。

“那個印章是麻木爾杜斯戈里亞,河洛的文字,這是只在三百年前的火山河洛群中的古河洛文。猛虎之牙撕裂卑怯者的靈魂,這是它的意思,”老人的聲音里充滿敬畏,“再次見到它,就像見到朋友,還能聽見它的呼吸,感覺到它的意志。”

他把面頰側貼在槍鋒上,聲音仿佛低沉的音樂:“我們都沒有死!”

“謝謝。”他把槍遞還給姬野。

老人的身后有一只長形的包袱,用雪白的綾子包裹著,八尺多的長度,超過了老人本已經驚人的七尺身高。姬野的眼睛盯在了老人的包裹上。

“也是槍么?”姬野指著老人背后的包袱。

老人有些驚奇:“你怎么會知道?”

“如果我有你那么高,那個長度是最適合的槍長,而且我覺得你說得很對,那你一定是一個用槍的武士,怎么會不帶槍呢?”

“看,”老人拉了拉身邊的小女孩,“下唐也有這樣聰明的小武士。”

被稱作武士讓姬野很驚奇,小女孩的笑容讓姬野更驚奇,她笑的時候,那對寶石般的眼睛璀璨生輝,竟是深邃的玫瑰紅色,是姬野從沒有見過的。

“孩子,我要見你的父親,”老人褪下了右手的一枚鐵指套,“給他看這個。”

那是姬野第一次看見這個指套,那時候他不知所措地捏在掌心,覺得它冷得像冰,卻沒有想過有一天它會燃燒。

指套在姬謙正的掌心里沁出微青的鐵光,只是一個很樸實的指套,卻像是塊火炭一樣燙著他的手。環的大小剛好可以把拇指套進去,還有些空隙,指肚的一面磨得如鏡,背面則是一個叼著星辰的鷹頭。姬謙正的手指觸摸到了指套內側細微的銘文。

“北辰之神,浩瀚之主,泛乎蒼溟,以極其游。”

不意自己此生還能見到這枚指環,相隔近百年之后,蒼溟之鷹的指套竟然找上了姬氏的家門。不祥的兒子,帶來了不祥的客人,姬謙正卻無力去憤怒,徹骨的寒意籠罩了他。

終于還是逃不過這一日。

“你出去,”姬謙正努力地定了定神對姬野道,“請客人在前廳中等候。”

姬野離去,姬謙正呆坐了許久,轉進了后房。家傳的鐵匣依舊密封在墻壁中,滿是灰塵。打開來,一枚幾乎完全相同的鐵指套靜靜地躺在其中。從很小的時候他就畏懼著這枚指套,他覺得它是活的,有生命,會思考。指套只是在沉睡,而且一定會蘇醒。

他輕輕地撫摩著內側的銘文:

“北辰之神,蒼青之君,廣兮長空,以翱以翔。”

不知道多少年這兩枚指套不曾被擺在一處,青君之鷹和蒼溟之鷹的相逢,到底是種什么不祥的預示呢?

“鐵甲依然在!”姬謙正一步踏進前廳,略微顫抖著念出了這句話。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念這句話,那聲音似乎不是屬于自己的。

“依然在!”老人靜靜地看著他,低聲道。

“野兒,你出去吧。”

老人摸了摸小女孩的頭:“羽然,你也出去玩一會。”

姬野驚訝地看著父親手指間同樣閃爍著一枚鐵指套,而他方才交給父親的一枚被放置在父親手中的托盤上。而老人一雙眼睛如鷹一樣盯著父親拇指上的指套,如此的執著不舍。

“我們出去玩吧。”一個清麗如鶯囀的聲音。

他回過頭,對上那雙瑰麗深紅的眼睛。羽然伸出手來拉他,姬野卻忽然閃了一下。羽然愣了一下,看著對面那個不安的黑眼睛的孩子,像只不安的小野獸一般轉著眼睛。

許久,姬野把手心在自己的胸口上擦了一下,伸出去,羽然握住了。

他們握了手,于是第一個人和第二個人就此相逢。霸業或者宿命,都由此開始。很多年以后羽然說起他們初次相逢時候姬野的窘迫,總是當作一個笑話來說。

但是姬野并不笑,姬野說:“小時候,我以為我的手比別人的臟。”

“為什么呢?”

“因為很少有人愿意拉我的手,除了你。”

前廳的門緊緊鎖了起來,孩子們不安卻又無所事事地候在外面。

“從寧州來?”姬野破天荒地坐在院子里的假山上和羽然說話,他很少會主動和別人說話。可是寧州太神秘了,令他很是向往。那里是片蒼青色的古老森林,在密林的深處有羽族古老的神殿,朝陽下的少女振動背上的羽翼,如一片羽毛那樣騰入云空。對于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寧州遠得好像人一生一世翻山越嶺都無法到達那樣。

“是啊。”羽然點了點頭。

“那里的人真的會飛么?”

“會啊,可惜每年只有一度,可以無所顧忌地飛啊飛,若是逢到雨日,飛起來真是被淋成落湯雞了。”羽然有點得意,落湯雞這個詞是她經過東陸才學到的。

“人那么重,飛起來……很累吧?”

女孩兒看了看他,卻沒有直接回答,狡猾地笑了起來:“你又飛不起來,問這個做什么?”

“我……”姬野呆了一下,“我想,高高地飛在天上,該有多好啊!”

“其實第一次飛起來,當然是很好的,不過漸漸地也就那樣了。放眼都是森林,你飛得再高,也不過是看見更遠處的森林,再遠處的森林,”羽然嘟著嘴,“其實我還是喜歡你們東陸,哪里都有好玩的東西。”

“你都去過哪里?”

“我們還經過了瀚州和中州,一路南下,去了好多的地方,你去過哪里?”

姬野沉默了一下,“我家以前在中州住,后來就搬到南淮來了。”

他搖了搖頭似乎想甩開這個話題:“我沒去過別的地方,不過我以后九州大陸每一個地方都會去的,連夸父和河洛的地方我也會去,要是有船,我就去海上找鮫人和龍。”

“聽說龍在很遠很遠的大海里呢,河洛的領地特別的熱,找夸父又要翻過很多的大山,北方的冰雪,一萬年都不化的,”羽然笑,“你不是在騙人的吧?”

“我不騙你!”姬野漲紅了臉,“我不怕熱,翻山也算不了什么,就算龍在很遠很遠的大海里,我也可以找羽人幫我造最大的海船出海。”

他說完這些臉才真的紅了。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自己是想說些話來引起這個紅色眼眸女孩兒的注意。他強硬地梗起脖子、繃起臉來,不露出一絲怯意。

羽然被他的嚴肅打動了,心底有些相信這個神氣的孩子也許真的能去很遠的地方,她有些懊惱起來:“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可是爺爺一定不讓。在瀚州的草原上,遍地都是馬群,一眼望不到邊,人人都可以騎馬,他們在馬背上翻滾,雙手放空也不怕摔下來,幾十個人騎馬叼狼,我想死去騎馬了。可是爺爺就是不讓,更別說讓我去看不到邊的海上看龍了。”

瀚州的景色又是姬野不曾想過的,他神往著,卻沒有表現出來,只踢了踢腳下的山石,“那我以后出海的時候把龍的樣子畫回來給你看。”

“好啊!”羽然使勁點頭,“不過,你會畫畫么?”

姬野愣了一下。他慢慢低下頭去,一言不發。

羽然沒有注意他的神色,目光被步出前廳的姬謙正和老人吸引了。

“看啊!”羽然看出了異樣,急忙拉身邊的姬野。

姬謙正腰間多了一柄長劍,長三尺余,寬近寸半,劍脊出奇的厚。而老人本來背負的長槍已經從綾子中解了出來。

姬野臉色微微改變,他知道父親所配的是戰劍,不同于尋常的佩劍,戰劍厚重,劍鋒雖不銳利,卻韌實,足以劈開對方的鎧甲和武器而不翻卷。因為崇尚雅致和婉約,整個下唐國的劍師都很少鑄造這種威力驚人的戰劍,父親配這樣戰場上的重劍,竟是要試手的模樣。而老人的槍完全是姬野虎牙槍的制式,只不過一色的銀白,在夕陽中光芒慘烈。

“昌夜,野兒,你們帶客人閃開。”姬謙正緩緩拔出重劍。

姬昌夜早已被外面的人聲驚動,在一邊好奇地觀看。他對父親的劍術本極有信心,并不擔心,卻側過頭去偷看姬野身邊那個精致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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