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槍(1)
- 九州·縹緲錄Ⅱ:蒼云古齒(同名動畫正在熱播)
- 江南
- 4977字
- 2018-05-14 16:27:22
一
胤喜帝五年十月。
鎖河山南麓的巨鹿原,迷亂的楠木香煙中,神巫在頭頂拍掌而歌,圍繞火堆起舞。胤朝諸侯們則高冠廣袖,迤邐而前,以八拜之禮奉上青圭白璧,而端坐在軍帳正中的人以七拜回禮,這就完成了稱霸的“納璧之禮”。
這是“鎖河會盟”上的場景。慘烈的“鎖河血戰”以這場諸侯公卿的盛會為結束,此時細雪翻飛,卻掩不住巨鹿原戰場上來不及埋葬的累累尸骨。
胤朝立國七百年后,終于迎來了第一個稱霸的諸侯,離國侯嬴無翳排眾而出,以威震諸國的強兵勁旅為依托,將帝朝的權柄狠狠地掌握在手中,宣告了一個新的時代。
盡管從后世的人眼中看去,這頭東陸雄獅咆哮縱橫的時代不過是流星般的瞬間,不過這顆流星卻徹底終結了薔薇皇朝的生命。從此不祥的狼煙在東陸的大地上此息彼起,諸侯中的強者紛紛視神圣的帝都天啟為口中的肥腴,而昔日偉大皇帝的子孫再也沒有一人能真正掌握這片浩瀚的國土。
這是“二十年亂世”的開始。
胤喜帝六年四月,春暖花開。
“鎖河血戰”中敗北的聯盟諸侯們或許還在各自的宮殿中扼腕長嘆的時候,一匹翩然的白馬如飛般馳入了宛州南淮城的城門。
而帝王的種子,正在最陰暗的角落,悄悄萌芽。
二
“這不是試手,而是對決,你們都要全力以赴。退出圈子者敗,兵刃脫手者敗,開始!”
中年男人低喝著將手中的錢幣拋起,隨著它叮的一聲落在園中的石墁地上,古楓下的空氣仿佛驟然冷去。
持槍者側身躬腰,做出“貓形”,四根手指緩緩地掠過槍身,猛地一緊。
那是一桿七尺七寸的長槍,黑色的刃在陽光側照下泛起淡淡的烏金色,像是古銅色的星辰。沒有花哨的槍纓,扭曲的魑虎纏繞在槍頸,九寸的槍鋒有如半截利劍。精煉的熟鐵一直包裹了槍桿前方近兩尺五寸,余下部分才露出槍桿的紫檀色。這是一柄形制特別的槍,凝重、森嚴,仿佛一只沉靜的虎。
猛虎嘯牙槍,這是它傳世的名字。以無數鮮血洗礪的武器,鋼質、長度和重心都完美無缺,足以在一刺中輕易地洞穿三重鐵鎧。放眼九州諸族,只有人類的設計配合河洛無法比擬的鑄造工藝,才能在一塊頑鐵上凝聚出如此深邃的殺機。
持劍的對手清楚槍的威力,保持著極度的謹慎。他緩慢地變換著位置,兩尺七寸的古劍收在鞘中不動,捏著劍柄的手卻不斷變化姿勢,令人無法察覺他進攻的意圖。他留下的無數腳印中漸漸有龐大而有規則的圈子成形,這是“大齊之劍”的“虎蹊之步”,是爆發前的蓄勢。
仲裁的中年人微微后退了一步,似乎被這片平靜中即將爆裂的不安壓迫了。
“唧唧,唧,唧唧。”鳥鳴聲忽然打破了寂靜。
翠羽黃尾的鸚鵡落在了槍劍之間,唧唧地叫著,笨拙地扭頭,瞪著一雙烏黑滾圓的眼睛左顧右盼。這種家養的鳥兒沒有野禽敏銳,全然不怕人,更沒有察覺到平靜中極度的不安。
持劍者的眼神微有變化。只是一瞬間,他極快地瞟了鸚鵡一眼,心里一寒,立刻收回了視線。
可是一瞬間已經足夠,猛虎的咆哮聲撲面而來。持槍者在短短的一瞬間發出的唯一的一槍,沒有后勢也沒有變化,只是一記直刺。
卻是必殺的直刺!
空氣從槍頸上猛虎的口中鉆入,自虎耳流出,嘯聲仿佛虎咆。虎頭上以黑金嵌成的雙眼閃動如電。持劍者的“虎蹊步”徹底崩潰,他的劍拔到一半,手已經失去了拔劍的力量,要閃要退,已經沒有余地。
鸚鵡驚飛而起,烏金色的寒芒刺破了下午的陽光。一片落葉被槍刃破成了兩半,槍鋒直指持劍者的胸口。
急促的清鳴響過,隨之是噗的一聲,長槍落在了地下。
與長槍一起落下的,是臘金色的一枚錢幣。持槍者猛地要閃身退后,因為他失去武器,已經徹底暴露在對手的面前。持劍者卻不給他這個機會,大喜中猛一蹬地,拔劍出鞘。
他這時拔劍的速度也如疾電,絲毫沒有多余的動作。他的武術并不弱,只是在對手可怕的槍勢下,像是被掐住了喉嚨無法施展。可是對手手里已經失去了武器,他手中古劍斜斜飛刺,挑向對方的肩膀,這一招最大地利用了劍的長度,而且他手上留了余力,對方若是側肩,他就立刻平揮,至少可以劃中胸口。
幾乎必勝的挑刺卻隨著對手猛地低頭全然落空,持劍者劍上走空,不由自主地平揮,卻只是在空氣中劍光一閃。他的空門全部都露了出來。
“喝啊!”
吼聲從地下傳來,低頭的對手單腿為軸在地下打旋,而后飛腿背踢起來,持劍者的手腕被踢中。一股大力帶著古劍直升上天,持劍者也失去平衡啪地坐在地下。
古劍砸在石墁地上叮叮當當的聲音不絕,持槍者猛地退后一步,腳尖挑起了落地的古劍。戰槍沉重無法挑起,他側身倒翻一把抄在手里。兩件武器都落到了他手中,他這才冷冷地轉眼看了對手一眼,他的眸子在陽光中似有一道寒芒,仔細看去竟是漆黑如墨的。
“我贏了!”他低低地說,聲音是不合年紀的低啞。
雙方竟然都是少年,持槍者十二三歲,只是長得身材頗高,持劍者不過十一二而已。
“你!你耍賴!分明是你的武器先脫手的!”持劍的少年眼睛是淡褐色,清秀可愛,回過神來嘴角撇了撇,使勁指著對手,“是你輸!”
“我贏了的,”黑瞳的孩子低啞地重復了一次,“我的槍不是自己脫手的。”
他把猛虎嘯牙槍抱在懷里,捂住了自己的手腕,一縷血絲從牛皮護腕里滑下,他的手腕竟然受了傷。他有些不屑地瞟了瞟地下的那枚錢幣,又看向一旁的中年人,緊抿著嘴唇。
褐瞳的孩子啞口無言了,只能恨恨地哼了一聲,扭過頭去。那桿槍是被旁邊中年人用一枚金銖打落的,大胤的金銖入手沉重,近距離打出去不啻一件武器。而以黑瞳少年槍上的力道和速度,褐瞳少年本來絕沒有機會反擊。
中年人揮了揮手:“是你贏了。輸贏我自然知道,你練槍比弟弟多出兩年,練的又是猛烈易成的毒龍勢,贏了沒有什么可高興,輸了才不應該。”
“父親!”褐瞳的少年這時候想到剛才那一槍的危險,心里發寒,又被父親說輸了對決,心里委屈,眼淚就在眶里打轉。
“謙謙君子,當以沉毅為本,少悲喜,多靜思。”父親對褐瞳少年溫言勸慰,引用先賢的訓導,讓兒子不要輕易哭泣。
父親轉向長子,神色又冷峻起來,“你知道我為何要打掉你的槍?”
“怕我傷了昌夜,”黑瞳的少年瞟了弟弟一眼,“我不會傷到他,那一槍再刺幾分,我自然收得住。”
“收得住?”父親怒極反笑,“野兒野兒,我教你槍術,那么多年,何曾見過你收過槍?一味知道蠻刺,我不打掉你的槍,你就要刺到自己弟弟身上去了!”
黑瞳的少年全然不在意父親的憤怒,只是攥著自己的手腕:“我手腕不傷,就能讓你們看!那樣的槍勢,我早就能收住了!”
“嘴硬!”父親低低地呵斥。
他也有些懷疑,長子在槍術上確實有過人的天賦,若說還有什么人真的能控制住那桿不祥的槍,也只有他了。
“可是昌夜那一劍,我不踢掉,他能收住么?”
父親啞了一下。
“我也能收住!”褐瞳的孩子不服氣地喊了起來,“你能收住,我難道收不住?”
“你?算了吧,”黑瞳少年冷冷地回道,“我也不在乎你收得住收不住,就你的劍術,傷不到我。父親不救我,我也不要他救。”
“放肆!”父親吼道,“兄弟之間骨肉之情,我看待你和你弟弟一般無二,只有你這樣的歹毒性子,才會如此刻薄,我們姬氏的家風,你都繼承了什么?”
黑瞳少年靜靜地不回答,園子里一下安靜起來。褐瞳的少年扯著父親的腰帶縮在他身后,對哥哥比了個鬼臉。
父親怒氣未消,上去劈手奪下長子手中的古劍,轉身拉起幼子要走,卻忽然聽見長子在背后低低地似乎是自語:“你也就一枚金銖,扔出去了,又拿什么來救我?”
還是那略顯嘶啞的聲音,冷冷的不帶感情的腔調,父親的心里卻忽地有些澀澀發酸,回頭一顧,看見長子側著頭梗著脖子側對陽光,似是什么都沒說,那兩條黑得如墨,劍指到額邊的長眉忽然令他想起在帝都的那個女人。
父親的心里忽地軟了下來,瞥了長子一眼:“別的不說。你剛才那一槍錯誤太多,犯了戰法的忌諱。即使是毒龍勢,也不該猛烈過度,如果你第一擊不能成功,空門必露,怎么閃避敵人的反擊?”
“若是那一槍就可以殺了敵人,他根本就沒有反擊的機會。”
“如果你槍法弱于敵人呢?沒能殺掉他呢?”父親的不悅又泛了起來,卻克制著沒有表現在臉上。
“那我就輸了,全力以赴還是殺不了他,就是留有余地我也贏不了。”
“荒唐!”父親低喝一聲,“你這個刻毒的心性不改,遲早害死自己。你才十二歲,殺性就這么重。昌夜比武不該走神,可是看見鳥兒心動,少年人都會如此。你卻只有一個‘殺’字在心里。圣人說修身最重要的是天性自然,你才多大,長大豈不是要變成妖魔?”
“我不知道什么圣人,”黑瞳少年冷冷地看著父親,“弟弟讀過書,我沒有;弟弟要出將封侯,我不能;就算上陣,弟弟坐在軍帳里,我要上前線拼殺。圣人能救我么?圣人上過戰場么?要是上過,他早就被殺掉了。”
“冥頑不靈,冥頑不靈!”父親終于失去了耐心,再不愿多說一句,起身挽起了幼子的手,頭也不回地離去。
古楓之下空蕩蕩的只剩下黑瞳的少年。他好似沒看到父親和弟弟的離去,只默默地對著陽光。直到父親和弟弟的身影消失在遠處,再也無人能看見他了,他才緩緩地坐了下來。
他放開手,牛皮護腕里的血點點滴落到草里。他咬著牙,扯開護腕,里面竟是一層鐵腕,再掰開鐵腕,里面有一層短短的鈍刺。那些鈍刺扎在他的手腕里,傷不重,卻痛得令人心寒。
他咬著布帶默默地給自己捆扎,幾片還綠的楓葉幽幽地飄落在他頭頂。他仰頭看著,呆呆地忽然就變作了石像。
三
煦暖的陽光從雕花窗外照了進來,照得書房內一片柔和,窗外潺潺的流水聲分外悅耳。到了這里,人不由得就靜下心來。
姬氏是文武世家,書房極其考究,筆墨紙硯分列,精美的雪梨木的書案靠在窗戶邊,比普通書案矮了一些,是父親特意按照昌夜的身高定制。滿壁都是書架,這些羊皮封面的古本書包羅萬象、應有盡有,本就是一筆財富。
父親從書架上抽下一本《五經注疏》,笑著說:“練武修文,都是不可或缺的,你靜靜心,今天考《五經注疏》。”
“是,父親。”昌夜極其乖巧,長揖之后,和父親對坐。
南淮城是下唐國都,下唐則是宛州的大諸侯國。唐國本是天南的三大強國之首。可惜幽帝六年宮室裂變,王叔奪取了靠近中州的一半國土建立上唐國,下唐的兵勢立刻就衰弱了。不過繁華的都市還都在,國庫依舊殷實。宛州商會的勢力支持著下唐宮廷,所以在紛亂的時局下,下唐卻是少有的安定繁華局面,偃武尚文,用皇朝舊制取士,《五經注疏》是選賢的重要經典之一。
“《政典》曰:‘先時者殺無赦,不及時者殺無赦。’何也?”
“帝柔懷天下,所以用殺者,非好殺,不能不殺,”昌夜朗聲道,“用殺以嚇天下,是帝德。”
“兵殺者,陰堅之氣;治國者,陽合之道。以殺為德,不亦謬乎?”
“兒聞大鵬愛子,長而逐之,不許歸巢。健者展雛翅而飛天,羸者落土而死,是以得傳骨血。大鵬驅逐親子,莫非酷耶?然非如此,何得唳天之材?父心拳拳也。帝以兵殺之氣立威,而欲天下安睦,同此道也!”
“好一個父心拳拳!”父親大笑,“果然果然,昌夜不負我的期望。僅這一段,就可以寫就一篇文章。那些豪門子弟中怎會有我們姬氏這樣的駿馬,國主若是再取士,憑你這番見識就足夠!”
“謝父親!”昌夜躬身拜了一拜,又轉著眼珠,“不過孩兒的劍術始終比不上哥哥……”
“笑話,”父親摸著他的頭,“你是棟梁之材,將來是要出將入相,難道真的親手揮舞兵戈?你哥哥不過叫他陪你練武,強身健體而已。不過兵家固然用計,一點武術不通,也是不行。武術上你不要想著和哥哥爭高下,市井中殺雞屠狗的人也用得好刀,難道你也要與他們相比?”
昌夜微微愣了一下,笑了起來:“孩兒明白了!”
“來,就以剛才的話,為文一篇。謄好之后我再為你去幾個世家的家主那里找一找門路,我們姬氏能否復興,就要看你這匹駿馬了。”
“是。”
書房里靜悄悄的,昌夜筆下如走龍蛇,父親欣慰地看著幼子,滿心安樂,對來日期期然滿是憧憬。一直過了半個時辰,他才悄悄開門出去,不愿打攪了幼子文思。
一出門,他就正對上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
長子懷里抱著那柄高出他自己一尺的猛虎嘯牙槍,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看見父親出來,長子退縮了一下,隨即倔強地昂起頭和父親對視。視線兩相一錯,倒是父親移開了眼神。
“你來這里干什么?”父親皺著眉,“弟弟在讀書。”
長子靜了半晌,“我對讀書沒興趣,我去練槍,剛好路過。”
他提著槍頭也不回地離去,父親盯著他的背影,重重地嘆了口氣。
父親是姬氏的家主,名謙正。
姬氏是胤朝大族,先祖和胤帝有血緣的關系。到了姬謙正的時候,在喜帝即位的奪嗣之亂中被牽連,被逐出帝都天啟,來到下唐安家。
在胤朝的貴族世家中,姬謙正為人低調,才華卻頗為出眾,馬下是文臣,馬上是武將,投擲金銖傷人的技法也是一絕。原本姬謙正自負才學,以為可以在下唐謀得官職,重振姬氏的威名。可惜下唐朝廷風氣與眾不同,喜歡任用少年,姬謙正自薦不成,只好轉而把希望寄托在兒子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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